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球賽踢到最後, 比分4-3,鹿照遠又踢進了一個球, 但他們隊還是以1分之差, 輸給了對手。

到了散場時間,球場的觀衆陸陸續續走了,祝岚行估量着鹿照遠賽後會有一個聚餐活動, 收拾好背包,拿出手機,給鹿照遠發了條“先走”的消息,就順着人群,離開球場。

才出球場沒有多久, 肩膀突然被人自後拍了一下。

祝岚行回過頭,錯愕地發現渾身髒兮兮的鹿照遠出現在自己的身後。

他像剛從泡滿了淤泥和綠藻的水裏爬出來, 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全吐着汗水, 汗水将他身上沾染到的草汁都給沖開了,左一道右一塊,花斑似覆蓋在鹿照遠身上。

“你怎麽出來了?”祝岚行不禁問,“他們沒有邀你聚餐嗎?”

“邀了, 我拒絕了。反正以後也不一定會碰到,聚餐不聚餐認識不認識完全無所謂。”鹿照遠滿不在乎, 末了又眯起眼, “你走得這麽快不會是以為我要去聚餐吧?”

祝岚行還真是這樣以為的,所以才發了短信體貼一把。

不過現在看來,體貼沒體貼到位, 還讓剛比完賽的人澡沒洗衣服沒換,匆匆從更衣室趕出來找他。

祝岚行:“還真是這樣覺得。要知道你會出來,我就在球場裏頭等你了。接下去,我們……”

他詢問地看了鹿照遠一眼,不确定鹿照遠接下去還有什麽計劃。

鹿照遠沒有任何計劃。

他只扣準一個中心:他叫祝岚行出來是幫人散心的,不是真讓祝岚行看他踢球的英姿的。

他随意問祝岚行:“今天我出了一個節目,接下去你再出一個節目吧,你有什麽想玩的嗎?貓咖狗咖電影密室手工制作卡拉OK全部都可以。”

祝岚行擡了擡眼。

畢竟是學生,安慰人的方法青澀稚嫩,讓人一眼就能看透。

按理來講,祝岚行實在不應該再利用這件事獲得鹿照遠的同情。

但獲得都獲得了……還是繼續獲得吧,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充電的好事,傻子才往外推。

祝岚行微微一笑:“謝謝你。”

鹿照遠看了看祝岚行,挪開眼睛。每回對方說謝謝的時候,總是認真又誠摯,風度翩翩得像是電視裏的紳士,讓人非常不自在。

尤其是他壓根沒覺得自己做了什麽值得道謝的事情。

好在祝岚行并沒有在這點上糾纏,很快往下說:“你說的這些,我都想去看看,不過最想的……還是運動吧,運動使人健康快樂。”

失明的人想運動,總是不便。

但他不運動,并不只因為不便。

眼睛失明了後,那種自心底而生的惶惑與周圍人将他當成易碎品與殘廢的頹然,就像是藏在黑暗裏看不見又真實存在的毒蛇,無時無刻不啃食他的精神。

可失明之初,正逢內憂外患,他只能塑造出一個更冷硬的外殼,将自己裝進去。再自心底用尺子測量規劃着自己的一言一行,在這種時刻,連通過運動發洩,都變成了種奢侈的事情。

那段時間,他先是不敢運動,害怕這種在健康時候人所必須也尋常的東西,在失明之後會被人為制造“意外”,變成他的催命符;後來他終于解決了那些狗屁倒竈事情,時間也過去許久,運動對他也遙遠陌生了起來……

好不容易等到現在,結果又多出了個充電的問題。

運動和他還真像是牛郎與織女,相親相望不相會,至于鹿照遠……祝岚行瞧了眼人。

可能是鵲橋吧。

得對鵲橋好一點,不然人就撂挑子了。

他順勢說出了對鹿照遠的關懷:“但你會不會太累了?”

鹿照遠并沒有辨認出祝岚行眼中的深意,但一聽運動,他就來了興致:“不用擔心我累,反正你看着也不是很強的樣子,不至于讓我累到哪裏去。不過你想做什麽運動?你籃球打得還挺好的,但也沒看你和班裏的人一起玩。”

祝岚行并不生氣,大方點頭承認:“我身體不好,一旦運動過量就會低血糖暈倒,不好時刻讓別人照顧我,所以在學校就不怎麽運動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們打打籃球?”

