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 宋熹微從未聽過如此低迷而磁沉的聲音,一時有些怔住。

阿肅也拿下了放在她櫻唇上的手,深深地凝視她,“我只是有些事情需要确認。”

宋熹微道:“确認了然後呢,你這樣铤而走險,然後呢?”

她的語氣中似乎帶着一絲關心,惹得那人輕笑了一下,“我會離開周國,不管确不确認,我都會離開周國。”

宋熹微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了慧公主那張哭得梨花帶雨的俏臉,不由脫口而出:“那公主怎麽辦?”

阿肅一默,他的心裏是如此着惱,他分明不喜歡慧公主,可是他喜歡的人卻似乎并不關心他的心意,只在意公主的心意。

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順手解了宋熹微的穴道。

宋熹微乍然獲得了自由,手腳輕松,可是她既然做了承諾,就絕不會成為背信棄義之人。四下一望,但見黑魆魆一片,渺無人跡,夜風飗飗,遠處傳來微微的花枝折斷的脆聲,盡頭點着幾盞長信宮燈,幽微昏黃的光芒靜靜地閃爍。

似乎明白了什麽,宋熹微道:“我陪你進去吧!”

阿肅卻皺眉道:“有些事情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然而宋熹微卻無所謂,“來到周國皇宮後我一直謹言慎行怪沒意思的,今日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很想知道你的秘密,或者應該說,是朱紫閣的秘密。”

阿肅點了點頭,想來黑暗中她怕是瞧不見,又輕輕應了聲:“好。”宇文邕那麽寵愛她,便是知道了,也不會拿她怎樣,最多更費力些地保護便是了,他不拒絕她,是不忍心拒絕,沒辦法拒絕,舍不得拒絕。

便迎着那路盡頭的幾點微弱的光芒走去,依稀可辨路邊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行至盡頭,宋熹微與阿肅對望一眼,此時已是能分明地瞧見人了,宋熹微見阿肅眼底有些掙紮,不由好奇,上前去試着推了推門。她的力道不大,然而卻推不開,應是落了鎖了。

她又退後幾步,退到阿肅跟側。阿肅見她又有些企求相幫之意,微微勾唇,然後一只手攬住了她的腰。

那可是宋熹微的敏感地帶,她差點沒叫出聲來,然而沒等她開始叫,猛然間身子一輕,竟似被人提了起來。阿肅的身形矯捷,只這麽輕輕一躍,落地時已然站在了門的裏側。

宋熹微不由贊了一句:“不愧是老手!”

鑒于有上次被抓的經歷,阿肅怎麽聽都覺得這話裏似有些譏諷之味,他無奈地搖搖頭,松了攬着宋熹微的手。

再往裏望去,則又是黑黪黪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宋熹微心中噔噔直跳,她忽然有些後悔了,有點想拍死她那該死的好奇心。

阿肅提着步子慢悠悠地向裏面走去,看似閑庭信步,可宋熹微卻瞧出來了,這個總是冷漠高傲的阿肅此際似是在隐忍着什麽。

宋熹微跟上他,外圍雖然落了鎖,裏屋卻沒有。她很是奇怪,宇文邕既然将此處列為禁地,卻為什麽在來這裏時竟然沒有瞧見那平日裏無處不在的黑衣禁衛軍?為什麽這裏的保密工作做得到處是疏漏?太多奇怪的地方,宋熹微一時一點頭緒也沒有。

“你發現了什麽?”見阿肅倏爾停了下來,似是在垂眸注視着一對梅花小幾,她有些驚異。那幾上也無甚物事,只有一把展開來的折扇。

阿肅卻不自在地回過頭,說道:“無甚,只是想不到宇文邕竟也喜歡南國那些附庸風雅的物件。”

他身上的一切都讓宋熹微覺得奇怪。宋熹微在他面前一直稱呼他們北周的皇帝為“宇文邕”,其實不過是順了阿肅的口,這個阿肅也不過是個黑衣禁衛軍,沒想到竟然直呼皇帝的名諱,她奇怪得很。

只不過這折扇倒的的确确是南方人喜好把玩的東西,在他們北方,即便是蘭陵王和獨孤信這樣的美男子,也不太好那些風雅打扮。

宋熹微拿起折扇來瞧,黑暗中有些看不清。這屋裏一片漆黑,就連天幕上也只有幾顆稀稀落落的星子,黯淡無比。她瞧不清折扇上的字,有些好奇,道:“怎麽有人把這把扇子放在這裏?”

