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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的聲音雖輕,卻抵不住太子耳力好,眼睛雖是閉着,依舊能通過窸窸窣窣的動靜辨別人所在的方位。
先是有輕淺的呼吸靠近,柔柔的,很快,獨屬于女子的馨香盈了滿鼻,覆蓋在小小的貴妃榻上,無孔不入。
太子努力把身子放輕松,僞裝成熟睡的樣子,但放在裏側的手指卻不由自主的握緊暴露了心裏的一絲異樣,他想看看這個大膽的侍女又想玩什麽花樣,然而香味只是淺嘗辄止,眨眼間便無影無蹤,替代的是書紙的摩擦聲。
窗外有風吹過,書頁被風吹亂,連翻了好幾張,然後迅速被按住。太子在此時稍微動了動,原本隐在內側的右手和左手交握,平放在了小腹前,睡得儀态萬方。
新棠做賊似的背過身,掀開夾襖把那本《還魂錄》揣在了懷裏,兩條胳膊狀若無事的擱在胸前,挺直了身子守着,等着太子傳喚。
哪知背後卻沒了下文,等了約莫小半柱香的時間,新棠悄悄轉身,朝榻上輕輕望了一眼,太子依舊睡得無知無覺,暗暗松了口氣,确定太子一時半會兒不會醒來之後,新棠麻利兒的挪到門前,溜了。
心虛的新棠沒看到,她剛剛跨過門階,榻上的太子便睜開了眼睛。
......
建安帝有令讓太子操辦祭祖大典,不管這是真器重還是假施恩也好,承安宮在明面上都得高興的忙碌起來,整個朝廷、後宮都在看着太子的表現,太子自己的心裏也門兒清。
只是這祭祖大殿說出去雖然風光,但是實際上勞心勞力的事一件不少。
南岐是馬背上得來的天下,祖皇帝曾是“欲與天公試比高”的萬民敬仰所在,開拓了南岐北抵北番、西至西陂嶺、南達南海、東鄰東蒼山的遼闊疆域,大好的河山傳到上一位善武帝,也就是太子的祖父手裏,出現了頹勢。
及至本朝,北番和西陂嶺都有不同程度的侵犯,北番外的胡人最是嚣張,鐵騎多次塌到了北陽春關外,駐守陽春關的司徒明将軍數次上奏請朝廷增援兵力和糧草,可惜奏折被建安帝留中不發,反倒是騰出了大量的兵力去修建陵墓。
值此關頭,建安帝的舉動遭到了三代元老耿老将軍的強烈反對,甚至不惜在大殿上以死請谏。
耿家滿門世代忠良,子弟皆為了朝廷鞠躬盡瘁,培養出來的國之棟梁不計其數,建安帝心裏氣極了耿将軍的做派,但因為耿老将軍的那句“恐被世人诟病”說到了建安帝的憂心處,不得不把建皇陵的打算暫時擱置。
太子不是個蠢人,這次的恩典來得這麽高調又這麽突然,自然得好好摸清楚狀況。
這幾日新棠去書房,很少見到太子的身影,偶爾在書房理書耽擱的晚了,才能看到太子披星戴月歸來,新棠接過他脫下的披風的時候,觸手潮潮的,可見是從外面一路沾了露水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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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宮的禁軍巡邏比其他地方來得更加頻繁且嚴苛,這是新棠從雪燭的嘴裏聽到的,雪燭曾親眼見到一個無召出宮的承安宮宮人被禁軍當衆亂棍打死的慘象,偷偷說給新棠聽的時候,新棠當時只以為是宮內宮規森嚴,唏噓統治者殘暴之外也沒作他想。
後來才發現,這種嚴苛的可以稱之為監視的行為只針對承安宮,确切的說,只針對太子。新棠也是那時明白了太子在這南岐的處境,對比了一系列太子的權位之後,突然覺得她伺候的這太子其實有點慘。
只是這承安宮連只蒼蠅都不能輕易飛出去,也不知道太子是怎麽避開那些禁軍的。太子一進書房,就習慣性的坐在書桌後沉思,兩道好看的劍眉微微蹙着,可見是遇到了什麽煩心事。
新棠見狀,把披風放在旁邊,轉身去書架上拿出一疊白日裏晾曬好的宣紙,平鋪在太子面前,用鎮紙壓好之後,又轉而去研墨。
墨是上好的洗墨,色澤濃郁,還伴有清香。太子的書房裏就有關于洗墨的書,她閑來無事曾翻閱過,得知這墨乃是貢品,産自蜀中,一年只得三塊,金貴的很。
新棠按照書上的說法,小心翼翼的加了點洗筆水進去,端正姿勢,把墨豎直慢慢的磨,唯恐糟蹋了一點兒。
孰料太子卻清清淡淡的糾正,“盡信書不如無書。洗墨須得用清水,寧少勿多,否則磨出來的墨汁不純,平白糟蹋了好墨。”
新棠聽見太子如是說,趕忙把手拿開,局促道,“奴婢知錯。”
