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四通殿裏的人最近都覺得陰風陣陣,說話壓低喉嚨,走路踮起腳尖,生怕觸犯了蕭翊時某個不知名的逆鱗。

陛下的心情不是普通得差,掃過來的眼風都是陰冷的,就連當紅的小喬子都難逃叱責。

馬德語重心長地提點喬梓:“你長點心,陛下是君,更是你我的衣食父母,你別老是給陛下心裏添堵,往小了去,這是挖坑把你自己埋了,往大了去,那是危害社稷江山的,你就是大晉的罪人。”

喬梓哭笑不得:“馬公公,奴才真的對陛下忠心耿耿,我可以指天為誓!”

馬德打量着她,神情漸漸古怪了起來,他歷經三朝,宮裏宮外那些見不得人的事情都略知一二,以蕭翊時自小的脾性,對喬梓如此寵愛實在是讓人意外,他心裏早就略略猜到了些蕭翊時的心思。

“小喬子啊小喬子,你要是……不是太監就好了,”他感慨着道,“其實吧人這一輩子也就這樣,有人真心對你好不容易,尤其是我們這種……半殘的,別的什麽倫理綱常,那都是狗屁不通的玩意。”

喬梓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馬德繼續教訓道:“小喬子,陛下從前在宮裏的日子過得很苦,對人戒心重,可他對你是一等一的好,你這是走了狗屎運了,要好好珍惜啊。”

喬梓怔了怔,情緒一下子就低落了下來,好半天才道:“馬公公,我怕我福薄,當不起陛下的這份寵愛。”

馬德拍了拍她的肩膀:“這不正好嗎?明天去菩薩跟前好好拜拜,讓他老人家多賜你些福緣,總而言之,你要用心伺候陛下,陛下好了才有咱們的好,別的事情,你我操心都沒用,自有老天安排。”

喬梓把馬德的話琢磨了半天,悟出了一個道理來,車到山前必有路,今日有酒今朝醉。

翌日,蕭翊時下了朝便換了便服,一路輕車簡從往城郊而去。

正值春暖花開之時,路上随處可見踏青游覽的人三五成群,笑語晏晏。只是一路上蕭翊時都沉着臉坐在馬車裏,簡直辜負了這春光。

他不高興,底下的人都不敢出聲,喬梓終于悶不住了,腆着臉主動湊過去在蕭翊時跟前說了幾個笑話,還唱了一首她從木槿那裏學來的山歌,總算把這尊菩薩哄得稍稍開懷了起來。

馬車行了約莫不到一個時辰便到了洛安寺,早就有僧人列隊恭候在山門口,領頭的僧人已過了不惑之年,身披紅黃色袈裟,那眉眼并不出衆,眼神卻分外沉穩睿智,正是洛安寺的主持慧淨禪師。

蕭翊時年少時曾和慧淨禪師有一面之緣,似懂非懂地和他說過幾句話,受過提點,此次前來,雖然是例行的皇室祈福,但也帶着還願的心思。

慧淨禪師正要帶僧人下跪迎駕,蕭翊時卻提前托起他的雙臂:“大師,我不願人多眼雜,今日微服而來,就不需要繁文缛節了,叫我蕭施主便可。”

慧淨禪師也不客氣,宣了一聲佛號道:“蕭施主裏面請。”

皇家寺廟果然氣派非凡,飛檐翹角,梁柱塗金。穿過正殿旁的小徑便入了後廟禪房,和正殿一比,此處幽徑竹林,顯得素淨了許多。

入了禪房淨了手,奉上茶,慧淨禪師和蕭翊時對坐在榻上閑聊,這兩個人聊的都是社稷民生、人生哲理,說一句藏半句,有時候還打着機鋒,喬梓陪在旁邊聽得無趣,不免開始神游天外。

身上被人戳了一下,她一個激靈回過神來,脆生生地應道:“奴才在!”

蕭翊時輕咳了一聲,無奈地道:“你想什麽呢?該續茶水了。”

“奴才只是被……寺裏的氣勢驚呆了!”喬梓亡羊補牢,提起茶壺替慧淨禪師續茶,“而且這裏的禪師都是真正在修佛的,怪不得香火鼎盛,和那些騙錢的假和尚真的天壤之別。”

慧淨禪師笑道:“小公公此話怎講?”

