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青山綠水間,一頁扁舟緩緩而過。

正值盛夏,烈日當空,然而此間江風輕拂,水光粼粼,一眼望去,群山連綿一片碧意,把那暑氣化成了一片清涼。

“哎呦喽,天上飛的是什麽?鳥兒還是雲朵?

哎呦喽,水裏飄的是什麽?魚兒還是花瓣?

姑娘呦,你的眼睛花了呦,那是你的情哥哥……”

一陣清脆嘹亮的歌聲響起,一群水鳥從江水中掠過,片片漣漪在河面上形成了一道道好看的花紋。

“嘩”的一聲,有人從水中探出頭來,只見他約莫十八九歲,肌膚健碩,一張略顯黝黑的臉上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齒:“小梓,你唱得真好聽。”

岸邊坐着一名少女,身穿一身湖藍色的羅裙,梳着雙平髻,一朵粉色的木槿花插在左側,看起來分外俏皮可愛;她光着腳丫子,一邊唱着山歌一邊撥弄着清澈的河水,正是幾個月前逃出皇宮的喬梓。

“你怎麽在這裏?”喬梓一邊問一邊羨慕地看着水中的少年,“虎子,你的水性可真好,不像我,是個旱鴨子。”

那羅虎哥一聽,立刻賣弄地翻身躍入水中,濺起一片水花,片刻之後又重新出現在她的面前,手裏握着一尾還在翻跳的鮮魚,得意地道:“你要學嗎?我可以教你。”

“我怕水……不過,我不怕魚!”喬梓從地上一躍而起,嘿嘿一笑,“來,我們烤魚吃!”

兩個人在岸邊用樹枝和石塊壘好了架子,點着了火,一個人烤,一個人捉,不到片刻便飄起了香味。

喬梓咽着口水琢磨了起來:“得在魚上切個口子,撒點鹽巴,羅虎哥,要不你辛苦點回家拿一點,我可不敢回去,要是被家裏那兩個婆子抓住了,又得被他們念叨一整天……”

寬厚的手掌出現在她眼前,上面放着一個陶瓷罐。

“你已經帶來了?哎呀虎子你可真是我肚子裏——”她的聲音戛然而止,一縮脖子,正色道,“蕭二哥你來啦,正好,我請你吃魚。”

蕭锴坐在她身旁,自然而然地接過了她手中的樹枝,順應着喬梓撒鹽的動作翻動起來。“別到處亂跑,小心為上。”

“我們都躲到這山溝溝裏來了,還能有什麽危險,放心,我福大命大,出不了大事。”喬梓吹噓着。

“小心行得萬年船。”蕭锴皺着眉頭道,“你為什麽一直都不肯告訴我仇家是誰?我摸過去偷偷宰了他就是。”

“他太厲害了,能上天能入地,手下千萬兵馬,心狠手辣,你過去還不夠他一個手指頭撚的,”喬梓一邊啃魚一邊誇誇其談,“你要是見了他,一定不能硬拼,保護我和木槿逃了才是上策,明白嗎?”

蕭锴顯然不信,只不過他對從前的事情都不太記得了,只是模模糊糊地有點印象,好像他在一次追殺中受了傷,一路逃難到了這裏,唯一印在腦中的就是,曾經有人對他耳提面命,一定要拼盡全力保護好眼前這個名叫喬梓的人,萬萬不能讓她受到半點損傷。

羅虎又撈來兩條魚,一身濕漉漉地從水裏竄了上來,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兩個人的對面。喬梓他們剛搬到這南岙村時,他仗着人高馬大想給她們來個下馬威,結果被蕭锴一下就卸了胳膊,從此以後見了蕭锴就好像老鼠見了貓似的。

“蕭大哥你怎麽也來了,”他賠笑道,“你教的拳腳我都會了,要不要練給你瞧瞧?”

看着他赤裸的上身,蕭锴的眉頭皺得更深了:“回家了,木槿做了好吃的。”

“蕭二哥你別成天板着臉,這樣會沒姑娘喜歡你的,”喬梓不甘心地道,“我今天想去坐船游河……哎呀……你別拉我……好好好,我跟你回去還不行嗎!羅虎,把烤魚兜起來……”

她一路絮叨着,被蕭锴拽着往村裏走去。

蕭锴沉默地聽着,好一會兒忽然喃喃自語道:“你這話我好像哪裏聽到過。”

“什麽話?”

