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祝岚行搬着王勇男要求的文件過來的時候, 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走廊上,鹿照遠單獨站着, 怔怔地看着窗戶內, 面上流露出一種迷惑和冥思。他在接近鹿照遠的時候,順着對方的視角朝內一看,看見了威廉和鹿照遠的媽媽。

鹿照遠的這道視線, 落在誰的身上?

是威廉,還是他媽媽,或者兼而有之?

“你怎麽來了?”鹿照遠驚醒了,“手上拿的是什麽?”

“老班吩咐的,我也不知道。”祝岚行回答說。

兩人正說着, 又一道輕快的腳步聲從走廊的盡頭傳來,王勇男端着茶杯, 過來了。

“鹿同學, 祝同學,你們怎麽都站這裏?不先回家?”

“再等等,跟家長一起走。”兩人回答。

祝岚行又拿出文件,交給班主任, 順便替鹿照遠問了句,“裏頭放着的是什麽?”

“哦, ”王勇男說, “是你們上學期末連同這兩次月考的成績分布表,每人一份。你們要先看看自己的嗎?對了,祝同學你的成績只有這一回的。”

鹿照遠一聽是這個, 興致缺缺,次次第一有什麽好看的,既沒驚吓也沒驚喜:“不用了,老師你進去開家長會吧。”

祝岚行也拒絕,不過王勇男又對他說了句話:“祝同學,你進去把你的家長叫出來,趁家長會還沒開始,老師和你家長單獨聊聊。”

祝岚行沒有拒絕,他走了進去,叫威廉出來,看着威廉和王勇男一同往走廊的角落走去,再掃一眼幾秒鐘前鹿照遠站着的位置,發現就一轉身的時候,人已經不見了。

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祝岚行沒有去找鹿照遠,今天兩人在一起的時間長,電量非常充足。

現在困擾着祝岚行的,不是鹿照遠當下的行蹤,是另外的事情。

未來鹿照遠很可能考進清北的事情。

事實上,從昨天發現現實情況和自己的想象有所出入的時候,祝岚行就開始想辦法了。

他聯系了威廉,讓威廉聯絡下那兩所高校,看能不能通過捐贈的方式弄個陪讀的名額。

說出這個要求的時候,他第一次在自己幾近無所不能的管家臉上看見為難的神色,告訴他:

這個我覺得難度真的很大……

其實祝岚行也覺得難度真的很大,幾乎不可能。

祝岚行又換了個方式,在周五的時候,也就是今天一天,于課堂上認認真真地聽講。

實驗中學的教學質量其實很不錯。

課堂上,老師講得通俗易懂,深入淺出。

哪怕距離高中課堂有十年了,祝岚行認真聽聽,還是聽得懂的。

可惜,上課聽着全懂,作業做着全錯。

……

人生真的太難了。

于是他又生出了第三個主意。

這個主意将在今天晚上,由威廉向王勇男提議,如果能夠成功,壞事說不定會變成好事……畢竟事物天然具有兩面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半分鐘前,走廊。

有點無聊。

還吵。

祝岚行進去叫人之後,獨自呆着鹿照遠想。

他平淡地收回目光,往前走了兩步,來到走廊的拐角處,呆着。

沒人來這裏,沒有聲音,天花板上的聲控燈也就不亮,一切都是昏惑的,只有前邊的宿舍樓裏,亮着幾盞忘了關的燈,隐隐綽綽,警惕的像是夜晚的眼睛。

才站沒一會,背後突然有聲音傳來。

“……祝先生,我們這裏來,這裏比較安靜。”

都走到這裏了,居然還有人過來。

鹿照遠有點意外,剛想走,另一道聲音響起來了。

“王老師,我不姓祝,你叫我威廉就好。”

電光石火,他怔了下,意識到在上邊說話的人是誰。

是王勇男和祝岚行的爸爸……等等,祝岚行的爸爸為什麽不姓祝?

