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六歲那年,月苓在街上走丢,被人販子擄了去。

那天傅家把京城翻了個遍都沒找到人,直到第二天晚上,十三歲的陸修涼渾身是血,背着高燒昏迷的月苓暈倒在傅府門前。

傅崇記得陸修涼蘇醒之時還正在包紮,那孩子睜開眼時滿眼都是警惕,見是傅崇,有片刻的茫然,似是才想起來自己身處何地,開口的第一句話便是:“她呢?”

傅崇頗為意外,這孩子的眼神太過冷靜,但他還是從裏面看出了擔憂,“苓兒還在睡,她一直在發熱。”

陸修涼眸色暗了下去,唇抿的緊緊的,一言不發。

“你們遇到了什麽事?”

饒是傅崇這般經歷過大風浪的人也着實吓得不輕。實在是這孩子那一身傷太觸目心驚,胳膊上那一刀更是深得見骨,就算日後痊愈也必會留下疤痕。而月苓,除了受涼導致的高熱之外身上一點傷痕都沒有。

“我看到有人将她擄走,跟了上去。我故意出現在那些人面前,他們以為我迷路了,把我也抓了進去,直到今晚才尋了個機會跑出來。”

即便是三言兩語的輕描淡寫,傅崇都能想象得出當時的境況有多兇險。

陸修涼這一身傷,就是逃跑的過程中被那些人砍的。

傅崇備受震撼,少年用身體護住了月苓,沒讓她受到一點傷。

“可她還是發燒了……”陸修涼胸膛起伏着,眼眶泛着紅,無比自責。

傅崇眼神複雜,第一次認真打量起這個少年。

“你是哪家的孩子?”

陸修涼沉聲答道:“家父陸鴻昌。”

傅崇點了點頭,原來是刑部侍郎陸鴻昌。

陸家的幾位嫡出的公子他都見過,這位眼生的很,想必出身不高。剛剛大夫給他檢查傷口,發現他身上還有幾處是長年累月的舊傷,看得出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好過。

傅崇向來不在意出身,他一生閱人無數,洞察人心,看的出來,此子是個可造之才,将來必有出息。

少年雖尚且年幼,但眉宇間已隐隐有了成年人才有的沉穩與銳利,身處逆境能忍辱負重,百折不撓,極為難得。傅崇很欣賞他,更何況他還是女兒的救命恩人。

“無論如何,傅某謝過公子的大恩大德。”說罷沖他施了一禮。

陸修涼忙站起身,躲開他這一禮将人扶起來,不卑不亢道:“伯父不必如此,我只是見不得她受傷。”

傅崇額角抽了抽,這臭小子話裏話外都在惦記着他的寶貝女兒,他心裏真是百般不爽!可少年的情感真摯熱烈,他竟還有點感動。

與此同時,城西一處宅院正置于一片熊熊烈火之中。猩紅色的大火猛烈地燒着,它随着風的搖擺,肆無忌憚地吞噬着這裏的一切,滾滾黑煙騰空而起,烈火如日,将漆黑的夜幕撕開了一道口子。

黑夜裏,只有大火燃燒的聲音,府內一片寂靜,無人呼喊。

早在大火前,這裏便無一人活着了。這場大火,更像是掩蓋罪行的遮羞布。此刻開始,那許多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都将被掩埋。

隔日一早,傅崇臉色凝重進了陸修涼休息的院子。

昨夜太晚,又身受重傷,傅崇便将陸修涼留了下來。

傅崇擡手拍了拍他肩膀,悲痛道:“陸公子,昨夜陸府遭遇火災,府中無一人生還。還請……節哀。”

陸修涼雙眸微眯,頗感意外,頓覺此事疑點重重。可除了疑心,他再無別的心思。

他生母是陸府一名粗使丫鬟,蓋因陸鴻昌那日喝醉了酒,強迫了他生母,這才有了他。生母地位卑賤,生下他後沒多久就撒手人寰,他在陸家比那些姨娘所出的公子還要卑微。

在陸府是個人就對他頤指氣使,動辄打罵。若是做錯事,便會罰的更慘。

那種地獄般的地方,他生不出一絲感情。

傅崇觀他神色冷漠,心中更添頗多感慨。他救了月苓,自己也陰錯陽差躲過一劫,不知是不是命中注定。

“你就在我府上好好修養,待到痊愈後再決定去留吧。”

若是他無處可去,傅崇打算将他收入門下,就養在府中。傅崇惜才,門下有衆多學生,也有許多像這少年一樣沉穩踏實的人,但傅崇覺得他和那些人不一樣。

陸修涼卻神色懇切道:“傅大人,我有一事相求。”

“請講。”

“我想投軍。”少年神情堅毅。

傅崇有些意外,随後欣慰點了點頭,贊賞道:“年輕人,有志氣。”他捋了捋胡子,“我與霍将軍有幾分交情,等你養好身體,我便帶你去見他。”

“我想這幾日就去。”

傅崇看他堅持,點頭應下。

陸修涼看着傅崇離開的背影,閉了閉眼。

他沒辦法在這裏多留。

一想到那女孩,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他費了好大的努力,才克制住想去看她的欲、望。