“你瞧,這禪房裏的擺設如此簡陋,只有一張床榻和幾張桌椅,還有,剛才僧人們雖然都穿着僧袍,可風一吹過,裏面露出來的衣角都打着布丁,大師,你裏面的衣袖也磨破了,想必那些香火都捐助窮人去了吧?”喬梓連蒙帶猜。

慧淨禪師頗感意外地看着她:“難得小公公有心留意這些細節。”

“多話,”蕭翊時瞪了她一眼,“好好兒做你的事。”

“是。”喬梓又替他把茶水續滿了,垂手站在了他的身後。

慧淨禪師卻盯着她,好像在思索一個難解的謎團,喬梓被他看得有點發憷,不由自主地往蕭翊時身旁靠了靠。

“小公公的面相,甚是奇特。”慧淨禪師閉上了眼睛沉思了起來。

蕭翊時來了興致:“哦?禪師倒是說來聽聽。”

慧淨禪師睜開眼來:“請恕老衲直言,小公公這面相看起來好似短命之相……”

蕭翊時的心口驟然一緊,失聲道:“大師此話怎講?”

“難道是請什麽高僧破解過了?”慧淨禪師的眉心緊皺,“更讓老衲不解的是,小公公這面相破了死劫後必然貴不可言,這……到底會貴在何處?”

“自然是貴在陛下的恩寵喽。”喬梓順口接了一句,心說這和尚倒是有點本事,這具身體早在四五年前就換主了,的确算是短命之相。

慧淨禪師心頭也有些驚疑不定,他看出來的貴可和喬梓口中相差甚遠,不過此人身為太監,男女之相不明,這命格只怕有些不準。他點頭道:“小公公說的有些道理。”

蕭翊時卻有些不安:“大師,這短命之相莫不是說他最近有什麽大禍臨頭?可有何破解之法?”

“陛下不必擔憂,小公公已經過了那個命劫,今後就算有什麽大難,也會逢兇化吉。”慧淨禪師含笑道。

蕭翊時想了想道:“既然來了洛安寺,還要有勞大師為我誦經祈福。”

“陛下乃大晉和皇室的福祉所在,老衲不敢有失,陛下請。”

慧淨和蕭翊時都站了起來。

皇室祈福是件私密而神聖的事情,儀式甚是繁雜,除了沐浴焚香外,更有寺內的八十八名僧人誦經,喬梓和閑雜人等都無法入內。

喬梓和随行的幾個人被安頓在禪室裏,裏面沒什麽好玩的,只有佛經和木魚,她甚是無聊,便在寺廟裏散起步來。

今日蕭翊時前來洛安寺并沒有大張旗鼓,出城前才派人快馬加鞭地通知了洛安寺,寺廟內只是臨時謝絕了香客入內,并沒有封寺,偶爾也能瞧見幾個長住的香客。

喬梓一路漫步,不一會兒就到了後廟,有個小沙彌正在掃地,後門敞開着,一條小徑彎彎曲曲,通往了後山。

“那是什麽地方?”喬梓好奇地指了指遠處的房子。

小沙彌雙掌合十恭謹地道:“那是洛安寺的尼姑庵,有師太在裏面修行。”

腦子裏好像有什麽一閃而過,還沒等她抓住,從牆角邊傳過來一個急促而驚喜的聲音:“小喬子,我在這裏!”

蕭翊時先在大雄寶殿裏和一衆僧人聽經禮佛,又在慧淨禪師的引領下入了淩雲塔開光祈福,一來一去将近兩個時辰才算功德圓滿。

回到禪室時已經日頭西斜,蕭翊時一眼就看到了趴在窗口的喬梓,她雙手托腮看着窗外水池的蓮花,雙眼茫然無神,整個人看起來都有些蔫蔫的。

這家夥沒有自己找樂子玩耍,這讓蕭翊時有些意外,他輕咳了一聲,喬梓立刻驚醒,一溜兒小跑到了他身旁,小聲埋怨道:“陛下,你總算回來了,奴才都快睡着了。”

那聲音帶着幾分軟軟的撒嬌,蕭翊時的心頓時軟得好像一汪春水,連語調都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若是無聊,那用了素齋就回城吧,經過市集的時候去逛一逛,買些好玩的回宮。”

喬梓眨了眨眼:“不用不用,這裏也挺好玩的,只是奴才一個人甚是沒趣。”

蕭翊時心裏愈發柔軟了,不自覺地便擡起手來輕捋了一下她鬓邊淩亂的發絲:“那等會朕和你一起在附近逛逛。”