這個疑問顯然王勇男也有,再開口時,王勇男的聲音多了點疑惑:“威廉先生,你……”

“事實上,我只是祝岚行的監護人。”

“這……那祝同學的父母呢?”

“發生了非常遺憾的事情。”短短停頓,威廉說,“他們車禍去世了。”

“啪”的一聲響。

樓道間的聲控燈突然亮了。

白花花的光線灑下來,一下照亮了這個昏暗的角落。

威廉仿佛不經意地向前走了一步,朝樓道間看去,但樓道間空蕩蕩的,什麽影子也沒有。

王勇男這時候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了,他連忙說:“真是不好意思——”

“沒關系。”威廉禮貌地笑了笑,“事情也過去一段時間了,岚行多少平靜了下來。我們還是要面對明天的……雖然不知道明天是否會更好。”

“對了。”他又說,“老師不介意我先打個電話吧?”

王勇男:“你請。”

威廉又往前走了兩步,和王勇男拉開一個禮貌的距離,接着他掏出手機,給祝岚行打了個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他輕聲對電話那頭的人說:“剛才我和您班主任的對話好像被一個同學聽見了……沒說什麽,只說了您父母的事情。好的,我知道了。”

電話挂掉。

威廉轉頭沖王勇男說:“老師特意找我來,是想和我談岚行的問題吧?”

“我本來是想和你了解一下孩子的情況,看孩子為什麽會在學習上這麽不負責任,現在我知道了。”王勇男面色沉重,“雖然發生了這種沉痛的事情,但我還是想要強調一句,無論如何,孩子都不能拿自己的明天去放縱!在這一點上,威廉先生,你要付很大的責任。你是祝同學的監護人,你應該對祝同學的未來負責任,上回祝同學不想做作業,我和你通電話的時候,你助長了孩子的厭學之心!……”

“這确實是我的問題。”威廉誠懇認錯,“因為家裏的事情,我們對孩子的要求都比較放松,就怕刺激到他。”

這錯認得有點太麻溜,一點都不像之前電話裏那樣拿腔作勢,王勇男都愣了下。

威廉還沒有說完:“關于這次月考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也知道孩子最後的成績是500分。”

這是這兩天祝岚行将試卷昨晚的最後成績。

王勇男一聽,又嚴肅指出:“只是三個月的時間,就退步了一百多分,必須極端重視了!”

威廉就等着這句話,狡猾而不失禮貌地微笑:“正是如此,所以我想問問老師,班上有學習互助小組嗎?我知道班上的鹿照遠,成績非常好,他們坐得又近,岚行基礎也還不錯,如果得到了鹿同學的幫助,說不定成績就趕上來了……”

前方交談的王勇男和威廉相攜回來了,班上學生的家長也基本全到了。

祝岚行沒再站在班級之外,他沿着樓梯,一路下了教學樓,才到一口,就看見有個人在樓下大廳之中,是鹿照遠。

兩人打了個照面。

祝岚行神色平靜,和平常沒什麽兩樣,鹿照遠的神色在吸頂燈下,卻顯得有些飄忽,仿佛燈芯上的閃爍,隔空傳遞到了他的臉上。

他原地站着,踟蹰着,看祝岚行越過他要前走時,突然說:“你……”

祝岚行:“嗯?”

鹿照遠猶豫提議:“反正閑着也閑着,你要不要和我在學校裏走一走?”

鹿照遠都這樣提議了,祝岚行當然沒有拒絕。

于是剛剛從夾蔭小道裏走出來的祝岚行,又和鹿照遠一起,往夾蔭小道走去。

學校還挺浪漫的,小道的草叢中埋着色彩斑斓的燈,燈是花形的,夜裏照明一開,置身其中的人,像是走在條姹紫嫣紅的花道上。

走了一會,鹿照遠率先開口:“我在樓上看見你家長……”

祝岚行:“準确地說,威廉是我家族的管家,不算我的家長。”

兩人又走幾步,鹿照遠笑一聲:“小少爺,你家裏真有錢,家族都出來了。”

祝岚行看了眼人,不語。

要不是為了你,我至于杜撰出個家族來嗎?

