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True End

綱吉是在一個冬天找到的夏莉。

那時的天氣已經很冷，他裹挾着一身風雪，呼吸間盡是冰冷的寒風。

他站在這片跨越無數山海的陌生土地上，卻像是近鄉情怯的歸來旅人，就這樣堪堪停住了腳步，站在了一個不遠也不近的位置上，遙遙望着遠處的她。

“我曾經與夏莉說過，會邀請她來中國作客。”

只是誰也沒有想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

一旁的風輕嘆了一口氣，将未出口的話留在了心裏，擡起頭問他：“不過去嗎？”

綱吉頓了又頓，眼中是罕見的遲疑不決，但最終還是握緊雙拳，走了過去。

他看着夏莉的身影離他越來越近，心中的忐忑也随着距離的縮短而逐漸放大，他忍不住開始想，當她看見他時，他該說些什麽。

那些曾經預想過的見面，與心底徘徊已久的話語，卻在見到她的這一刻轟然消散，他就像是回到了不善交談的少年時代，帶着一身青澀，手足無措的回到了她身邊。

他看見始終背對着他的夏莉收回了眺望天空的目光，察覺到了他的腳步聲，就這樣毫無征兆的轉過頭，與他相對。

恍然間，他望見了那片深色的眼瞳，就像是跌入一片安靜柔軟的夜空，初冬的陽光是眼底的繁星。

就在他怔然沉醉于這片只屬于她的星空時，眼前的夏莉望着他，偏了偏頭：“你是誰？”

她眼底的陌生與防備令他霎時清醒，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麽。他預想過很多關于重逢的場面，卻從來沒想過，她會忘了他。

耳邊似乎傳來一聲極輕的喟嘆，伴随着一陣風動，一襲紅袍的風輕盈落地，立于他的身邊。他下意識的朝對方看去，卻見風已經挂上了溫柔的笑意，向她道：“這是沢田綱吉，你的愛人。他已經找你很久了。”

風是不知道他們之間已經分手的事情的。而綱吉在猝不及防之中，竟也沒能阻止。望着夏莉好奇打量的目光，他微微攥拳，沒能說出所謂的‘真相’。

視線在他們二人面上逡巡片刻，反倒是夏莉最先笑了起來：“怪不得，難怪會用那種眼神看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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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解開了什麽了不得的疑惑，她的笑顏在綱吉眼中閃閃發光。

他看見她從木椅上站起身，仰望他的目光一如既往清澈，只是那眼底再沒了過往熾烈明亮的愛意，有的只是淡淡的好奇。

而這樣的眼神，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這讓他不禁回想起了遙遠的曾經，在那個曾屬于他們的并中，他于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推開團活室的大門，第一次見到了宮城夏莉。

那個時候誰又能想到，十年後的兩人，竟會是如今的結局。

風說，夏莉被送到他這裏時，就已經是這樣了。她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也忘記了他，只隐約能回想起昔日的往事，卻不再擁有與他相同的感情。

她不再記得那個名為并盛的小鎮，不再記得灑滿陽光的天臺，也不再記得冬日夜裏飄雪的長街。

“這也許……是地獄指環的報複吧。”風嘆息道。

是報複嗎？也許吧。

只是這報複的并不僅是她，也有他。

推去了所有關于那個世界的事宜，綱吉在中國留了下來。他并沒有借住在風的院落裏，而是另找了他處，只是每天清晨都會敲響風的大門，日落時起身離開，就這樣一日又一日，從未間斷。

漸漸地，夏莉習慣了他的到來，偶爾風不在時，兩人也能夠于一處相處，相對而坐，渡過閑暇又散漫的時光。

也許是骨子裏對于文學的喜愛未曾散去，失去了記憶的夏莉變得很喜歡讀詩。一開始只是一人默默地讀，後來便将喜歡的詞句與他分享，如此一來，綱吉便也跟着她讀起了詩，借由這簡單的交流，重新找回了過往嬉笑的痕跡。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共享無盡的黃昏。」”