阿肅語聲低沉,“我亦不知。”

不知才怪!她宋熹微便是再傻,也留意到了阿肅語聲中的異樣。不過想來是件傷心事,他既然不說,她也不好意思去問。

宋熹微放下折扇,又向裏面慢慢地探去。走了幾步,突然腰間一暖又是被人摟住了,她被人往後一扯,瞬間跌進了一個溫暖厚實的懷抱。她忽然有些羞臊,漲紅了臉道:“你又要做什麽?”

阿肅沉聲說道:“你的腳下橫着一個矮幾。”如是這般低迷的嗓音,冰涼卻富磁性,真讓人沉醉。

宋熹微卻沒有沉醉,她有些吃驚,“你看得見?”

“呵呵。”他似是心情有些愉悅,輕笑了兩聲,“習武之人,夜能視物,很奇怪麽?”

她有些讪讪,也有些羞惱,哼,她一個外行,看看熱鬧就夠了,那曉得這麽多門道!

忽然想起阿肅的手還放在她的腰間呢,她不自然地掙脫他的手,“我自己繞過去就好了。”

“你似乎對朱紫閣的一切好奇過了頭。”阿肅見她有意掙脫,也并不着惱,而是沒頭沒腦地來了這樣一句。

宋熹微正不知如何說,他卻又道,“既然如此,那也好吧,我牽着你就是了。”

那話語中的溫柔與寵溺讓宋熹微吓了一跳,她可從來沒想過這茬,慧公主要是知道了,那麽她在宮裏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說不定連宇文邕都要變臉。

她有些悻悻地說道:“不了,你在前面走,我跟着你便是。”

阿肅無奈地搖頭,便自己走到了梳妝臺邊上,銅鏡已鏽跡斑斑,摸上去很是粗糙。臺上有只木質梳攏,靜靜地躺在那兒,好似常年沒有人主人,看上去是如此滄桑寂寞。

他心神一凜,有一個聲音在腦海中叫嚣:“既然過得這般不好,當初又為什麽要抛棄我?”

阿肅周身都結着悲涼與惆悵,他便這麽默默地打量着那支梳攏。

宋熹微有些奇怪,“你是不是認識這朱紫閣以前的主人?”

他沒有回頭,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

宋熹微湊上前來時,阿肅已經輕輕将那支梳攏拿起,然後極其小心地将它揣進了自己懷裏。

宋熹微驚道:“你怎麽……要拿這個?”

阿肅淡淡一笑,笑聲中滿是苦澀,“宇文邕擁有了它二十年,是不是也輪到我了呢?”

這話說的。宋熹微到底還是看遍了國産神劇的老戲迷,這時已經反應過來這可能就是那些她曾以為爛俗的豪門情緣情節,遂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你和宇文邕,是什麽關系?”

阿肅一愣,随即厲聲反駁:“我和他沒有關系!”

然而話音一落卻沒了聲息,仿佛剛才疾言厲色的不是他,他的沉默在此時顯得如此突兀。

宋熹微這下确定了,還真有些關系。最戲劇性的結果是,這個阿肅其實是宇文邕的兄弟,那麽他其實是叫宇文肅?有些難聽,或者只是同母異父?不過這也太鬧心了,就一個父親不一樣,結果兩人一個成了皇帝,一個卻做了侍衛,這叫阿肅的心裏怎麽能平衡。還有,貌似宇文邕的母親叱奴太後還沒死呢!

想了一下,宋熹微沒能明白,也就不再費腦筋了。

阿肅轉身,輕輕擁住了宋熹微,動作很輕,給了她反抗的機會。可是宋熹微才剛回過神,腦子還沒轉過彎來,就被人給抱了,她自然來不及推開。只是等到她可以推開的時候,她又不想推開了。

她明顯地感覺到,阿肅的身體在顫抖。

宋熹微身子繃得緊緊的,木魚似的一動不動。頸邊有些濕濕的溫熱,她大驚,抱着他的這個男子,到底遭遇了什麽,竟然哭了?

