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誘供逼供
醫院候診臺裏,一排排的鋼質座椅上擠滿了穿着各式各色厚重棉服的患者,就像是燒烤串上密密匝匝擠在一起的紅肉。
這些人中挺着大肚子的孕婦占了大多數,她們與老公坐在一起,低頭悉悉索索地研究着手裏的育兒手冊。
紀慈希擡頭看了一眼不遠處高高挂着的綠色暗光牌子,婦産科三個慘白的大字晃得她眼睛直發暈。
“0107號,紀慈希。”
護士扯起有些嘶啞的嗓子對着話筒喊,重複了三遍之後又低下頭去忙自己的事情。
紀慈希站起身,她攏了攏略顯寬大的大衣的領子,不緊不慢地走進婦産科室的走廊。
越過走廊裏的長椅上許多女人憂慮惆悵的目光,這讓紀慈希感覺自己好像來錯了地方。
她明明與這些女人來到這裏的原因一樣,但是她的心裏卻沒有半分愁緒。
盡管診室的門就敞開着,紀慈希還是習慣性地敲了敲門。
年老清瘦的女醫生把有些錯愕的視線從電腦屏幕上挪到了紀慈希的身上,她略帶僵硬地說了一句請進後,紀慈希才走進診室。她雙手舒展着大衣下擺,坐在她的對面。
紀慈希無言地把手裏的幾張紙遞過去,女醫生接過來只翻了幾下,紀慈希就看見她的臉色突然變得凝重了起來,因蒼老而有些松弛的肉皮一瞬間皺在了一起,綻出好幾道褶子。
紀慈希心裏知道這個表情不是好兆頭,卻依舊沒有說話。
直到她聽見醫生從喉嚨深處發出了“啧”的一聲。
“你這個……可不太好呀。”醫生擡眸沉重地看了紀慈希一眼。這樣一看,她看起來倒是要比紀慈希還要憂心忡忡。
“年紀輕輕的女孩子……唉。”
“請問……是什麽?”紀慈希直到現在才開口說話,她用探尋的目光看着醫生。其實從剛才醫生的神情語氣之中,紀慈希就已經猜到了幾分。
“雙側輸卵管堵塞嚴重,通俗點講就是很難自然受孕。”
紀慈希早已有了心理準備,所以即使真的聽到醫生這樣講,也沒有多少意外。她停頓了一下,開口問道:
“那就是不孕了?”
“具體的也得做個腹腔鏡手術看一下……其實你将來還可以嘗試試管嬰兒。”
醫生還欲再說些什麽去安慰她,紀慈希卻極為突兀地打斷了她。
“我知道了。”
她站起身伸手接過醫生遞回來的片子,對醫生道謝後轉身離開診室。
醫生看着她快步離去的背影,不免再次惋惜地砸了咂嘴。
這麽年輕。
走到醫院一樓大廳,紀慈希把手中的片子展開,撕掉了最上面的個人信息後,就把它們随便地團成一團,丢進了垃圾桶裏,連看都沒有再看一眼。
還未走出醫院,紀慈希突然感覺腿上一震。從褲兜裏拿出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喂。”
“您好,請問是紀敘的母親嗎?”
紀慈希一愣,晃神的瞬間也就沒有接話。聽筒對面的人因為紀慈希的沉默而顯得有些尴尬,于是稍顯慌張地補充道:
“孩子自己填寫的通訊錄上寫的母親是這個號碼……所以……”
“哦。”紀慈希回過神來,她平靜道:“我是。”
“哦……”手機裏的聲音松了口氣,徐徐道:“那麻煩您現在來學校一趟吧,紀敘和另一個學生之間有些事情,對方家長想要與您當面處理。”
當面處理四個字一出,紀慈希就知道不會有什麽好事。她問道:“是什麽樣的事?”