鹿照遠又開玩笑:“要不要和我說說你富貴人家的生活?早餐是不是一桌子從南到北的小吃點心,再打兩碗豆漿,喝一碗,倒一碗?”

“沒那麽誇張。”祝岚行想了想,“祝野樓上回把你帶回家了吧?他早餐什麽樣,我的早餐就什麽樣。”

鹿照遠頓時記起當日被一桌子早餐支配的恐懼,他的神色微妙起來,怎麽說呢,理性上同情,感性上羨慕……

“不過我小時候家裏挺窮的。”祝岚行又說。

“小時候我家也挺窮的。”鹿照遠哈了一聲,兩人的窮可能不是一種意味上的窮,“我就記得,家裏小時候真的挺窮的,每回買菜,媽媽都要精打細算,那時候我爸爸起早貪黑地上班,家裏沒人照顧我,我媽就帶着我一起買菜,每回我路過菜市場,看見菜市場旁邊的一家炸雞排店。那家店很香,每回從那裏路過,我都要咬指頭,我媽每次都要拍掉我的手,罵我讓我注意衛生。但是那家店的香氣真的很香,好像肚子裏的饞蟲都被勾醒了,從胃袋裏開始啃你。”

“後來有一次,我看見雞排店前排了好多人,裏頭還有好多的小孩子。我鼓起勇氣,開口讓我媽媽給我買個雞排。”鹿照遠:“我媽告訴我,雞排很貴,我要吃了,爸爸媽媽就沒飯吃。好小孩不會讓爸爸媽媽沒飯吃,對不對。”

“我告訴我媽,”鹿照遠說,“我們買了三個人一起吃。我媽說,三個人吃不飽。我說,那我只吃一點點。”

有時候,回憶裏的事情就像昨天發生的事情。

那麽清晰,歷歷在目。

“我媽說,”鹿照遠,“爸爸媽媽不愛吃這個,說我不乖,讓我不要鬧了。後來她帶我走的時候,我一直回頭看那家店,她拖不動我,就告訴我,如果你這次考到了一百分,我就給你買雞排。後來我确實考了100分,我媽也兌現了諾言,帶我去吃了。”

“吃到的一瞬間,”鹿照遠,“确實非常滿足,覺得是我從出生以來吃到的最好吃的東西。我現在還記得,那是加了兩種作料,椒鹽粉和甘梅粉的雞排。”

“後來有一段時間,我每回考到了100分,都有這家店的雞排吃。不過吃了四五次後,就沒有了……”

“為什麽沒有了?”祝岚行不免問,并看向鹿照遠。

夜風徐徐的吹,鹿照遠的聲音有些輕,像藏在風裏頭,一同藏起的,還有夜色下的他的臉。

“不太清楚,可能是那家店關門了吧。”

出了林蔭夾道,就是學校的操場。

晚上時間,操場裏沒幾個人,祝岚行和鹿照遠走在操場上,一會後,祝岚行說:“我小時候也發生了件和你家裏有點像的事情。我家小時候确實挺窮的,印象比較深刻的一幕,還是我生日了,想吃蛋糕,但買不起蛋糕。只能在每回路過櫥窗的時候,往櫥窗裏瞟兩眼。那時候我媽送我上下學,她知道我的想法,卻從來沒有說,直到我生日那一天,她從廚房裏端出一個蛋糕來……”

“是她自己找人學的,又提了一籃子雞蛋,借了鄰居的烤箱用,做出來的。”祝岚行笑了笑,“那種願望一瞬間被滿足的驚喜,确實讓人印象深刻。此後我家條件變好了,蛋糕想怎麽吃就怎麽吃,但每年生日,我媽還是會下廚給我做蛋糕,因為我告訴她,她做的味道是別人做不出來的。”

祝岚行說到這裏就停了,鹿照遠卻一下想到了之前自己聽到的對話。

他不經意地問:“你生日是幾月份?”

