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天即将被黑夜籠罩, 王衍左右看看, 終究還是不放心太子, 一轉身跟着太子往上游去了。他功夫沒有太子好, 但是他對這裏的環境熟悉, 有他在身邊,或許比太子一個人更為便利。
太子聽着後面急促的腳步聲,因聲識人, 知是王衍跟了上來,也沒回頭, 等腳步聲近了,眯着眼睛看着周圍漸起的霧氣,低聲道, “你可知這奇峰河源頭在哪兒?”
天地間一片蒼茫,太子的聲音在這過分冷寂的河面顯得有些深不可測。
王衍生生打了個激靈,待清醒過來聽到太子所問何事之後,忙道,“回殿下, 這河雖廣,卻只是奇峰河的一個支流, 真正的奇峰河主河道還要往前走上約小半炷香的時間。”
“帶路。”
王衍不知阿毛失蹤之事與這河有什麽關系, 但太子的吩咐沒有他置喙的餘地,便擡腳往奇峰河的方向走去,沒一會兒,連身後百姓尋人的呼喊聲也聽不到了。
“殿下, 前面便是奇峰河了。”
兩人停了下來,眼前已不再是平穩如地的冰面,而是靜靜流淌的河水,不遠的前方依稀能聽到水流聲。
王衍稍稍側了一下身,好讓太子看得更為真切。
眼前的地勢與一線天有異曲同工之妙,兩岸夾山高聳入去,一眼看不到盡頭,像是兩個随時會壓倒衆生的巨人,藐視着腳下的一切。這裏的一線天沒有穿縫而過的空氣,有的只是奔騰傾洩的河水,細細一柱,卻如利劍,把阻擋它奔流的兩岸夾山生生劈出了一個凹槽。
奇峰河水便從這裏穿山而出,形成了他們沿岸而上的那個支流。
太子打量了一下周遭,目光落在前方的凹槽處。
王衍順着太子的目光看過去,心下一凜,忙道,“殿下,這裏極其危險,地勢險要且常有野獸毒蟲出沒,那凹槽處更是極其狹隘,被水沖出了嶙峋怪石,是過不了人的。”
太子目光不變,只問道,“這山的那面是哪裏?”
山的那面自然是奇峰河的源頭了。可從未有人來過,因此王衍也不敢說山那面離源頭還有多遠,只道,“奇峰河從叢山中流出,這裏又是北境地勢最高的地方,雖說蠻夷與南岐以此山脈為界,但這裏自古以來就是一道天塹,從來沒有人能跨越這座奇峰山,殿下大可放心。”
王衍想勸太子往回走,畢竟太子若是在這裏出了什麽事兒,他一萬個腦袋也不夠掉的。但太子顯然沒把他喂過來的定心丸吃下去,淡淡道,“王大人,不親眼看看山那邊的樣子,我心裏不安心,眼下蠻夷和我南岐的處境都如烈火烹油,你說誰能掉以輕心?”
王衍聽完太子的這一席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頓了頓,誠懇道,“殿下必是明君,心載百姓而無畏,臣汗顏。”
這處地勢被群山環繞,尤其顯得封閉,但又因水源充足,這裏的野草長得分外的茂盛。腳下的路已經到頭,剩下的全是密密麻麻交織在一起的雜草,看不清這草到底是長在土裏的,還是從土裏延伸出來彎在河邊上的,王衍每走一步,都覺得下一秒自己就會落入這深不見底的奇峰河中。
太子走在了前面,目不斜視,甚至連腳下的聲音也未曾發出一點兒。
王衍跟着太子的步子,一步一步的往前,待踏過其中一塊地的時候,突然間踩空,就要往下墜的時候,太子疾速轉身,一把拉住他往裏推了幾步。
這大冷天裏,王衍的頭上生生被吓出了冷汗,河邊的水靜靜的流,深得像是食人獸的嘴,他腿有些打顫。
太子原地站了會兒,提醒道,“靠裏走,別踩着我的步子。”
說完,松了手,繼續平穩的向前。
王衍看着他從容的背影和穩健的步子,驀然驚覺那草在他腳下連腰都不曾彎過,這輕功好生厲害,怪不得明明是空空的地方,他竟能如履平地。
沒多久,那凹槽處的一線天已近在眼前。
近了王衍才發現,這裏也并不像外面所傳的那般不可通人。流水沖出的嶙峋怪石巧妙和搭起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石階,只不過因着臨近這寬闊而深谧的河,無人敢踏足罷了。
太子一腳踩了上去,彎了彎身子,從中穿行而過,很快消失在王衍眼前。
“殿下?”
