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事情的發展似乎跟自己猜測的不盡相同,燭光愈盛,茶香袅袅,新棠卻在心裏冷笑了,氣極了這種兩面三刀、一邊暗地裏算計人,一邊明面上施恩的嘴臉,也顧不得什麽主子不主子的了,大逆不道的話像箭一樣密密麻麻的從心裏不受控制的飛了出去。

“殿下何出此言,奴婢本就是這承安宮的奴才,要打要殺全憑主子高興,當不起您這一番推心置腹的許諾。”

她靜靜的躺在榻上,臉朝裏,聲音平平的,露在外面的肩膀透着不由分說的倔強。

這句話說得毫不客氣,新棠知道自己還是非常渴望遠在天邊的那個平等尊重的社會的,可現實注定背道而弛,新棠閉了閉眼複又睜開,若一定要為今日裏的失格找個借口的話......生病真的太容易摧毀人的自制力。

吱呀一聲,書房門開了,太子臉色不佳,應緩端着藥碗小心翼翼的進門,放下之後又輕手輕腳的退出去了。

“今日你雖受了皮外傷,可玉佩也代本殿下保住了你一命,以你的聰明,不會意識不到自己現在的處境。趙貴妃對你虎視眈眈,和她相比,本殿下也算得上你的救命恩人了,不是嗎?”

太子不知何裏來到了新棠背後,清冷的聲音一字一句的穿過她的耳朵,砸在她的心裏。

新棠緩緩轉過身來,不期然和太子的視線對上,她靜了靜,淡聲道,“殿下把我逼到無路可退可是有什麽理由?我一個罪臣之女,總不值當殿下費心的。”

她看明白的,今天這出是太子的将計就計,為的就是切斷她的後路,如他所說,忠心為他一人。

太子把桌上的藥碗遞到她面前,新棠一點沒客氣的掙紮着起來喝了,一碗藥快要見底的時候,才聽太子涼涼道,“黎新棠,看來黎太傅沒教會你什麽是“兵出無名,事故不成”,本殿下想救你很簡單,但你又憑什麽呢?”

這話聽起來嚣張冷血至極,卻又在情理之中,新棠只愣了愣,一仰頭把苦味沖天的藥吞了下去。

事後她抹抹嘴,把太子的話在心中默了一默,這一默不要緊,竟讓她聽出了點......安撫的意思?

想保她但苦于不好明目張膽的插手?

新棠扶了扶腦袋,可能是藥性上來了,屋內又暖,她總感覺比之前更昏沉了,意識也漸漸的開始不受控制,“我...我本就不是什麽黎家大小姐,救與不救與我何幹,或許死後我就能.....我就能回到我原來的世界了,魂魄歸位,兩全了......”

昏睡過去之前,新棠最後的記憶就是太子當時的臉色像六月的天一樣,唰的一下就陰了下來。

應緩進來收碗的時候,剛好聽到太子說出的話都帶着冰碴子,“黎新棠你好大的膽子,身為侍女,玩忽職守不說,且滿嘴禁言。靈異之事向來為南岐所不容,堂堂的黎家嫡長女,随随便便把換魂邪術挂在嘴邊,當真是黎太傅教出來的好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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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不知受了什麽刺激,那日過後,便沒再出現過書房,新棠的一應事情都是應緩打理,應緩關鍵的嘴裏都起了泡,不得已把小廚房的大娘給弄了過來。如此過了幾天,等到新棠能自如行動的時候,已是幾天後了。

承安宮最近上上下下一片喜氣洋洋,眼見着年關将至,承安宮的冬節份例反倒是比剛開始那會兒更加充盈,銀絲碳像是不要錢的一樣往太子這裏送,膳桌上也多了往日裏從來沒有過的精致吃食。

而這些改變,皆因前日裏建安帝頒下的旨意,大意是說太子已及弱冠,且居手足之長,應該出來主持一下祭祖大典了。

新棠換上了嶄新的水綠色宮制夾襖,外罩一件坎肩,一頭烏黑順滑的秀發鋪在背後像緞子一樣,兩側的短發被她編成兩條細細的結,齊齊的別在耳後,露出姣好的脖頸和白的幾近透明的側頰。

此刻她正站在前庭處,雙手攏在袖子裏,笑看着宮道盡頭的雪燭。許是承安宮許久未曾有這般恩寵,宮人行走間,臉上帶着笑,腳下生着風,言語間也不像往常那般沉寂,但經過新棠身邊的時候,都會老老實實的停下來叫一聲“新棠姑娘安。”

守宮門的太監被有心無意路過承安宮的衆人奉承的好,嘴巴都快咧到耳朵後面了,結果被突然闖進視線裏的人一個巴掌拍下去,頭頂上的帽子将将好把他的嘴蓋得嚴嚴實實,那模樣太過滑稽,新棠看得嘴角一彎。

轉眼間打人的應緩已經來到了身邊,“怕他們得意忘形軟了骨頭,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給咱們承安宮惹麻煩。”

新棠點了點頭,注意力卻不在他身上,敷衍道,“公公也是為了殿下着想。”

天太冷,應緩學着她的樣,也把手攏在袖子裏,喟嘆道,“姑娘擱這兒看啥呢?天這麽冷,身子還沒好利索吧,趕緊回去喝口熱茶緩緩,仔細又受了寒。”

