42 送歸

南廣和這一跑, 葉慕辰卻也不追。他獨自坐在花廳飲酒,俊秀的臉上是一貫以來的無波無瀾。至少光從他面上,鮮有人能瞧出悲喜。

……氣他吧, 恨着總比忘了的好。

葉慕辰悶悶地想道。

待小殿下成功回魂後, 今夜發生的所有事情, 包括眼下他半真心半調笑的求娶之言,那人都會忘得一幹二淨。

方才他那個便宜姐夫在掐斷傳音符後, 又單獨留了個訊息。提示葉慕辰,将凡人生魂送回肉身後,需由道法高深或關系親密者替其念上整整三日的清心咒。

三日後, 待那人回魂蘇醒, 屆時便将離魂後魂體所遇之事忘得一幹二淨。更有甚者,便連離魂之前遇見的過于激烈的事件,以及與這些刺激相關的人, 都一并忘了。最多一點朦胧記憶殘留, 也只會被當作大夢一場。

浮生有夢,夢三千小世界。彼時緣起, 如朝露晞微, 如鏡花水月, 如乘胯/下白馬過隙。

——獨有今夜,是他距離此人最近的一次。

待三日後那人睜開眼,君還是君, 臣還是臣。他葉慕辰, 于殿下而言不過是一個幼時見過寥寥數面的、熟悉的陌生人。

他不會記得今天下午在大明湖受辱,也不會記得自己曾在危急關頭救下他, 更不會記得……在他生魂離體之時,曾與他葉慕辰如此親密。

葉慕辰心中充滿了蒼涼。有那麽一瞬間, 他恍惚明白了大明湖上崖涘那聲悠長而無奈的嘆息。——明明與那人近在咫尺,卻不可說,不可得。

昭陽六年七夕,深夜。于十六歲的葉慕辰而言,便像是一道驚雷從天靈蓋劈開,令他一瞬間不僅于情愛一事開了竅,也陡然讓他将世事看的格外分明。

他的小殿下,自出生起便置身于洶湧危流。不知何處伸來的手、那群隐伏于暗處手段神鬼莫測的修仙者便如同一頭頭龐然大物,無一不對其虎視眈眈。

葉慕辰憶起四年前,昭陽二年他與父親率領葉家軍于鮮虞國境內尋訪仙閣留下的釘子。彼時百變星君尚未與葉家結下因果,對他們父子二人避而不見。只留下一句箴言,曰,蚍蜉撼樹。

彼時葉慕辰對于大隋南氏皇族并無好感,對深宮內那位嬌滴滴的小殿下更是避之如洪水猛獸,因此對這句話絲毫不放在心上。該吃吃,該喝喝,至于那位殿下……呵呵,那位公主愛嫁誰嫁誰。反正這口鍋可千萬別扣在他頭上!

孰料世事如戲,他當初信誓旦旦不屑一顧的人,變成了如今他心頭的寶、命裏的魂,一刻不見,如隔三秋。

四年後的小葉将軍只能摸着鼻子,待從頭,收拾舊山河。

如今嘛……他既瞧上了,便得護着那人。哪怕以一介凡人之身,于修仙者林立的深淵虎穴,或許并不能将殿下護的多牢靠。但有他葉慕辰一日,便得竭盡全力地,護着他的小殿下一日。日複一日,以有涯之身,護無涯之愛。

南廣和跑出葉侯府花廳後,便漸漸琢磨出滋味來。這小葉将軍不是個孟浪的人,為何今夜屢次對他動手動腳?要知道當初就連他名正言順的準驸馬王青霄,對他都始終憐愛有加,言辭舉止從未有過半分逾矩。——這位小葉将軍,恐怕心下另有算計。但若果真如此,今夜葉慕辰故意以這樣孟浪輕狂的舉止待他,所圖謀的是什麽呢?

葉侯府的忠心,于老葉将軍而言,南廣和相信有十成十。但若是葉慕辰,則連一分都不可信!

南廣和猶記得,昔年他點中葉慕辰陪讀時,從那人如射如電的目光中所流露出來的鄙夷。雖然當時葉慕辰隐藏的很好,但卻抵不過兩人靠的太近,南廣和從他眼色中觑的太真切!

今年春上,葉慕辰率葉家軍自拓爾國遠征歸京,在城門樓下甩镫下馬,舉止恭謹,聲音清亮,神色卻漠然的狠。當時葉慕辰接過父皇所賜的百花釀,仰頭一口幹了,唇邊笑得異常薄涼。

這樣的人,沒理由就為今日在畫舫中瞧見了他的身子,便就此死心塌地,突然間忠君愛國了。

南廣和魂體裹着鶴氅,先前故意裝作可愛無邪,吃了許多米花糕,此刻深覺有些腹痛。他獨自立在葉侯府回廊下,擡頭看飛檐下鐵馬叮當,龇牙咧嘴地想,難道這個葉慕辰,居然是個天殺的斷袖?