“學人板着臉沒有姑娘喜歡……”蕭锴沉思了起來。

喬梓心裏一慌:“好了好了你別想了,小心又頭痛了,本來就傻了,再折騰病了我可不替你花銀子了。”

蕭锴瞪了她一眼:“守財奴。”

“我不守財奴你們哪來的銀子用?我都當了這麽多寶貝了。”一提起這個喬梓便一陣心疼。

那日她策馬狂奔了一路,到了一座小鎮後原本打算棄馬逃走,可蕭锴在她的馬車上撞到了頭昏迷不醒,醒來的時候什麽都不記得了,身上的傷勢越發嚴重,她左右權衡後,終究還是沒忍心丢下蕭锴不管,帶着他一邊醫治一邊上了路。

也幸好她帶了蕭锴,這一路上省下了許多麻煩,蕭锴病好了以後一直沒有恢複記憶,她說什麽就信什麽,對她幾乎言聽計從,再加上他武藝高強,經驗豐富,一般的宵小之徒都不敢近身,對如何隐藏行蹤更是駕輕就熟,順利地逃脫了京城來的搜索,有驚無險地到了木槿所在的南中府丹梁鎮。

在被蕭承瀾和成青救下的那段時間裏,她早就謀劃着要帶喬楠逃跑了,這讓這次的逃亡事半而功倍,木槿早在兩個月前就到了,已經按照她的吩咐置辦了一座小小的庭院。

只是一路逃來,她随身的銀子已經花得差不多了,木槿也只能做做繡工的差使,蕭锴去扛大包做镖師倒是能賺點,可讓這個堂堂的一等禦前帶刀侍衛做這種勾當,她害怕蕭锴有朝一日恢複記憶了以後揍死她。

無奈之下,她只好開始當從前得來的寶貝了,幸好這丹梁鎮裏識貨的居然有那麽幾個,容昱墨的那副半殘的字畫被她裝裱得像模像樣,在她的吹噓之下居然當出了一個好價錢,她得了銀子左思右想害怕洩露行蹤,索性又賣了宅院到了這座南岙村,悠閑自在地過起了半隐居的生活。

南岙村距南中府城行車約莫一個時辰,裏面住了幾十戶人家,這裏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位于大梁、大晉、夷族的交界處,村民們打獵捕魚,民風淳樸,沒過幾日喬梓便和他們熟了,一口一個張大爺羅大嬸的,混得如魚得水。

一進院門,喬梓便嚷嚷了起來:“木槿,今兒個吃什麽?吃完了我們去坐木船游河去,讓蕭二哥在船上架個架子,咱們一邊晃悠一邊烤魚吃。”

木槿一掀簾子,從廚房裏走了出來,她的眉眼長開了些,笑容很是甜美,和原來在宮中那個膽小卑微的小宮女判若兩人。

“誰讓你成天漫山遍野地跑,蕭二哥這也是擔心你。”她順手替喬梓撣着身上的灰,“我磨了你愛吃的紅豆沙,不過不許現在吃,你一吃起來就不愛吃飯,到時候又要肚子疼。”

“木槿真是個管家婆,”喬梓笑嘻嘻地擰了一下她的臉蛋,“要是我真是個男的,一定把你娶回家當老婆。”

木槿的臉騰地紅了,擡起小拳頭來就往她身上捶:“你還說!騙我那麽久!”

那會兒剛知道喬梓是名女子時,木槿哭得那個傷心啊,整一個晚上眼中都腫成了一條縫。不過,第二天她就想明白了,依然和以前一樣粘着喬梓寸步不離,縫衣裙、繡帕子,什麽事都替她照料得無微不至。

喬梓受了兩下小粉拳,樂呵呵地抱住她香了一口:“你不是說女的也要跟着我嗎?那索性咱們兩個就拜了天地吧,請蕭二哥做個見證。”

“不許你們兩個胡鬧,快來用膳。”蕭锴受不了了,自顧自地進了客堂。

木槿的手藝很不錯,家常小菜很是入味,喬梓吃得很是香甜,用完膳後,她正一小勺一小勺地享受紅豆沙呢,有人敲門進了院門,正是羅虎的母親羅大嬸。

羅大嬸拎了好幾串自家曬的辣椒來,旁敲側擊地寒暄了幾句,便熱情地拽着喬梓道:“我說小梓啊,你家二哥這都二十好幾了吧?這成天身旁沒個人知冷知熱的怎麽行,你們兩個做妹妹的也該幫襯幫襯了。”

喬梓頓時明白了過來,忍住笑道:“羅大嬸這是替誰說媒來了嗎?”