指尖擦着臉頰而過,溫熱滑膩的觸感一閃而逝,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喬梓驟然後退了兩步,慌亂四顧朝外走去:“咦,人呢?素齋在哪裏用?陛下一定餓了吧?奴才去看看……”

蕭翊時的手指僵在原地,那指尖的輕顫順着四肢到了心口,化成一道無力抗拒的悸動。

“小喬子,”他低低地叫了一聲,語聲喑啞而氤氲,“過來。”

喬梓的後背都僵住了,一動都不敢動,深怕一回頭就被蕭翊時看到自己緋紅的臉頰。

黃昏的陽光從窗口透了進來,地上的陰影越來越近,幾乎将她的重合。一陣窸窣聲傳來,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圍了上來,将一塊木制的佛牌系在了她的脖子上。

臉上的熱度越來越高,喬梓的腦中一片空白。

“慧淨禪師剛才的話,朕有點擔心,這塊佛牌是廟中的法物,和朕一起誦經祈福,不僅有法力加持,更有朕的祥瑞之氣,定能護佑你一生平安。”

蕭翊時将佛牌扣好,滿意地端詳了兩眼,正想把它塞入喬梓的衣領,喬梓終于回過神來,急急得将佛牌搶入手中:“陛下厚恩,奴才惶恐,必将肝腦塗地以報皇恩。”

蕭翊時不悅地道:“要你肝腦塗地做什麽,以後不許亂說。”

“是。”喬梓趁機把佛牌塞入衣領按住了胸口,緊張得幾乎停止了呼吸,“陛下趕緊傳膳吧,奴才想見識見識這天下第一的素齋。”

素齋的确精致美味,菜名也一個個清雅秀氣,什麽竹林三君子,什麽常相思,用的都是洛安寺周邊的山野小菜,鮮味逼人,做出來的排骨、肉串幾能亂真,令人驚嘆。

每上一道菜蕭翊時都讓喬梓先嘗幾口,美其名曰“試菜”,喬梓吃得不亦樂乎,最好吃的是一道“翡翠凝霜”,上面是雪白的山藥泥,下面是一層碧綠的青豆泥,色澤動人,一勺入口,爽口清甜的感覺布滿舌尖,簡直和紅豆沙羹不分上下。

喬梓一時沒忍住多舀了幾勺,看到慧淨禪師略帶驚愕的眼神,這才讪讪地放下了調羹贊道:“人間美味,世間少有。”

這一頓素齋用得賓主盡歡,時間也稍長了些,等一切收拾停當,眼看着太陽就要落山了。喬梓見蕭翊時沒有起身的打算,不免着急了起來,提醒道:“陛下,咱們去後廟走走吧,我看到那裏有一片竹林,別有風味。”

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只是蕭翊時此時卻沒有心思欣賞這洛安寺的美景,他滿腦子都是亂七八糟的念頭。半醉那晚喬梓溫熱柔軟的唇瓣被他強壓入心底,卻被剛才那一觸徹底擾亂了心緒。

這樣牽腸挂肚的,難道真的是喜歡上他了嗎?

他是個太監,萬萬不可。

若是喜歡了,太監又怎樣?

穢亂宮廷、颠倒陰陽,史官口誅筆伐、皇家血脈無存。

父皇倒是喜歡女子,可結果換來的還不是白骨累累、骨肉相殘?

那好,就算你喜歡他了,他喜歡你嗎?難道你也要學你父皇強取豪奪?

他自然會喜歡我。

……

腦中兩個小人在打架,打得蕭翊時頭昏腦漲。

“陛下,往這邊走,”喬梓渾然不覺,只是殷勤地在前面引路,“好香啊,瞧這栀子花含苞待放,真像一個美人。”

蕭翊時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不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聲如珠玉,動人心弦。

蕭翊時回過神來,詫異地看向竹林,竹葉簌簌,流泉飛瀑前依稀可以看到一名女尼正在撫琴。

他往前走了兩步笑道:“小喬子,這倒是稀奇了,這裏居然……”

琴聲戛然而止,那女尼站了起來,一片竹海中容色清麗無雙,眸光盈盈,朝着他緩緩下拜:“陛下,圓秀重見天顏,此生無憾了。”

蕭翊時下意識地回頭一看,原本跟在他身旁的喬梓忽然不見了。

仿佛一盆冷水兜頭而下,蕭翊時忽然明白了,喬梓根本不是想和他一起欣賞這洛安寺的美景,她這是為前主人拉郎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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