“這個……其實只是孩子之間的小矛盾,只是那個學生的臉上見血了,所以……”
老師欲言又止,紀慈希也不願多糾纏,她低低地應了一聲這就去之後,結束了通話。
醫院離Z市第一小學也就公交車三站的距離,仗着自己身高腿長,紀慈希索性頂着寒風走去學校。
一進辦公室,紀慈希就聽到了一陣尖銳刺耳的哭聲。她看了一眼前面站在大人身旁的背對着自己正一抽一抽哭着的小男孩,又伸了一下脖子,看到了另一個站在老師身邊的身體瘦弱,皮膚略顯蒼白的小男孩。
“媽——”
站在老師身邊的小男孩眼尖先看見了紀慈希,就慌忙大聲喊道,生怕別人聽不見這是他的母親一樣。
紀慈希走到他身邊,微微彎腰一把攬過紀敘瘦弱的肩膀,感到懷裏紀敘小小的身子一縮,她微皺了一下眉。這才擡頭道:“你們好,我是紀敘的媽媽。”
紀慈希好似一潭死水的雙眸直接對上了對面微胖婦人的眼睛,對方不屑地哼了一聲後別過臉去,紀慈希也沒在意,只暗裏輕撫着紀敘的後背,不讓他再慌張。
在紀慈希趕到之前一直充當胖婦人的出氣筒的班主任此時見到紀慈希如釋重負,她忙說道:“韓浩媽媽,您現在也見到紀敘媽媽了,有什麽話就當面說清楚吧。”她賠着笑臉說道,“事兒呢也不算大事兒,冬天裏天黑得也快,咱們大家快點解決也好早些回家休息是不是?”
“不算大事兒?!”
婦人揚起她白膩子似的臉瞪了班主任一眼,兩條眉毛幾乎要飛到腦袋後面。
“哎哎哎張老師,您看看!”她伸手粗暴地撥開自己兒子額前的頭發怒聲道:“我兒子的腦袋都出血了還沒什麽大事?!這要是磕壞了腦子可怎麽辦?!”
說罷,女人轉過臉對紀慈希冷笑,“我兒子将來可是還要讀大學還要出國的,這要是真磕出個好歹,你們誰也賠不起!”
紀慈希依舊面無表情,她看了一眼女人身邊的小男孩,又看了看自己身邊的紀敘,轉身問班主任道:
“請問,孩子們是因為什麽打起來的?”
“我說紀敘媽媽——”女人再次怒吼起來。
“你家孩子打了人不認錯也就罷了,你個做家長的怎麽也這麽不懂事?!真是沒有禮——”
還未等她說完,紀慈希就打斷道:“您兒子被打傷了是不錯,可是紀敘的身上也有傷。”她說着,拉起紀敘的胳膊,捋起校服外套的袖子,露出幾塊青紫的痕跡。
“您兒子以後要讀大學要出國,我兒子也不例外。這兩個孩子無論是誰出了事,你我都賠不起。所以我才會詢問班主任老師情況。”
看着女人因為氣憤而微微發紅的臉盤,紀慈希笑了起來。
“怎麽,難道您不信任班主任老師嗎?”
“這……”女人一時語塞,紀慈希沒有再看她,轉而把目光投向班主任,等待着班主任的回答。
被突然詢問,班主任一時也有些沒反應過來,她愣了一下之後才說道:“兩個孩子都說是因為一些口角,只是再問具體是什麽,就都不肯說了。”
“口角。”紀慈希聞言看向站在對面早已止住哭聲的韓浩,紀慈希掃了一眼他額頭上貼着的創可貼,并沒有看到再洇出來的血跡,當下也就放心了。她蹲下身與韓浩平視,溫和地笑道:“紀敘打了你,所以阿姨不問他,問你。”
韓浩吓得向後退了一步,抖如篩糠,瑟縮成了一團。
“你幹嘛!吓唬我兒子是不是!”女人慌忙攔在自己兒子的身前,大聲質問。
紀慈希緩緩擡眸,以她目前的姿勢來說,明明是仰視着女人,可她的眼神裏卻頗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反倒是讓女人看起來像是矮了一頭。
“兩個六七歲的孩子打架,竟然都打出血了。這一定是有原因的。因為害怕您說紀敘說謊,所以我才會問您的兒子。怎麽,這也成不對了嗎?”
