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激将
葉慕辰尾随那九盞送魂歸的蓮花燈, 從葉侯府一直跟到大隋深宮,然後久久伫立于深宮朱紅色宮牆外。夏夜露珠打濕了他的玄衣,亦打濕了他披散的鬓發。他獨立于高牆, 入目三千繁華, 眼底卻投射出深重的憂慮。
一直隐于暗處的仙閣, 此次派來數名神使來到西京。随後小殿下接連出事,先是無緣無故私自溜出宮, 在宮外遭歹人劫掠,随後便是在崖涘送歸的路上失了主魂胎光。而先前在韶華宮內替殿下招魂作幌子的神秘中年人,其用意究竟是善是惡?
這一切, 都是身為凡人的葉慕辰不知曉的。
他懷着這樣深重的憂慮, 再次回府換過官服,于淩晨朝會時分立于玉階下,希冀能與隋帝當面求證一二。
這一日, 直至天色将明, 随侍隋帝身邊的大太監尚喜公公才匆匆趕至,捏着嗓子高聲叫唱道:“帝君有令, 長公主抱恙, 今兒個朝會取消!”
一衆文武大臣盡皆嘩然。玉墀下人聲鼎沸。
“長公主怎地又病了?”
“哎, 帝君也太過寵愛這位嬌滴滴的小公主了!”
“……長此以往,這可怎生得了!依老臣愚見,陛下早該立後, 為我大隋朝再誕下一位皇子, 這事兒才是正理啊!”
“诜大人所言極是!”
“……是極,是極!”
“尚喜公公, ”葉慕辰匆忙上前幾步,湊到階下, 行禮問道:“某有要事禀告,不知尚喜公公可否向陛下通報一聲?”
尚喜回頭見到是他,長垂兩鬓的眉毛挑了一下。“小葉将軍有何事禀告陛下?”
葉慕辰撩起袍角,匆匆登上臺階,湊至尚喜耳邊低語了一聲。“離魂。”
尚喜悚然大驚。他快速瞄了葉慕辰一眼,不由得面上浮現出幾許笑意,刻意提高聲音高聲笑道:“葉侯爺既然有家書回報,小葉将軍便随咱家去禦書房瞅瞅,興許陛下這會子也想聽一聽其中詳情。”
随即回頭掃了葉慕辰一眼。
葉慕辰會意,朗聲笑道:“正是家父前幾日行至西南,派家将傳書至此,有事要禀告帝君則個!”
孺子可教也!
尚喜點了點頭,領着葉慕辰腳步不停地趕至禦書房。
禦書房內,隋帝依然穿着前夜葉慕辰倒挂金鈎窺見的那身衣裳,額頭綁了一條淡金色額帶,面色蒼白,正低頭翻看那卷古書。桌案上燭淚厚厚滴了一摞,顯然是一夜未睡。
尚喜簡略通傳了一遍,便悄然退下,将房門緊掩。禦書房內獨留下葉慕辰與隋帝君臣二人。
“尚喜說,你知道皇兒離魂一事?”隋帝面色有些不好看,丹鳳眼內眼白皆泛起明顯的血絲,揉着額頭,斜斜靠坐在龍椅上,淡然問了一句。
“是!”葉慕辰行了個禮,恭謹地站在下首,冷然道:“不僅知曉的詳細。昨夜殿下所失主魂胎光,亦是臣尋得的。若臣沒料錯,此刻殿下應當已經陷入沉睡,不再胡言亂語了。”
隋帝沒說是,也沒說不是。手捧着那卷古書,半晌,笑了一聲。他随意地将那卷書扔在案上,冷笑道:“敢情是你做的好事!”
“何謂好事?”葉慕辰擡起頭,直視大隋朝這位最尊貴的帝君,不卑不亢道:“臣尋得殿下生魂,用九盞蓮花燈,千裏送殿下魂歸。若帝君所言此事乃好事,臣惶恐,臣謝陛下謬贊!”