太子定定的看着她烏黑的頭頂,說出來的話卻讓人深思,“黎太傅學識淵博,生平最愛收集名墨,視若珍寶,往日裏竟沒教你識過。”
這問題讓人心生警惕,新棠一下子想到那本被她偷偷揣回去的《還魂錄》,她那天回去只來得及翻了第一頁:還魂還魂,死後重生。異世為人,繼魂轉生。新棠驚詫這裏竟然有這等奇書,只是驚詫過後卻明明白白的意識到,太子怕是懷疑她的身份了。
只是新棠賭太子沒有确認,這種事情本就違背天則,說出來應該也沒有人會相信,不然以太子缜密的心思,早該把她處死了。
不過自己以後應該越發小心才是,這樣和太子朝夕相處,保不齊太子是在找更多的證據。
新棠打定主意裝無知,“回殿下,奴婢雖是家中嫡女,但奴婢母親卻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因此從不讓奴才碰這些東西,沒想到今天在殿下面前出了醜。”
太子已經提起了筆,聞言停了下來,“哦,黎夫人出身書香世家,倒沒想到思想竟如此傳統。”
又來!這一個“哦”字曲折飽滿,把人的心情吊得七上八下的。
新棠悄悄擡眼,太子眉頭上挑,倒像是真的好奇,只不過這人從來不像面上表現的那麽簡單,新棠告誡自己以後一定要在太子面前夾着尾巴做人,這人太難纏。
嘴上卻無比真心的答道,“子不言母過,奴婢若早知有一日能有幸伺候殿下,定當早早的學文鑒史,通曉古今,如此才能夠得上殿下萬分之一的風采。”
太子不知道是不是被這天花亂墜的話說得心裏舒坦了,過了好久,才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我看你這張嘴也當能得上舌燦蓮花了。”
新棠馬上接了句,“都是殿下教得好。”
太子:“......”
太子總覺得這句話不像是在誇他,卻又一時找不到什麽錯處,想了又想,突然福至心靈,居高臨下的問她,“黎新棠,你是不是有求于我。”
新棠不答話,垂着頭上前,繼續幫太子磨墨。
太子的視線還留在她身上,她這一動,露出了後面細膩又美好的一截脖頸,太子嘴角抿了抿,又說了句,“本殿下允許你提一個要求,過時不候。”
新棠聽完太子的話之後,不可置信的擡起了頭,眼睛綻放出的光彩比外面的星辰還亮,“殿下說話算話?”
“自然算話。”
新棠擡手一指,說道,“請殿下準許我翻閱行安殿內所有的書。”
太子倒沒想到她會提這麽個要求,似笑非笑道,“我不準你就不會看了嗎?”
偷偷摸摸的哪有光明正大來得方便,但這是打死也不能承認的,只能睜着眼睛說瞎話,“殿下英明神武,還請殿下明察。”
太子還有正事要忙,揮了揮手示意她退下。
新棠沒想到今天會有這麽大的收獲,回去的路上掰着手指頭分析了下,決定以後要多誇誇太子。
太子高興了,她的日子就好過。
夜深人靜,一燈如豆。
太子把宮外應急傳來的信件展開,越看越面無表情,大掌把信紙捏得皺起也不自知。自從接到聖旨的時候,便覺得事情沒這麽簡單,誰曾想到竟是如此這般不堪。
信上說,這次的祭祖,明面上是告慰祖先庇佑南岐國運昌盛,實則是建安帝想借着這個幌子把兵部給出的人手全部安排進皇陵做苦力,直到皇陵修好的那天。
北邊戰事吃緊,兵力空虛,建安帝自己也知道,所以他不想在列祖列宗面前做這個罪人,也不想讓自己疼愛的兒子去受罪,便把太子推了出去幫他完成這件事。
幫他應付朝堂的耿将軍,幫他安撫北邊的司徒将軍,再幫他擔下誤國的名聲。
耿将軍和司徒将軍都是國之棟梁,如此一來太子必會寒了功臣的心,建安帝擔心的太子結黨便不會發生。
誤國的名聲傳出去,百性對他這個太子不會抱有期望,甚至極有可能引起廢太子的浪潮。
太子幾乎都要為這個計謀叫好了。
沉思片刻,提筆寫了一封信,封漆時候眼尾掃到了熏籠上整整齊齊攤開的外袍。他記得回來之後,随手把它丢給了新棠,卻沒想到她竟會幫他把衣服細心的熏幹。
太子把衣服披在身上,聞着熟悉的香味,一時有些恍惚,這種久違了的被在意,竟讓他有些無所适從。
心在這一瞬間有些柔軟。
太子忽然撫着額頭笑了下,這笑容不同于白日的清冷疏離,更像是獨獨開在夜間的昙花。
黎心棠,不管你到底是誰,從現在開始,你都只能是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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