夏莉讀着讀着，便微笑起來。她擡起頭，撞進一片褐色的眼底，就好像這人始終在注視着她，從未移開過目光。

她望着綱吉清隽的面容，記憶裏模糊的輪廓逐漸變得清晰，最終成為了他的模樣。

腦中冷不丁想起風曾說過的話，夏莉揚起唇角，将書本合上。

“喂。”

她叫他。

“你真是我男朋友啊？”

他愣了愣，還沒等回答，便又聽見她說：“我覺得不像。不然你怎麽這麽晚才來看我？”

綱吉啞然。

如果是以前，他可能還會解釋，但如今卻在沉默過後，選擇認錯道歉。

錯了就是錯了，再多理由都是枉然。就好比錯過的人。

在聽了他的對不起後，夏莉沉默下來。他指尖無意識的摩挲過詩集的紙張，垂下眼，看見那許久未翻過的頁面上印下的長句。

「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

「我給你貧窮的街道、絕望的日落、破敗郊區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望着孤月的人悲哀。」

他給了她無盡的孤獨與悲哀。

卻又享盡了她的繁華與溫暖。

事到如今，再沒什麽可辯解的了吧。

“夏莉ちゃん會喜歡上什麽樣的人呢？”

他聽見自己說。

在沒有了過去記憶的束縛後，如今的夏莉，又會選擇什麽樣的人生呢？

他曾經無比希望她能成為一個普通人，而現在，這個願望實現了。

即使是以這樣的方式。

夏莉站起身走到窗邊，伸手支起木雕的窗臺，外間微風浸滿了清冷的涼意，擾亂了一室溫暖。

她望着窗外被天光覆蓋的雲頂，似是陷入某種沉思，聲音也變得柔軟下來，“不知道呢。但一定會是個善良的人吧。”

“你知道嗎？我曾經做過一個夢。”

夏莉笑着轉過頭，陽光落在她的側臉上，竟無端也變得溫柔。

“在那個夢裏，四周一片黑暗，可我卻并不害怕，一直往前走，好像在尋找什麽東西。”

“我在黑暗的通道中無意識的前進，卻被突然亮起的溫暖的光吸引，于是我便朝光走去，卻在光的盡頭遇到了一個小女孩。”

“她朝我招手，叫我的名字，可我卻想不起她是誰，只在她身上感覺到熟悉的氣息。”

“我們一起在黑暗裏行走，不知這樣走了多久。”

“最終，她停了下來，而我卻繼續向前走。我回過頭看她，她卻什麽都沒有說，只是站在原地對我微笑。”

“她說，一切都結束了。”

随着話音落下，夏莉睜開眼，自夢中清醒，從那一刻起，她的世界變了顏色。

她忘了許多事，也失去了很多記憶，可她卻并不感到難過，也并不覺得恐慌。她甚至覺得這樣就很好。

她站在陌生的國度，看着陌生的風景，卻從心底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她喜歡這些花、這些樹，喜歡這裏的生活。

她能感覺到，這才是她應該有的生活。

至于那些所遺忘的人和事，在這樣平和的日常中，似乎也不那麽重要了。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偶爾擡頭看向天空的時候，內心深處還是會泛起酸澀的疼痛。就好像曾經有什麽人停留在那裏，用刀化開了她心間的口子，流下了再未愈合的傷痕。