鹿照遠忍不住多看了眼祝岚行。

祝岚行說的問題在他看來完全不是問題,也不能理解祝岚行這種覺得身體不好就會麻煩到別人的心态。

再結合祝岚行轉學過來,誰也不愛搭理的模樣。總不會是……

他深想了些。

之前在這方面吃過虧吧?

“鹿照遠?”對方久不回答,祝岚行又問了一聲。

鹿照遠看着祝岚行,心頭都油然升起必須将其納入羽下保護的責任感。

這家夥真是太多災多難了!

“回頭你在學校裏找我們。找我,向晨,舒雲飛,沒事來和我們踢踢球,我們練完了也可以和你一起打籃球。”鹿照遠停頓片刻,再說,“別怕,這裏沒人欺負人。”

“……”祝岚行總覺得鹿照遠可能誤會了什麽。

不過,誤會使人方便。

他輕輕咳嗽了聲:“我知道。”

鹿照遠又建議:“附近沒有籃球館,回學校至少要一個多小時,你會踢足球嗎?專業球場就在身後,要不要我教你?”

和鹿照遠在一起,幹什麽都挺好。

祝岚行欣然同意,一面和鹿照遠走了回頭路,一面商量:“我不太會足球……”

鹿照遠幹脆:“我教你。”

祝岚行又給人打預防針:“我運動到一半可能會有些站不住,到時候拉着你的手可以嗎?”

鹿照遠倒沒覺得不可以,就是覺得對方這個選擇似乎有點奇怪,累了不能坐地上扶欄杆嗎……?

他的遲疑剛露,祝岚行已經溫聲笑道:“低血糖的時候眼前發黑,抓着你更有安全感。”

鹿照遠:“……”

他的心都被這一聲安全感給戳中了。

他暗暗吸了一口氣,沒什麽表情的嗯了聲,內心覺得,這人一旦好好說話,說的話比女孩子還甜。

外邊耽擱了這麽一會,球場裏的人都走幹淨了,看門的大爺正準備關門落鎖,鹿照遠機靈老練地在旁邊的小賣部買了一包煙,權作賄賂遞到大爺手上,央求對方讓自己和祝岚行再進去鍛煉兩個小時。

看在煙的份上,鐵門開了一道縫,兩人一同閃入。

這時天色已經黃昏,天邊的雲霞蔚然生光,在碧綠的草場上流火似地淌過。

祝岚行将自己的大背包丢在場邊,剛入場中,就看見鹿照遠手拿兩個足球,還有一個三角帽,放在球場的中線。

踢球的就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是徹頭徹尾的初學者,鹿照遠也沒打算玩什麽對抗,就和祝岚行一起,玩了傳球踢三角帽的游戲。

游戲簡單,但玩起來還挺帶勁。

祝岚行跑跑停停,不知不覺,出了一身大汗。

後來祝岚行玩起了勁,還要求鹿照遠和自己進行攻防對抗,他用鹿照遠正式比賽時候的欺騙戰術,試圖欺騙鹿照遠,可惜沒騙過老司機,倒是連人帶球撞進對方懷裏,跌倒在地,還把鹿照遠也給扯了下來。

他先躺上草地,還有點七葷八素的時候,鹿照遠又撞進他的懷裏。

幾乎立刻,立足不穩的人手一撐地面,重新站起,關切問他:“沒壓到你吧?”

祝岚行平躺在地上。他迎着夕陽的最後一線光,那一線光在鹿照遠的臉上塗飾了一層薄紅,那上邊的點點汗水,像朝露一樣透亮。

他伸手,抓住鹿照遠的手,慢吞吞坐起來,爾後展顏一笑。

那點壓在身上的力道,一觸即走,并不重,全帶着少年的快活與飛揚。

完全不讓人讨厭。

“沒,你超輕的。”

“切,前鋒不能重,再說我再輕也肯定比你重。”