王衍叫了一聲,忙緊随其後。
他出來的時候,不知道太子站了有多久了,只見他剛冒了頭,便被太子一把推了回去。還未來得及出聲,便聽太子幾乎是從嗓子裏發出了聲音,“趴下!”
王衍立時照做。
這一緊張之下,便聽得前頭似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雖然極小,但是也能分辨出來。
太子已經松了手,五衍扶了扶衣服,沒有半點形象的伸出頭去,眼前所見卻讓他一下子又跌坐回去,那奇峰河對面的岸上,竟是有密密麻麻的蠻夷鐵騎!
他立時側頭看向太子,卻見太子崩緊了下颌,周身的氣勢如同離弦之箭,但那手,卻是微微顫動的。
這一刻,王衍腦子裏閃過許多念頭,這般別出心裁的計謀,蠻夷人的野心昭然若揭。但他什麽都沒說,他相信有太子的能力,現在這個場面或多或少心裏都有了準備。
他靜靜的透過太子與山石之間的縫隙望向外面的形勢,蠻夷人顯然是想讓鐵騎過河的,但是馬不比人,一上河面便如同斷了翅膀的鷹,直直的往下墜,連帶着馬上的人也摔得七零八落。旁邊的那一隊步兵正推着車挨個的把□□、刀劍等武器往對面運,甚至還有糧食。
太子順着他們的動向往這邊看,那裏已經堆起了一個坡,可見在這奇峰河上的動作不是第一天了。且這裏路難走,糧食運上來也要費些時日,算算時間,應當是在他還未入北境的時候,便開始了。
又呆了片刻,太子動了動。王衍明白過來,縮着身子轉頭往回走。
待回到了這邊,王衍急不可耐正要說話,便被太子揮手制止,“此地不宜久留,回去說。”
那個叫阿毛的孩子在下游被找到,抱回來的時候還剩最後一口氣兒,索性孩子體質不錯,閻王爺沒能拿走他的命。捉魚的将士把魚運了回去交到了耿自忠手上,軍營裏吃上了近日來最為魚美的一次飯,雖是就着粗糧,也比平時好多了。
耿自忠聽完來的将士說完情況之後,找了人安排下去從今日起,輪流去河中捉魚回來,能緩解一天是一天,安排完之後,便趁着今夜無事回了趟将軍府。
太子見他回來也沒多說,只是問道,“可還吃得慣?”
耿将軍知道太子是在問軍營裏的幾萬将士,感懷太子惦記的同時,忙道,“殿下放心,有了這魚,再加上百姓捐出來的雜糧,總是可以撐上些日子的。”
這也算是暫時解決了燃眉之急。
可太子聽完他的話,臉色并未好轉,連王衍也還是愁眉緊鎖着,耿自忠不由道,“可是又出了什麽事?”
王衍嘆了一聲,“我們不能再等了,蠻夷人明面上讓三皇子收糧告訴我們他們也到了難以維繼的地步,實則是為了擾亂我們的心緒,讓我們放松警惕,好趁着這個時間,橫渡奇峰河。”
“奇峰河?”
耿自忠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正是。”
王衍把奇峰河邊的所見一一說給了耿自忠聽。
“這定是李獻淮那厮的主意!”
