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好轉

染坊的一把火将季氏心裏那根苦苦支撐了幾十年的支柱燒塌了。守寡不易,支撐門庭不易,養大兒女更不易。最難的是一直隐藏在血脈深處的驕傲,被血淋淋的現實擊得粉碎。

這世上最容易被餓死的是讀書人。所謂君子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季氏沒辦法向趙家折彎自己的脊梁。

那把火像燒在她心裏。讓她害怕面對女兒留在趙家的後果。她不知道昏睡了多久。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她隐約看到女兒站在面前,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她歡喜得安心睡了。可是她在沉沉的夢裏又看到了趙申氏帶着一群仆婦攔了在自己和女兒面前,生生将女兒拉扯遠了。那種撕肝裂肺地痛楚讓季氏朝女兒伸出了手,想把她從仆婦手中扯過來。

“娘,我在呢。我好好的。”季英英握住了母親亂舞的手,把臉貼了上去,“娘,你趕緊好起來吧。”

季氏迷迷糊糊地聽到了。她害怕自己聽錯了,用盡了力氣,撐開了沉重的眼皮。

房裏沒有點燈。黯淡的光從白麻紙糊的窗戶透進來。她看到了熟悉的青紗帳子。那簾鈎上鑲着一只蝴蝶。用的時日長了,蝴蝶翅膀上的彩漆斑駁脫落。這是她的房間,她的床榻。季氏緩緩移動着目光,看到一張嬌嫩美麗的臉。

是她的英英。不,她還在做夢。趙家狼心狗肺,連放火燒毀庫房的事都幹得出來,怎麽可能放她的英英回家呢?

“李嬷嬷。長安來信了嗎?”季氏閉上了眼睛,把力氣用在了說話上。

她的聲音很小,驚得季英英和李嬷嬷差點跳了起來。

“娘,你醒了?!嬷嬷,母親醒了!”季英英高興地直抹眼淚。

一勺參湯喂進了季氏嘴裏。甘苦,回甜。人參的香氣在她唇齒間久久不散。隔了片刻,季氏的精神漸漸好了起來,眼皮也不再沉重。她再一次睜開了眼睛。

“娘。郎中說只要你醒了。靜養着,身體就會好啦。”

季英英笑靥如花,腮邊還挂着晶瑩的淚。

季氏癡癡地看着她,慢慢擡起了手。嬌嫩如嬰兒的肌膚,暖暖的觸覺。她的眼淚忍不住湧了出來:“英英,真的是你?!”

“娘!讓你擔心了。”季英英把臉埋在了母親手裏。她心裏感激着晟郎君,如果不是他的百年人參,母親也許還醒不過來。

季氏的真實感更加強烈,她用力拍打得季英英的背,哭道:“你要有個三長兩短,娘沒臉去見你爹!”

母女抱頭痛哭一場後,季氏的郁結漸漸散去,身體輕快了許多。

待她再飲了藥睡着,季英英與衆嬷嬷總算同時松了口氣。

出了房門,季英英看到哥哥走進了院子,趕緊迎了上去,扶着季耀庭在廳中坐了。

“母親才睡了。郎中說,只要醒轉,靜養着就會好起來。天冷了,哥哥應該多歇兩日。家裏的事有我呢。”季英英淨手煎了茶,沖出一個隐約的好字茶花,将茶盞遞到了兄長手中。

季耀庭倒底年輕,飲了一副藥,飽飽睡了一天一夜,熱度就退了下去。

他望着妹妹明媚的臉,心裏愧疚不己:“都是哥哥不好,累着你了。”

“胡說。”季英英催着哥哥将茶飲了,壓低聲音說道,“朱二哥幫了大忙。咱們家鋪子裏存着的那些絲線和他家染坊換了染料。年關将至,裁新衣的人家多。我染了三十匹細葛布,今天頭一批就能出染缸。不敢叫母親曉得。季嬷嬷下了禁口令,哥哥記得替我掩飾一二。”

年關将至,她染得有緋紅,粉紅,桃紅,銀紅,大紅數種紅色,又用凹板印了喜鵲梅花福字等喜慶的花紋。賣到益州城應該能賺一筆銀錢。

季耀庭賺錢心切,茶也不喝了:“反正母親還睡着。先去染坊瞧瞧。”

兄妹倆興高彩烈地去了染坊。

因連日雨水多,染缸都移進了屋裏。季嬷嬷知曉這批布的重要,親自落了鎖收了鑰匙。見到兩人過來,拿了鑰匙開鎖:“天殺的鬼天氣,晴上幾天就好了。”

染好的布出了染缸,得先涼曬幹透,拿到河中漂洗掉浮在面上的染料,再曬幹,才是成品。

季英英笑道:“無妨,多架些烘籠就行了。”

三人進了染坊,季英英指着前排的四口染缸道:“季嬷嬷,叫人來把這幾只染缸裏的布取出來吧。”

粗壯的仆婦從牆邊擡起寬大的竹簸籮,用木棍将染缸裏的布撈起放進簸籮裏濾水。

布匹上紮着一束束油紙做的凸板。季英英綁了臂縛,解開一只。這匹染的是粉紅,取了束紮的紙後後,出現了一朵緋紅的梅花圖案。

普通染花,都是底色深,花朵淺。油紙凸板遮住的地方染不到,就形成了藍底白花,紅底白花。套染,也是一層層加深顏色。幾乎沒有一層層漸色的染法。

季英英這匹粉底碎紅梅,花色比布匹色深,又是碎花。季耀庭眼睛都直了。他想不明白染凸板遮擋之處時,別處要怎樣做才不會被染到。除非一朵朵的染花,顯然并不現實:“太費工夫了。”

季英英将解下的凸板給他看,低聲附耳道:“油紙下面還有一層染料。花朵相當于多染了一次,顏色自然就更深。”

季耀庭一點就透,覺得這批布應該能賣上好價錢。

指揮着仆婦升了烘籠,将四缸布濾過水後挂起烘幹。有活做,有染好的布,意味着染坊還能維系。看着鮮豔的布匹,人人臉上又湧出了久違多日的笑容。

“娘子!”吳嬷嬷走了進來,擔憂地說道,“太太醒了。追着問人參的來路呢。”

季耀庭奇道:“是晟郎君賤賣給咱們的。母親怎麽關心起這個來了?”

季英英簽了契約,不想讓哥哥擔心,是以瞞了下來。契紙,她讓绫兒收進了妝奁,母親應該不會知道:“母親定是覺得咱家買不起百年參。我去告訴母親,免得她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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