“你可猜對了,我那二侄女今年才十八,長得就不用我說了吧,咱們南岙村裏數這個,”羅大嬸說着翹了翹大拇指,“你家二哥年紀也不小了,是該給你娶個嫂子了。”

蕭锴的臉都綠了,剛想斷然拒絕,喬梓瞪了他一眼,拽着羅大嬸便到了門外。

“羅大嬸你有所不知,”她吸了吸鼻子,一臉的難過,“我二哥有心上人。”

羅大嬸愣了一下:“那她人呢?”

“她為了替我二哥治病,賣身進了一個富貴人家做丫鬟,說好了三年以後贖身回來,把我二哥治好了再成親,羅大嬸,我一想到她就心裏難受,都怪我們沒本事,還要害得她這樣……”喬梓說得像模像樣的,還紅了眼眶。

羅大嬸唏噓了幾聲,放棄了給蕭锴做媒的念頭,轉而拽着喬梓的手:“閨女,你也該打算打算自己的事情了,你沒心上人吧?你看我們家小虎怎麽樣?”

喬梓吓了一跳:“不不不,羅大嬸,我不能成親的。”

“為什麽?”

“我……身子不好,只怕是……沒法……”喬梓含糊着道。

羅大嬸緩過神來,一臉的惋惜:“閨女啊,這可不是小事,找大夫看過沒有?聽嬸子的,趕緊治,能治好。”

喬梓應了兩聲,總算把羅大嬸送走了,回到門口,那兩人正一動不動地盯着她,異口同聲地問:“你什麽意思?”

喬梓撓了撓頭,嘿嘿一笑:“騙騙她的,要不然她天天來說,還不得把我們煩死。”

那兩人松了一口氣,蕭锴皺着眉頭又問:“那我以前真的有心上人嗎?”

他的眼神困惑而專注,仿佛想要從她那裏得到一個答案。喬梓愣了一下,情緒顯然低落了下來,推開他朝着自己的卧房走去,悶聲道:“我要去睡一會兒,累了。”

木槿哎哎叫了兩聲:“不是說去坐船游河烤魚嗎……”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兩個人面面相觑,木槿壯起膽瞪了蕭锴一眼:“都怪你!成天問小梓以前的事情,她都生氣了!”

喬梓沒有生氣,只是無來由地有些難過。

說到底,蕭锴其實是被她害的,不僅在鬼門關上兜了一圈,還失去了從前的記憶,不知道他的那個心上人有沒有和他心心相印,如果是的話,蕭锴生死不明,那人不知道該有多傷心。

宮裏的那段日子恍若隔世,卻總是在不經意間浮上心頭。

蕭翊川的病不知道好點了沒有?

容昱墨不知道恢複寫字作畫了沒有?

何太醫還整日在研制他的藥丸和藥方嗎?

馬公公會不會罵她一聲“小兔崽子”?

還有……

她躺在床上,從懷裏摸出了一塊玉佩,玉佩溫潤,她輕輕地摩挲着上面的那個“信”字,心裏一陣酸澀。

迷迷糊糊地,她看到了蕭翊時。

一身黑色錦袍冷肅俊逸,一雙黑眸和從前一樣幽深冷冽。

“陛下!”她驚喜地叫道,“你來看我嗎?”

頸上一涼,劍刃架在了脖子上。

“你騙了我還想逃?拿命來!”

“拿命來!”一陣驚雷般的聲音響起,仿佛有千軍萬馬朝着她殺來。

喬梓驚呼了一聲,立刻醒了過來,渾身上下冷汗涔涔,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只是奇怪的是,夢醒了,怎麽這耳邊的嘈雜聲依然還在?

她凝神聽了片刻,心口頓時緊縮:這南岙村向來安靜,怎麽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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