奇峰山在北境的地位耿自忠也有所了解,他在北境呆了這麽些年,從來也沒聽說過有人妄圖穿過奇峰山、橫渡奇峰河,只有李獻淮那種喜愛陰謀詭計的人,才會想着如何不擇手段的聯合外族來斷了自已族人的後路。
王衍的意思他明白,現在唯一的出路便是,趁着蠻夷人還在暗中部署兵力的時候,猛然間發力,速戰速決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可依着現下的情況,軍糧軍資不夠,別說是一鼓作氣,打個兩天都成問題。而兩族之間的戰争,又豈是兩天可以落下帷幕的。
難!
“去易州、和州、錦州借糧的話,分別要多久?”
太子突然間問道。
易州在幽州以南,和州在幽州以西,錦州在幽州以東,是離幽州最近的一個城池。
耿自忠道,“最近的錦州,一來一回約三日,若是大量運糧的話,得五日。”
“五日,不算遠。”
耿自忠飛快接着道,“我這就安排人去錦州,有殿下的令牌在,錦州不敢不出手援助。”
王衍欲言又止,“殿下、耿将軍,這錦州雖是在東邊,可那裏常年發洪水,糧食更是珍貴,不瞞您說,這錦州太守每年都還要從幽州借糧。”
此言一出,屋內又靜了下來,仿佛幽州現在就是一座孤島,所有連通外界的路都走不通。
太子坐在上首揉了揉眉心,“你們先下去吧,我靜一靜。”
兩人都走了,應緩端了一杯熱茶上來,把胳膊上的披風輕輕的披在了太子的身上。這披風是太子慣常穿的,他最喜歡抱着新棠藏在這身寬大的披風下,看她狡黠的對着他笑。
這衣服上還有她的味道。
太子掖了掖領口,起身走進了院子裏,遠方的天空沉沉的黑,他卻望的眼都不眨。
“扶臨現在應該也下雪了吧。”
太子忽然出聲。
應緩恭敬的立在後頭,聞言忙應道,“殿下,往年這個時候,宮裏都下了好大的雪了。”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想來新棠姑娘也應該到了扶臨,說不定過幾日就來了信了呢。”
新棠走了有些日子了,卻一次消息都沒傳來,連楊千也像是匿了蹤跡似的,太子想到此,心裏不免有些發沉。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一直在攀越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可卻未曾見到過真正的山頂,每每覺得要見到曙光的時候,總會山頂突然間砸下一塊石頭,告訴他,路還很長、很陡、很危險。不是沒想過返身,可身後的路卻被亂石堵得嚴絲合縫,他別無退路。
唯一值得慶幸的,就只有新棠了。她是突然間掉落在他心上的意外,俏皮的坐在那堆亂石上跟他說,“殿下,向前走吧,我在呢。”
幽州城外的一處不起眼的客棧裏,新棠終于等來了陳阿生。
随同陳阿生一起的,還有初時同王府的人一起送她來北境的那隊镖局護衛。與上次送人不同的是,他們這次才是幹回了自己的真正的本行——押運。
陳阿生和镖局的人穿得低調又破爛,一路人護送着五大車糧食,終于到了新棠信上說的地方。
新棠連長葉都沒告訴,只日日站在樓下往外看,這日一早,她剛洗完臉,坐在那裏拿出紙,在自己早已寫好的日子上又劃去了一筆。
那日子是她所能想到的往返扶臨和幽州最快的天數,與她的信送出去的天數相比,還差一天。若最後一天裏,陳阿生再不到,她怕太子那裏會發生更多不可控的事情。
新棠嘆了口氣,把紙收了起來,照常透過窗戶往外看,只是這一看便見到一隊長長的人馬在不遠處的官道上冒了頭,漸行漸近。
打頭的人穿得破破爛爛,可那走起路來的蹦跶樣子,不用想也知道是誰。
新棠心裏咚咚的跳,高聲叫醒還在睡夢中的長葉,“快與我下去接人!”