“朕可不是在誇你!”隋帝坐直了身子,氣極而笑。“你以為,朕不知道皇兒失去主魂,是因為有人用邪術絆住了皇兒魂魄,令魂魄自行往施術者所居而行?!你既然承認昨夜皇兒魂魄所去見的人是你,那麽,朕說你便是那施術者,你認也不認?”
“帝君好生蠻橫!”葉慕辰也笑了笑。他迎面扣上了這頂大鍋,神态反倒放松了下來。“葉家兒郎,自來替皇家賣命。帝君若認為這份罪責由葉家來擔當最合适,臣……亦不會再說個不字。”
隋帝默了默,然後起身,負手于後踱了幾步。突然道:“葉慕辰,你今日來求見朕,難道是查到了什麽?”
葉慕辰搖頭。“臣不知曉仙家法術。此次乃是詢問臣的姐夫,那位鮮虞國行走,百變星君。得知離魂之人在魂歸後,須得有至親之人替其念滿三日清心咒,如此殿下回魂後才不致神魂大損。”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下,緩緩道:“臣自知無能,不能替帝君查明此事真兇。但殿下失魂非同小可,臣懇請陛下,務必……替殿下念滿三日的清心咒。”
隋帝愣了愣,這條消息明顯在他預料之外。“……百變星君居然肯管?你那個便宜姐夫,”說到這裏,不由得哼了一聲。“不是向來眼高于頂,不屑于插手紅塵因果麽?”
葉慕辰嘆了口氣,只得面癱着一張俊臉,将昨天自午後在大明湖畔撞破歹人行兇後發生的一系列事情都交代了。只略去了自家府中因此事而引發的兵荒馬亂。“帝君,殿下此刻,是否已然回魂了?”
他踟蹰了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隋帝夾起眼皮,眯了眯。仔細地打量一番眼前這位昂藏少年。“怎麽,你幾時如此關心朕的皇兒了?又幾時開始,關心起南氏皇族的事務了?”
“臣不敢。”葉慕辰淡淡道。口中說着不敢,人卻紋絲不動,連表情都沒松懈分毫。
典型的口是心非。小狼崽子!
隋帝簡直叫他氣笑了。“不敢?!那你摻和這件事作甚?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雖然出自葉侯府,是下一任鐵板釘釘的葉侯,你這厮卻與你爹不一樣。朕這南氏皇族的诏令,可不定能使喚的動你!”
“臣不敢。”葉慕辰面無表情道。“臣這一條命,與葉府上下數百條人命,皆是皇家的!”
“啧,”隋帝琢磨過味兒來,摩挲了一下下巴,突然間意味深長地笑了。“你開口一個殿下,閉口一個惶恐,難道你昨日在大明湖畔撞見了朕的皇兒……發生了什麽,不可對朕明言之事?”
“陛下!”葉慕辰憤怒地踏步上前,俊臉上泛起薄薄一層紅暈。他怒道:“殿下尚未成年,陛下你……”
“啧!”隋帝笑了一聲,随後倏地沉下臉,痛斥道:“你也知道朕的皇兒尚未成年!那你昨夜做了些什麽?!朕的皇兒生魂回宮,為何魂體卻披着一件陌生男人的衣裳?那衣裳上,滿是你葉侯府特制的老檀沉香!你以為朕養着的這一屋子嬷嬷內侍都是吃幹飯的!!”
隋帝摔了葉慕辰一臉書牒。
“那件鶴氅原是法衣,可護持殿下神魂不散……”葉慕辰急急地解釋了一句,陡然回過神來,頓口不言了。
“噢,法衣?”隋帝冷笑連連。“說啊!怎麽不繼續說了?!”
葉慕辰:……
葉慕辰繼續面癱。
“小狼崽子!”隋帝冷笑着罵了一聲,随即悠然道:“你連你家姐偷偷塞給你的那些法器都拿出來了,只為護送朕的皇兒魂歸。你幾時有的這份孝心?朕以前怎地從未瞧出來過?!”