說到這兒,新棠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那日多謝公公請來趙嬷嬷救我一命,以後公公有什麽需要幫忙盡管提,新棠能做到的一定義不容辭。”

應緩擺擺手,笑得極有深意,“不敢當姑娘一聲謝,我都是按殿下的吩咐做事,殿下想救你,自然不會讓你有事,至于這恩,姑娘還是找殿下報吧。”

新棠默了。

得益于大娘的精心照料,那日她暈過去前說的話或許是營養太好,很悲催的一字不漏的與記憶重合了,徘徊在腦子裏揮之不去,以至于她晚上沒事就捧着腦袋苦想太子是不是已經發現了她芯子裏換了個人,想來想去也沒得出個結論沒說,整個人倒是越來越忐忑。

只是醒來之後,太子便不大搭理她了,讓她無跡可尋。即便如此,他說出的話還是算話的。趙嬷嬷又來了一次開了幾幅調理藥,再之後便換成了李太醫。

随着病情漸漸好轉,沉香和宜春宮好像從她生活中消失了痕跡。

其實她也想通了,若是太子真要害她,為何又幾番周折的吩咐趙嬷嬷和李太醫給她治病呢,當朝太子雖說不受寵,也不至于到以救人為樂趣來打發時間吧。

況且還有水下那次,她當時雖筋疲力盡,但也能清楚的意識到身後的人不是應緩,私底下試探的問了他,他卻好像比她還懵懂,新棠一時拿不準心裏的猜測是對是錯。

唯一可以的确認的是,那塊她一直緊緊攥着的玉佩被奉到了太子手裏。

太子确實不是個苛待人的主子,因為他根本不怎麽搭理人,整日裏除了看書練字就是下棋。平心而論,忽略那日出現的有些刻意的玉佩之外,倒真的算得上是個大度的主子,至于那塊玉佩後面暗藏的是不是殺機......随它去吧,腦袋真的要走的時候,她應該也留不住的。

幾死幾生的還要死命捂着馬甲不被扒,太累了,湊合過吧。

趙嬷嬷的藥倒是管用,幾幅藥喝下去,這雙入冬以來就一直冰冷的手,冷得也沒那麽頑固了,這一會兒捂在袖子裏,生出了點熱氣兒。

她把手抽出來,往應緩面前一伸,大方道,“公公,給。”

應緩被那雙青蔥玉指帶出的光一閃,便見眼前的手掌裏多出了一顆紅棗。

棗在下人中間是個稀罕物,平日裏承安宮也不常有,想是最近膳房那群人見承安宮這個熱竈燒起來了,想緊趕着過來添把柴,他一笑算是領了新棠的好意,“太監們不好這個,姑娘還是自己留着吃吧。”

新棠原本是想分享個小零食來着,哪想到那麽深,不好意思的把手收了回來,許諾道,“那下次我再給公公帶點別的。”

閑談間,前面的雪燭掃完了地正打算回宮女所,新棠趕忙快步上去拉住她。

兩人久不見面,有許多話要說,新棠略過了這陣子鬼門關的兩次險遇,挑了些好的話說了,只是沉香的事卻瞞不住,只得把她來的意圖說了。

雪燭聽完一張臉煞白煞白的,圍着她轉了好幾圈,後怕的捂了捂胸口,怒道,“我才不信什麽貴妃對你好的鬼話,她肯定是來挑撥你和殿下的關系,見挑撥不成,索性對你下殺手。”

新棠摸摸她的頭,笑嘻嘻的贊她聰明。

這麽一對比,雪燭覺得太子簡直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新棠,你要好好伺候殿下,殿下是我見過最和善的主子了,當時真是慶幸自己愚笨,被管事公公分到了承安宮。”說完自覺失言,臉紅紅的解釋,“承安宮是頂頂好的,只是我自己運氣更好......”

雪燭把自己饒進了一個死胡同,急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新棠勸了好久才終于有機會道出自己的來意,“雪燭,宮道上人來人往,你若是有機會,幫我打聽下沉香現在的下落。”

雪燭雖然不解,但是還是應了,宮人不能久閑,新棠往她嘴裏塞了顆紅棗,提步匆匆走了。

剛走了幾步,想到有事沒問,又折了回來,她偷偷往四周看了看确認周圍沒人之後,才在雪燭耳邊小聲的說了句話。

雪燭有點害怕和不解,但還是小聲的答了,“換魂之說在南岐乃忌諱的邪術,民間一旦發現有人謠傳,要關押的,宮裏也不許有人提這個,要殺頭。”她悄悄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新棠聽完擰着眉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看來太子是沒發現,不然不會這麽平靜。

新棠是趁太子下棋的時候,中途偷偷溜出來的。太子下起棋來不到一柱香的時候不會停,可當她跨進書房的時候,卻見太子已經下完了棋,正歪在榻上小憩。

新棠輕手輕腳的把矮幾上散亂的棋子收拾了,歸置的時候冷不丁的翻到了矮幾下面的一本書,順手合起來看了一眼名字,卻驚得她心跳驟停。

《還魂錄》

......

新棠頭一次知道什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蠢得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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