“你對我兒子這是誘供!”女人吼道。
“那你對我兒子就是逼供!”紀慈希的話擲地有聲,毫不示弱。
女人氣得直跺腳,卻無話可說。紀慈希站起身又恢複了一張笑臉,說道:“既然你不願說,那紀敘,你說,你為什麽會打同學。”
終于被允許說話的紀敘再也忍不住了,稚嫩的聲音含着滿滿的憤懑。
“他說我是沒爹沒媽的野種!”
紀敘帶着哭腔的聲音響徹整間辦公室。
一瞬間,辦公室安靜了下來。三個大人的臉色都變得極其難看。
氣氛凝固至冰點,尴尬的沉默彌漫在空氣中。
紀慈希挑眉,她首先打破了沉默,冷冷道:“是真的嗎。”
她看着韓浩的眼神冷如寒冰,絲毫沒有因為他還是個孩子就心存憐惜。
“這……”班主任一時也有些尴尬,她咬着嘴唇說道:“紀敘媽媽,我之前的确是不知道兩個孩子是因為什麽才動手的……”
“韓浩媽媽,您兒子都哆嗦成這個樣子了,還是您親自問他吧。”紀慈希沒有理會班主任,而是又看向女人。她的聲音平和得幾乎沒有什麽起伏,她說罷,又看似漫不經心地輕聲說了一句:
“這種話,怎麽能出自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之口呢。”
女人的臉青一陣白一陣,她暗裏咬着牙瞪了一眼自己的兒子,明面上卻還不甘心服軟,只好偏過頭不去看紀慈希。
“韓浩,那你今天也看見了。”紀慈希再次蹲下身,她把紀敘扯到自己身前說道:“我就是紀敘的媽媽,所以他不是你嘴裏沒爹沒媽的野種。明白了?”
再次聽到紀慈希複述那幾個字,班主任的臉上實在是有些挂不住。她急忙出來和稀泥道:“這誤會也都解開了,大冬天的,兩位家長也是不是應該早些回家休息?孩子們嘛,小打小鬧的……”
“等一下。”紀慈希生硬地打斷了班主任的聲音,她轉頭對紀敘嚴肅道:
“紀敘,給韓浩道歉。”
不只是紀敘,在場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把驚詫的目光投了過來。
“媽媽?!”紀敘不可置信地看着紀慈希,哭得紅腫的眼睛瞪得溜圓。
“因為無論如何,你都不該打人,所以你該道歉。”紀慈希看着紀敘,一字一句認真道。
看着紀慈希如此嚴肅,紀敘縱然有再多的不滿與憋悶,也只得上前一步,彎下腰對韓浩極不情願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感覺撿回了幾分面子的女人拽了一下脖子上纏着的白色狐皮圍脖,冷哼了一聲。
“做得好。”紀慈希附在紀敘耳邊笑着說道。說罷,她擡眸看着韓浩,冷冷道:
“韓浩,你也要對紀敘道歉。你不僅打了他,你還用語言侮辱了他。”
“哎我說你——”
“道歉!”紀慈希猛然擡高了聲音,那氣勢不要說是六七歲的孩子,就連屋裏其他兩個大人都被她吓了一跳。
“對,對不起……”韓浩吓得哭了出來。
“不是對我,是對紀敘。”
韓浩只得再對紀敘道了一次歉。
“這次道歉是因為你用語言侮辱了他,還有你打他的歉沒有道。”紀慈希面無表情道。
“你這個人不要得寸進尺!”女人怒道,然而她話音未落,過于害怕的韓浩就已經低頭彎腰再次道歉。
紀慈希這才滿意地站起身,她轉身對班主任說道:“現在事情才算是解決了。”她又對韓浩的母親說道:“您應該已經有我的聯系方式了,如果帶孩子到醫院檢查有什麽問題,請務必拿着病歷和賬單來找我,我會進行賠償。”說罷,她幫紀敘整理了一下校服的領子,低聲道:“和老師還有阿姨說再見。”
紀敘破涕為笑,歡快地與老師說了再見之後就抓着紀慈希的手蹦跳着走出了辦公室。
紀慈希的背影很是潇灑,她長發一甩,直把韓浩母親壓低聲音的咒罵丢在了腦後。
走出學校的大門,紀慈希立即松開拉着紀敘的手,轉身微微皺眉道:“你出門怎麽沒穿棉服。”
紀敘低着腦袋嗫嚅道:“我,我忘了。”
“那就凍着回去吧。”說罷,紀慈希轉身自顧自地向前走。被她甩在身後的紀敘連忙小跑着跟上她的腳步,他雙手緊緊地抓着書包帶,仰着小臉讨好地說道:
“小姨,你生氣啦?”