祝岚行:“八月份,怎麽了?”

鹿照遠:“……沒事。”

短短三個月裏,祝岚行成績一落千丈的理由,全在這裏了。

他們在夜裏走了一會,停留在單雙杠的位置。

鹿照遠手臂一撐,坐上單杠,再一旋身,用膝彎勾着單杠倒立,慢悠悠晃身體:“現在想想,仿佛還是昨天的事情。”

祝岚行瞧着鹿照遠,覺得這姿勢有點酷,于是也像對方一樣,坐上去,旋身倒立,說話:“是……啊。”

姿勢酷歸酷,也耗力氣,祝岚行前一個字還可以,後一個字就差點岔氣,他趕緊擡手卷腹,準備抓住橫杆,但沒擡夠,手指滑過橫杆,眼看着就要朝地上滑去的時候,旁邊斜插出一只手,牢牢抓住他的胳膊。

祝岚行擡眼一看,不知什麽時候,鹿照遠又坐回了單杠上,正一臉心有餘悸:

“你悠着點吧。成績本來就斷崖似下跌了,再頭着地摔下去,不成屍骨無存馬賽克似落地了?”

祝岚行一下沒說話。

鹿照遠瞅他一會,又擡手晃晃:“喂,沒吓到吧?”

自上而下看過來的雙眼,很亮,像是城市裏萬千霓虹,揉碎了搗爛了,剩下明星一樣的光,盡數灑在鹿照遠的眼睛裏。

這束光照破了籠罩在他生命裏的黑暗。

祝岚行就着鹿照遠的手爬起來:“沒事。”

他們還想說些什麽,鹿照遠的手機響了,鹿照遠接起來一聽:“……媽,你好了?好,我就回去。”

鹿照遠挂了電話,準備走,又想起一件事,轉對祝岚行:“你周末有空嗎?”

祝岚行:“怎麽了?”

鹿照遠:“我有場球賽,被學校選上了和球星一起踢,你如果無聊可以過來看看。電子票回頭我發你微信上……你還是出來吧。”

鹿照遠勸他。

“沒事多出來玩玩,順便看看我踢球的英姿。”

這家夥的課餘活動未免也太豐富了吧?

祝岚行一時還有點沒反應過來,還消化着這句話透出來的意思,鹿照遠已經跳下單杆,小跑離開了。

他看着人消失在操場遠處的背影,摸出手機,給威廉打了個電話。

“學習互助小組成了嗎?”

“王老師看着有點心動,但暫時沒有松口。”

這是個水磨的功夫,祝岚行不太着急,又問:

“為什麽突然和班主任提起我父母的事情?”

“這記錄在我們做出的檔案之中,何況這本來也是事實。适當告訴您身旁的人一些事實,會顯得我們的檔案更加真實。”威廉解釋,“是出了什麽事嗎?”

“沒出什麽事。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祝岚行嘆了口氣,“還不小心騙了個孩子的同情。”

來學校參加家長會的家長陸陸續續離開了。

回程路上,鹿照遠跟媽媽走到一半,路過一家農貿市場的時候,他朝裏頭看了幾眼,突然說:“媽,這裏的雞排店怎麽不見了?”

鹿媽媽詫異道:“農貿市場裏頭什麽時候有雞排店了?”

鹿照遠:“……開過的,就在那裏,那家水果店的位置。”

鹿媽媽看了看:“別瞎說,那家水果店在這裏都開了四五年了,不是什麽雞排店,你記錯了吧。”

她說完繼續回家,走了好幾步,回頭一看,兒子沒有跟上來。

“小亮?”

“就來。”鹿照遠笑了笑,路旁的燈光模糊了他的臉,他記得很深的小時候的事情,已經被媽媽忘記了,“可能是我記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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