靜夜無聲,一室沉默。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肅慢慢松開懷抱,低低地說了聲“對不起”。

宋熹微有些愣了,但還是豪氣地一拍胸脯,“放心,連同這件事,我都不會說出去的,今日我什麽都沒有看到。”

阿肅的心情此刻已經平複了下來,又見了宋熹微的動作,不禁莞爾。他看上的這個女人還真是……特別。聰慧的時候恍若千萬人亦有所不敵,而裝傻的時候卻又是這樣憨态可掬。

他心裏頭一遭,有了想要一個女人來陪伴自己的想法。人世如此孤獨,我願與你共度。

便是很久以後,他回想起今日萌生的念頭,仍然欣慰地認為這是他此生中有過的最值得驕傲的想法。

時值三更,深夜寂寂。

阿肅确實做到了這時分一個君子應該做的事,那便是護送她回寝居。

後半夜宋熹微也仍然沒有睡意,朦朦胧胧間想着阿肅離開時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可能要離開一陣子,你要等我回來……你。”

中間有個字聽漏了,她正努力地回想着。想了半天沒想起來,卻陡然一驚猛地從床上坐起。有腦子的都知道他的意思了,他這是要……要回來接她!

難道這個阿肅真的對自己産生興趣了?這可不好。她可不認為在這種時代背景下還有什麽純粹的喜歡,可是她宋熹微不是這裏的人,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自然也與這裏的女子有所不同,那麽吸引那些男子的可能便是存在的。

會不會連宇文邕也……難道他遲遲不肯揭穿她的謊言,也是因為他對她産生了一定的興趣了?

像是被澆了一盆涼水,從頭涼到腳。宇文邕往這裏大添醫書藥材,其實就是件俾衆周知的事情吧,否則這些他原來怎麽不送?

是了是了,一定是這樣的。

這時候,她已經沒空去想阿肅的事情了,皇上這事才做得更讓人心塞!

她就這樣悲啊悲的,第二日頂着黑眼圈就當值去了。

沐鳶好心要攬了她的活兒,勸她回去補眠。可是宋熹微卻不曉得自己身上除了一點新鮮勁兒還有什麽,為什麽他們一個兩個都對這樣的自己産生興趣了?想到這裏,她再困也沒心思睡了。

晌午時分,宇文邕傳喚。

湖心亭靜卧在一片粼粼的波光裏,轉過朱漆走廊,宋熹微看見宇文邕已在這裏等候多時。 他的身邊只是跟着幾個綠衣太監,連龍袍也未穿,只着了簡單的湖藍色便服,整個人卻英氣勃勃,神姿潇灑。

宋熹微緊張得手心冒汗,今日以前她本不是這樣的,然而猜透了宇文邕的心思後,這股不安來得如此濃烈。

而且宇文邕今日似乎沒了以往的避諱,甫一見到她,便微笑着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連幾個太監都紅了老臉,宇文邕卻絲毫未覺,他拉着她的手,一起到湖心亭的圍欄邊坐下。

宇文邕的目光中是令她最為驚懼的熾烈,他握住她的手上也施了她無法反抗的力道。宋熹微有些任命,宇文邕沖着那幾個太監吩咐道:“你們先下去吧。”

太監們便有序地離開,宋熹微俨然更緊張了。

良辰美景,公子如玉,他……他不會是要告白吧?

天,這什麽風流時代啊,連皇上也玩浪漫?

宇文邕留意到宋熹微的不情願,聲音暗沉:“阿璃,你是不是,不想見到我?”

連“我”都又出來了,這可真是不祥的征兆!

宋熹微心裏在發抖,面上卻沒什麽表情,她默默地垂下眼睑,額上搭着的細碎的秀發覆住了眼睛。她淡淡說道:“皇上說笑了,阿璃哪有那個膽子不想見到皇上?”

這個回答令宇文邕很不滿,他的聲音又冷了幾度:“是‘不想’還是‘不敢’?”

宋熹微現在終于明白為什麽有那麽多人都喜歡溜須拍馬了,原來有時候這不是自身問題,是被逼的,有一個好聽好話但好話都是假話的主子,誰還敢說真話?她嘆息道:“阿璃不覺得這有什麽區別啊,左右是沒有排斥皇上的意思。”

宇文邕并未點頭,卻伸出手來輕輕地捧住了宋熹微的臉,令她不得不擡頭。她心中一緊,沒想到宇文邕動真格的了。

說實話,宇文邕看了這張臉很久了,可是那時的阿璃遠沒有這樣美得令他心馳神往。雙眸似水,卻帶着談談的冰冷,似乎能看透一切,十指纖纖,指骨修長完美。膚如凝脂,唇若施朱,雙頰晶瑩似玉,如新月生暈,如花樹堆雪,冷寒于外而嬌柔于內。

這樣的女子,他怎麽能錯過?

她是誰都好,但必須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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