葉慕辰捏緊拳頭,恨恨地瞥了隋帝一眼。如閉口的老河蚌,任憑隋帝如何敲打,都不肯再說一句話了。
“朕的皇兒……”隋帝悠悠然說了一句,眼角瞥見葉慕辰果然擡頭,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憋了一夜的憋屈與驚怒不覺間消散了大半。“你放心吧,皇兒昨夜已然回魂。國師大人正在韶華宮中替皇兒持咒。便如你所言,老國師也說道,須念滿三日清心咒,才可保萬無一失。”
葉慕辰大大松了口氣。今兒個他面見帝君,最主要的就是為了這個。既然那位小殿下無事,他便不想在禦書房繼續待下去了。神情一松動,垂目便想告退。
不料隋帝接着飛來一句。“只是三日後,待皇兒完全醒轉過來,便對此前之事不複記憶。便連小葉将軍你曾救過他一事,也不一定能記得了。”
這是他本就預料到的事。葉慕辰心道。可是心下仍然煩悶,此刻聽隋帝親口所言,愈發覺得胸中苦楚,似有無數委屈與相思流出來,汩汩涓流,止也止不住。
隋帝仔細觑他神情,心下了然。便開口試探道:“神使來京,百變星君可有提起過什麽?”
“沒有。”葉慕辰悶悶搖頭。
“果然啊……”隋帝冷笑了一聲,沉默下來。
葉慕辰糾結着,此刻是告退呢,還是告退呢……可是隋帝就如同一只老狐貍般,提起殿下幾句,又不肯接着說了。
他舍不得錯過與那人有關的一字一句,不,哪怕半個字、半句話,他也舍不得錯過。
于是葉慕辰也沉默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就聽隋帝長長嘆了一口氣。“神使此番進京,便是要求朕……”他頓了頓,再開口時語氣悲憤。“那幾位神使,不知從何處得知皇兒魂魄已歸體。今兒早晨居然派人送信來,要求朕即刻将皇兒送入仙閣。瞧這架勢,竟是不懼手沾因果,此番也務必要帶走皇兒了!”
“怎會這樣?”葉慕辰大驚失色。“不是一向言道,要殿下成年後,心甘情願入仙閣才可嗎?仙閣立派數千年,從不曾派人進入凡俗朝廷,直接幹預朝廷尤其是皇族子弟的命運!這……這如今竟是連面皮都不要了嗎?!”
仙閣從不曾直接幹預紅塵中皇族子弟的命運,美其名曰皇族子弟命負一方黎民蒼生,因果極重。這些修仙者懼怕日後飛升時,遭天雷劈的太狠,所以從不曾打破這條不成文的規矩!
昨夜擄走殿下生魂,也是使手段令失去主魂的殿下在神智昏迷時自行奔入仙閣而已。怎地過了一夜,情況就又變了葉慕辰只覺得目不暇接,憤怒異常。
“朕也不知為何……”隋帝搖頭嘆息,通宵熬了一宿的面皮略帶疲憊。“昨夜駐守韶華宮,替皇兒擺下七星聚魂燈的,便是其中一位神使大人。”
昨夜擺下的七星燈,分明是替女子招魂的架勢!況且陣法與陣眼所設也有問題。如此看來,昨夜他窺見的一切蹊跷便有了解釋!
葉慕辰心下憤憤然。
這些仙閣衆人,如附骨之蛆般令人生厭!
“然而幸得老國師守護在側,”隋帝也是扼腕嘆息,愁道:“皇兒于天色将明未明之時,安然自行返回韶華宮,魂魄歸體。神使礙于國師在側,沒有公然下手。但此次過于兇險,朕只怕……”
“帝君!”葉慕辰胸中一陣激蕩,大步上前,擡頭直視隋帝朗聲道:“臣願為陛下分憂!哪怕粉身碎骨,臣亦護得殿下安全!只要殿下不願,此番仙閣必定不能得逞!臣與臣的數萬葉家軍,皆随時整裝待命,聽命于陛下!”
——這小狼崽子,總算說出來了!
隋帝垂眸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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