長葉懵頭懵腦的剛坐起來,便見新棠風一樣的下了樓,那陣冷風讓她徹底清醒,只好動作迅速的穿好衣服跟了上去。
新棠一口氣足足跑了近兩百米。陳阿生本來縮着身子裹緊了皺巴巴的大襖,擡起頭一看,便見前方的路中間立着一個姑娘,再一看,不是新棠是誰,連忙站直了身子,扯了扯衣服,假裝閑适的加快了步子。
那镖局的老大與他相識,搓了搓手,笑道,“陳掌櫃,這牆角金貴着呢,可不好挖,不過我還是看好你的。”
陳阿生一隊人已到了近前,新棠看着他一幅風餐露宿的樣子,便知這一路定然是沒怎麽歇的,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想說什麽,可末了只有一句,“多謝!”
久不見面,陳阿生還是那幅吊兒郎當的樣子,半真半假道,“真謝我就跟我回扶臨去呗?”
新棠擡起眼睛看着他,那眼裏有不可掩飾的疲憊,也有極力隐藏的期許,新棠的喉嚨像是結了冰,吞咽一下便覺得疼。她動了動嘴唇正要說什麽,卻被陳阿生制止了,他“哈”一聲扭過頭去自顧自的向前走,“你還是不要回去了吧,你不在的這些日子,我一個人獨大的感覺不知道多自在,哪像你,千裏迢迢的跑過來,竟然過得這般慘。”
新棠如釋重負的跟了上去,“倒也還好,這些事總歸要有人做的。”
“是為了他吧。”
陳阿生那雙眼睛看多了人,便如同情緒的照妖鏡一般,無所隐形。
新棠滞了滞,末了,極緩慢卻又堅定的點頭,“沒錯。他為了百姓,而我只是為他。”
後院裏,楊千得了新棠吩咐,帶着手下和镖局的人一起卸糧食。誰知第一包拿下去,裏面裝得全是沙礫,楊千有點懵。
他這個樣子愉悅到了镖局的那群人,他們笑道,“楊大人別詫異,出門在外運糧食,又是往幽州來,總要多幾分小心的,只外面是砂礫,裏面的就全是白花花的米。”
楊千好久沒見過扶臨城的米了,當他知道新棠的所作所為時,心裏早已替幽州城裏的幾萬将士謝了一萬遍。新棠的大名他起先是從耿自忠的嘴裏聽到的,那時她還是一介婢女,無依無靠。再次聽到她的名字的時候,便是和太子殿下綁在了一起,成了太子殿下身邊唯一的寵妾。
那時的楊千想,這個女人定然手段不凡、心機深沉。
再後來便是一同到了幽州,合規合矩的禮儀分寸、關鍵時候的鋒芒畢露都讓楊千覺得,這個女人明面上淺淡如水,實則是最通透不過的。南岐有了太子殿下,必定會枯木逢春,但有了新棠,才會百花齊放。
陳阿生和镖局要在客棧停留一晚休整一下,新棠打算先招待完他們,再讓楊千連夜進城派人通知耿自忠出來運糧。說起來,上次镖局的人來北境,只匆匆一眼便走了,新棠連頓飯都沒來得及請,這次便存了十中的誠意,兩廂倒也盡興,只那镖局的當家,話裏話外總有撮合新棠和陳阿生的意思。
新棠倒不覺得尴尬,只是這樣堂而遑之的挖太子的牆角,讓她有些想笑。若是這個當家的知道那位被他吐槽說沒什麽情趣的男人是當今的太子、未來的天子,也不知他作何感想。
陳阿生或許是覺得煩,一杯一杯的把人灌醉,看到有人把他領回房間,才算是松了口氣。
許是酒壯人膽,陳阿生睜着一雙分外認真的眼睛,在香濃的酒氣裏,沒頭沒尾的說道,“我不是輸給了他,我是輸給了百姓。”
他自嘲的一笑,從懷中拿出一疊銀票來,“ 這是三萬兩銀票,你收好。”
新棠一怔,這不是她信上寫的那個數字。
陳阿生有些不耐煩的往她手裏一塞,“這是店裏今年賺的錢,你也別以為我是發慈悲,畢竟我也是南岐的子民,唇亡齒寒的道理我還是明白的。”
新棠定定看了他半晌,輕聲道,“是,我明白的。”
作者有話要說: x盡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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