這場意外之後,祝岚行頗為疲憊,再看電量只剩下個位數,眼看着就要撐不住,也沒再繼續運動,只坐在草地上休息。

鹿照遠當然陪着人。

一場對抗,兩人身上都是濕的,可這種黏膩的濕意,碰到了拂面的涼風,又混成了種沁透的涼爽。

身體的疲憊這時才後知後覺地闖出來,鹿照遠在風中打了個哈欠:“你的身體真的不太行……”

祝岚行:“正努力變好。”

鹿照遠很贊同:“是該好好鍛煉。”

祝岚行:“還有個事情想和你說。”他聽見身旁的人“嗯?”了一聲,就繼續說話,氣氛正好,他覺得自己說出這個要求,十有八九能夠成功,“之前考試的事情你也知道,我能和你組成學習互幫互助小組,你周末沒事,帶我補補課嗎?”

鹿照遠一下清醒了,他知道祝岚行家裏的事,想得更深了些:“你是真的想學,還是看我好用拿我當擋箭牌?”

祝岚行:“……”

他還沒想好這個問題要怎麽回答,鹿照遠揚起的眉毛又垂落回去,很輕易且無所謂地答應了:“組就組,不是什麽大事,你想學我就給你看看卷子,你不想學我就當個牌子杵那裏,對老班說:向我開炮——”

祝岚行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

鹿照遠又告訴祝岚行:“不過我周末要去打工……”

祝岚行飛快:“我跟你去。你打工我在旁邊寫卷子。”

鹿照遠不反對富家少爺來光顧:“……那感情好,還給我打工的地兒創收了。”

目下最迫切的事情以最簡單的方式解決了,祝岚行松了心頭緊繃的弦,也有餘力關注一些事情了。

“之前一直沒問你,怎麽老去打工?感覺你也不是很缺錢的樣子。”

鹿照遠先不答,過了會兒,才說:“不打工也沒事幹,學習都會,足球想天天練也沒那麽多人陪你練,還不如去工作打發時間順便創點收。反正有時候,日子過得挺無聊的。”

他說到這裏,突然問祝岚行:“你呢?你平常沒事的時候幹什麽?”

祝岚行片刻遲疑:“……看綜藝?”

鹿照遠笑了一聲。

其實笑聲并沒有什麽特殊的,但堕落的祝岚行總疑心旁人在笑自己堕落。

他輕輕咳了聲:“你說日子無聊……是沒想過未來吧?要是想到了未來想做的,日子就忙了。”

鹿照遠:“你想到了嗎?”

祝岚行随口:“想到了啊。”

鹿照遠這回是真的在嗤笑:“想到了還把時間都砸在綜藝上?”

祝岚行發現自己總會說漏嘴:“……過去想到過。”他不等鹿照遠追問,一氣把話說完,“我曾經想要學醫,主動接觸了醫學的知識,認真聽了醫學的課堂,還做了些實驗,我的父母也很支持我的理想。”

鹿照遠後悔了,他張開嘴,想要說話,但祝岚行先說了。

短短的停頓後,他已經若無其事地接下去,時間不是特效藥,但總歸是藥,傷口哪怕結出了蜈蚣似的疤,也算愈合了:“不過人生這輛車,總擅長駛向彎道,彎道走遠了以後,原有的理想也無所謂了。”

他這回不給鹿照遠安慰自己的機會。

其實他真的不太需要這些。

他問鹿照遠:“你呢?你足球踢得好,也喜歡足球,有想過将這個當成自己的職業嗎?”

鹿照遠愣了愣,接着給出祝岚行有點意外的回答:“……從來沒想過。”接着,他解釋似地說,“我成績好,反正老師都說我能考最好的學校,到時候再選個熱門的專業,出來以後……”

鹿照遠聳聳肩。

帶着點不以為然,又帶着按部就班似的輕松。

“混幾年,就是個成功人士了吧。”

夕陽漸漸沉下去了。

對于未來的猜想,在草坪上兩人的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傳遞着,直到鹿照遠手機的鈴聲打破這份輕松。

鹿照遠接了電話,開頭還有些漫不經心,很快,陰郁與擔憂像烏雲降落,将他面孔覆蓋。

他挂掉電話,言簡意赅告訴祝岚行:“我弟弟犯病了,現在在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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