可他不能放肆。

他出身不好,現在又無家可歸,憑什麽出現在她面前呢。

……

傅崇講完了當年往事,心中頗為感慨。

一切都是緣分吧。

當初那少年傾心他的女兒,一片赤誠他都看在眼裏。這些年,也确實沒有辜負他的期待。

五年前,新皇登基,陸修涼被封為少年将軍,回京受封時還來傅府看望過傅崇,言行中能看出少年成長了許多。

現在女兒也喜歡他,也算是美事一樁,就是不知那小子如今是什麽心思……

月苓眼眶微紅,有些心疼她的夫君曾經受過的苦,還有些感動,原來他真的從小就護着她。他在她身邊,護了她太多太多次。

“爹,當年我醒了之後,并未見過什麽救命恩人。”月苓有些難過,一直以為是爹娘将她救出來的,高燒讓她将當年兩人相依為命的那兩天一夜全然忘卻了。她居然忘記了這麽重要的事情,可恨她上一世一次又一次無視他,辜負他。

一想到上一世兩人的結局,月苓就心如刀割,悔恨幾乎淹沒了她。

“那小子在你蘇醒之前便已離開,你醒來以後什麽都不記得,我們便沒有告知你真相。”

沈氏對當年之事也是印象頗深,此時也感慨道:“原來是他。我至今都記着那孩子渾身是血将你背回來的模樣……”

月苓再也忍不住,上前将頭埋在沈氏的懷裏,哽咽道:“娘,他不僅是天下人的英雄,更是我的英雄。”

沈氏不知女兒為何如此傷心,她突然想起來高人的那番話,高人曾說苓兒的命定之人與她頗有淵源,年少時曾生死相依,現在看來,說的定是這位陸将軍了。她心中大喜,連忙對丈夫道:“苓兒的命定之人肯定是他,老爺,等他回來,你把人約來府中讓我瞧瞧!”

“……”

妻奴傅崇無話可說,只得應下。

“娘,關于姚家提親一事知曉的人應該不多,我們就當作無事發生吧,省的兩家人見面尴尬。”

雖然姚家人遲早要除掉,但此刻不适宜打草驚蛇,況且姚家人心胸狹窄,還不知日後會如何刁難。

沈氏深以為然,心中暗嘆女兒是真的長大了,一時間又有些心酸。

……

初春時節,桃花簇簇挂滿枝頭,一陣風掠過,濃烈的香味迎面拂來。

主仆二人一前一後走在府中的小路上,阿念靜默地跟在月苓的身後,眉間寫滿了猶豫。

“想說什麽便說吧。”

月苓實在受不了她這副猶猶豫豫的樣子,停住腳步,轉回身看着她。

阿念福了福身子,“姑娘,您真的應了姚家的親事了嗎?”

月苓柳眉微挑,意味深長道:“你為何對我的親事這般上心?”

阿念神色未動,低眉垂眼,只=Q.n=du=jia=zheng=li=道:“婚姻大事定要慎重。”

月苓理了理鬥篷,繼續往前走,語氣中帶着疑問:“姚公子哪裏不好嗎?我看你對他似乎很有意見。”

還是說,阿念已經發現了什麽蛛絲馬跡?自她醒來那日,便察覺阿念對姚之骞的态度很是微妙,從前她竟然都未注意過。

若是連阿念都察覺姚之骞有問題,那她上輩子究竟是被什麽豬油蒙了心,竟然毫無察覺。

阿念淡淡道:“奴婢不敢,只是姚公子看上去太過優秀,尋不到缺點的人總會讓人心生不安。”

月苓暗暗點了點頭,她從前也有這樣的感覺,不得不說,阿念的直覺很敏銳。

可既然如此,為何阿念從前未曾提醒她呢?

不,好像是說過的,只是她那時沒有往心裏去,甚至覺得阿念多心。

月苓自嘲地嘆了口氣,都是她自己的因果,又怨得了誰?萬幸還有重來的機會……。

二人不再交談,月苓沒有正面回答,阿念心裏隐隐有些不安。

假山旁,一道粉紅色身影晃了出來。

白雪茹橫眉怒目,赤紅的雙眼死死盯着月苓主仆二人的背影,眼中的怒火無法遏制地燒着,手緊緊攥拳,指甲鑲嵌到白嫩的皮肉中。

‘啪’的一聲,身旁丫鬟的臉頰上多了個清晰紅腫的巴掌印,丫鬟跪在地上嗚咽着,白雪茹嘶啞着聲音低聲怒吼:“這賤人憑什麽!憑什麽!!之骞哥哥竟然要娶她?!那我呢?!我算什麽!!”

片刻眼淚落下,眼中盡是陰鸷,她咬牙道:“我琴棋書畫哪一樣都比她強,就因她長得漂亮?呵,若是她沒了漂亮的臉蛋,還有哪個男人願意看她?呵,之骞哥哥只能是我的。”

丫鬟的身子吓得一哆嗦,動靜太大,又惹得白雪茹不快,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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