她一直在想那個人是誰，又在想他會以怎樣的方式出現。又或者是，他會出現嗎？

而這一切的謎底，終于在綱吉來到她面前時被揭開。她看見了他，就像是找到了某個極為重要的答案。

綱吉望着眼前迎光而立的夏莉，伸手掩上翻開的書頁，也掩上了留存在心底的蒼白的月光。

他看着她微笑，眼底浸滿柔軟的光。

失去了記憶的夏莉與喜歡着他的夏莉不同，他從一開始便已經知道。

但……這樣就好了吧。至少，她還在這裏。

如果他帶給她的只是痛苦，那麽從今往後，那些已經空白的記憶，便用快樂去填滿吧。

時光轉瞬。

愈來愈寒冷的天氣抵擋不住心中蔓延的火花，也摧毀不了心底的執念。

聖誕節當晚，他邀請她上街。街邊早已挂滿星辰般綿延的燈火，高高的聖誕樹上綴滿霞光，他們行走于絡繹的人群中，在嬉笑打鬧聲□□同觀賞這幕煙火人間。

他看着她戴上紅色的鹿角，看着她在色彩斑斓的水邊閉眼許願，也看着她站在聖誕樹下沖他招手，身上披滿散落的星光。

他看着她笑。

那是他許多年都不曾看見的笑容。

目光之中，不遠處的夏莉似有所覺，于人群之中回首，正對上他笑意溫軟的眼眸。

她的手裏還拿着一串銀色的彩帶，卻忘記了要将它挂上樹梢。

綱吉走過來，一邊走一邊解下自己的圍巾，将它戴在了她敞開的領口間。然後伸手接過她手中的彩帶，代替她将它歸于樹間。

他的身影将她籠罩其中，夏莉隐約從他的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氣味，那是沾染了花香的松木香。

做完這一切後，綱吉自然的牽住她的手，夏莉将微微發紅的臉隐藏在溫暖的圍巾下，兩人都沒有說話，就這樣順着長長的街道一直走。

一直向前走。

原來只要這樣就好了。

只要簡簡單單的牽着手，并肩行走于冬日的街邊，即使什麽都不說，也會感覺到溫暖。

原來，只要這樣就好了。

夏莉的目光時不時會落在他被冷風逡巡過的脖頸間，終于在路過一間挂滿聖誕花環的店鋪前掙脫了他的手。

他被迫停了下來，聽見她讓他在這裏等，自己卻轉身跑進了店裏。

他隔着透明的玻璃窗，看見她被人群擁擠着來到窗邊，低頭不知翻找着什麽。望着她專心致志的眉眼，心中是久違的平靜與安和，他就這樣乖巧的站在原地，像是在等候她歸來。

夏莉似有所感的擡起頭，二人目光相對，不禁都露出了微笑。

她朝他勾了勾手指，嘴唇微動，綱吉便下意識的朝她所在的方向走去，于玻璃窗前停下。

他看見她伸出一只手，手掌貼落于窗邊。不禁便也伸出了手掌，隔窗與她相貼。

冰冷的窗面融化了掌心的溫度，可兩個人卻全然不絕，就好像他寬大的手掌真的抓住了她，給予了她全部的暖意。

相同的錯覺，令兩人露出同樣的微笑。他們望着對方的雙眼，就像望見了彼此眼中的世界。

夏莉從店鋪中走出，踮起腳将新買的圍巾戴給他。綱吉順從的低下頭，于低垂的睫羽間感受來自她的溫度。

如此貼近的距離，就像她從未離開過。

“好了。”

夏莉拍拍他，揉亂了他毛茸茸的後腦勺。

綱吉好脾氣的擡起頭，鼻尖卻突然落下一滴冰涼的雪花，擡眼望去時，夜空早已被漫天的飛雪所覆蓋，宛若蒲公英的種子飄然而落。

夏莉伸出手去接，卻被他握住手拉進懷中。隔着厚重的外衣，她聆聽屬于他的心跳，于幾不可見的震顫中輕聲道：“什麽時候發現的？”

他将頭埋入她頸肩，收緊手臂抱緊她，一貫清越的嗓音染上了溫啞，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般悶聲道：“剛才……隔着窗戶時，你看我的眼神。”

夏莉笑了起來。

她于他的懷抱中垂下眼，“所以，我等到你了嗎？”

下一秒，她的身體被板正，綱吉摟着她，于她眉間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這個吻劃過她的眉眼，又劃過她的鼻梁，最終落在了柔軟的唇間。

一滴溫熱的淚水順着他的臉頰滑落，停在了她的頸邊。

“不……”

她聽見他說。

“是我等到了你。”

夜風靜靜地吹，吹過冬夜飄雪的長街。

——《Tru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