想起西京朝中那些世家子弟糜爛的私生活,南廣和心下悚然而驚,魂體哆嗦了一下。恰在此時,耳邊傳來軟布靴底落地的輕響。由遠而來,最後停在距他十步外。

南廣和抖抖索索地用眼角觑過去,便見一個身穿玄衣的風流少年郎抱臂立在花燈下,遠遠地望着他笑。

“殿下,臣帶你去看件有趣的小玩意兒。”那厮語聲低沉纏綿。正是那好色的混不吝、葉侯府世子、新近走馬上任的鎮國将軍葉慕辰。

南廣和哆嗦的更厲害了,見葉慕辰向他招手,左腳一拐,不知怎麽就順到了自個兒右邊膝蓋,腳下一軟,險些五體投地面對葉慕辰行了個匍匐大禮。

葉慕辰吓了一跳,連忙縱身飛了過來,恰好摟住那一抹細腰。入手不盈握。那滋味蝕骨銷魂。他低頭忍不住笑道:“殿下怎地如此不小心?”

笑聲震動,引動南廣和裹在鶴氅內的魂體也是一陣陣水波紋狀的波動。仿若他的一喜一怒,都被這厮牽動。

這天殺的斷袖!

南廣和越發悚然,哆嗦的話都說不利索了。“小,小葉将軍你……你離孤遠些!”

“怎麽了?”葉慕辰撩了撩劍眉,笑得眼波微動。鬓邊濃眉青翠如畫,唇線棱角分明,便如同畫卷中的人兒走下宣紙,有了紅塵的煙火氣。

難得見到這尊羅剎有如此溫柔小意兒的模樣,竟然該死的好看!

南廣和被他摟在懷中,腳踝都酥軟了,聲音抖了半天,亂七八糟地答道:“夜,夜色不早了,孤要回宮睡覺。”

葉慕辰悶聲而笑,側臉埋在南廣和耳廓,索性将這個小少年打橫抱起。鮮亮的紅衣鶴氅自他懷抱中垂落,幾只雪白的飛鶴圖案在華燈下猶為醒目。

“殿下,待看完了,臣便護送您回宮。”葉慕辰故意貼着他的面頰,帶着笑意低聲道。“今兒可是七夕呢!不放了這些河燈,豈不是有負殿下今夜親自來葉侯府這一趟?”

……放,放河燈?!

壞了,葉慕辰這厮的袖子果然斷了!

南廣和緊緊揪住葉慕辰的袖子,心裏不斷地哀嚎。嗚呼哀哉!可憐本皇子殿下一世英名,縱然是男扮女裝也沒叫人吃過的攢了十一年的嫩豆腐,今兒都叫這天殺的斷袖,給一鍋端了!

葉慕辰抱着南廣和,小小的人兒在他懷中緊張地蜷縮成一團。魂體沒有溫度,卻能感受到懷抱他的那人心跳如春雷,懷抱幹燥,帶有少年沐浴後淡淡的青草氣息。有些什麽東西,悄然在南廣和魂魄中留下了烙印。

雖然是只鱗片爪,卻在後來悠長如流水的光陰裏,不知覺生根發芽,直至長成他日不可抵擋的參天大樹。

那夜的葉侯府上,花燈遍地。沿着一條蜿蜒曲水,葉慕辰牽着他的手,在水中放下了九盞蓮花燈。每一朵蓮花燈中,皆盛着一只小小的紅燭。燭火搖曳,在夜色燈光下映射出兩張青澀的少年面孔。

“殿下,”葉慕辰牽着那只纖柔無骨的小手,低聲笑道:“慕辰此生別無他願,惟願殿下一生逍遙自在。自今夜起,殿下想要拿到什麽,盡管吩咐微臣。臣自會替你去拿來。”

南廣和低頭不語,額前垂落的長劉海遮住了他變幻不定的表情。

“……殿下,微臣言盡于此。他日,你記不記得,都無礙。”葉慕辰低低地笑了一聲。少年清亮的聲音如水般流淌在這蜜糖一般的夜色中。“只要臣這裏,記得,就好。”

葉慕辰左手牽着南廣和,将右手放在心口,言辭是前所未有過的懇切溫柔。他回眸深深地看了南廣和一眼,随後突然露齒一笑。“……去吧!”

毫無征兆地,葉慕辰順勢撒手一推,将南廣和魂體推入水中。

那條溪流原本環繞葉侯府後花園涼亭下蜿蜒而行,水流通往西京的護城河,一直流向大隋朝深宮。

南廣和魂體輕飄飄地,落入那九盞蓮燈中央,如同一個精靈般的仙家童子。身披紅衣鶴氅,青絲如瀑垂落身後。披了一身的月華與流燈光輝。

“……魂兮歸來!魂乎歸來!定空桑只。二八接舞,投詩賦只。【注】”葉慕辰獨自立在水邊,目光遠遠投射在那随水流漸漸流向遠方的小少年。“九朵蓮花燈,千裏送魂歸!去吧去吧,往彼岸去吧!去往你該回去的地方!”

葉侯府開辟的水道不過尺許寬,到後來漸漸寬闊,在穿過牆頭暗渠時,那個小少年也變得只有寸許長短,搖搖晃晃,随着蓮花燈一道流入了地下暗流。

葉慕辰直到看不見這個小人兒了,才不慌不忙地一撩玄衣袍角,幾個起落飛上屋頂。遠遠地,潛行護送那九盞蓮燈一直托着南廣和流入了大隋深宮內苑。

那個小小的少年,披着鮮亮的紅衣鶴氅,站在蓮花燈上好奇地東張西望。不時回頭與他笑着揮手,像是極為高興,又覺得此事極其新鮮。遠遠超過了他先前聽說過的市井雜耍術法。

作者有話要說:

魂乎歸來!定空桑只。二八接舞,投詩賦只。【注】出自屈原《大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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