“如果是說你沒穿棉服的話,嗯。”
“不是,我是說……”紀敘低下頭,咕咕哝哝地不知在說什麽。
“男子漢說話不要扭扭捏捏的,想說什麽就說。”踢開腳邊一片已經幹枯了的落葉,紀慈希逐漸放緩了腳步,只是那張清豔的臉上依舊面無表情。
“我把你的電話寫了上去,你不會生氣吧……”紀敘小心翼翼地說道。
“你媽還躺在醫院裏,我還能怎麽辦。”紀慈希說道。她轉過臉,靠着路燈影綽的暖色燈光,她略帶嫌棄地看了一眼紀敘垂着的手。
“你媽今天要是看見你被打成這樣,要心疼死了。”
紀敘聞言吓得趕緊把小手背到了身後,着急地說道:“你可千萬別告訴我媽媽!”
紀慈希沒搭腔,繼續向前走。
兩人默默無言地走了一會兒,紀敘才又擡起腦袋,試探着小聲問道:
“小姨,你今天……去看媽媽了嗎?”
“嗯。”
紀敘的眼睛裏閃過一抹亮光,他興奮地問道:“媽媽有沒有好一些了?!”
紀慈希掃了一眼紀敘,又把目光轉了回來。
“嗯。”
“那我能去看她了嗎!”
“不能。”紀慈希的聲音裏滿是不容置疑。
“啊……”紀敘失望地叫了一聲,嘟起了嘴。
一陣冷風吹過,紀敘下意識地抱着胳膊打了個哆嗦,紀慈希加快了腳步走到街口,正逢上一輛出租車迎面駛來,她揮了揮手。
“出租車好貴的!”紀敘忙跑過來拉住她的手,“我不是很冷!”
“我冷。”紀慈希說道,她走到車前一把拉開車門,對紀敘命令道:“進去!”
紀敘縮了縮脖子,嘴上還念叨着不用,紀慈希已經上前把他強行推進了車裏。看着他在車後座坐穩,紀慈希把車門一甩,自己則坐在了副駕駛上。
汽車發動,揚起些許灰塵在空中飄散。
遠處,一輛高檔黑色轎車的車燈一閃,駕駛座上西裝革履的男人透過汽車前鏡垂眸看坐在自己身後的女人。
女人掩藏在暗處的雙眸讓人看不真切,陰影投在她精致的臉上像是為她蒙了一層極薄的黑紗。
只見女人的嘴角勾出一道漂亮的弧度,清亮如玉石墜盤一般的聲音在車內響起。
“回去吧。”
男人眉心一動,低聲問道:“您确定了?”
“啊,八九不離十吧。”她說罷還輕輕笑了一聲。
“本來覺得孩子就已經很有趣了,沒有想到母親更加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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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