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同病相憐
紀慈希回到家,她打開家門,看見紀敘就坐在客廳裏。
客廳裏開着燈,電視是關着的,茶幾看起來剛被擦拭過,空氣中隐隐的還能聞到砂鍋米線的油味。
她停頓了一下,關上門,彎腰換鞋的時候看了一眼手表。
這個時間,紀敘應該已經睡了才對。
是因為明天周末嗎,還是說……
紀慈希站起身,她把外套脫下搭在手臂上。
還是說,這孩子有什麽預感。
她走進客廳,紀敘忙站起身問她要不要喝水,他費力地端起茶幾上滿裝着熱水的茶壺,為她倒了一杯水。
“小姨……”他看着紀慈希端起水杯,她吹散了氤氲在杯口的熱氣,輕抿了一口熱水,暖了暖寒涼的胃。
“小姨……您……”紀敘欲言又止,紀慈希把杯子放下,走到他的身邊坐下。
“紀敘,”她緩緩開口。
“嗯!”紀敘急忙回應道。
紀慈希看着紀敘的臉,突然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局促地拿起水杯,又喝了一口水,還燙的水滑入喉嚨,一路沿着她的喉管落進心裏,燃起一把火。
“你媽媽她……”紀慈希猶豫了一下,她抿了抿嘴,說道:“她走了。”
紀敘一開始并沒有聽明白紀慈希的意思,他微微皺眉,疑惑地看向她。
只是後來,他發現紀慈希不說話了,只是垂着眼睛。
他還沒有見過紀慈希這樣,他見到的紀慈希在講話時永遠都會看着對方的眼睛。
可她卻不看自己了。
紀敘這個年紀已經明白大人有時候會用很多別的詞彙去代替死亡,比如離開了,比如走了。
“您說……什麽?”
可是紀敘還是不願意相信,在他的心裏還存着些僥幸。
紀慈希說話是不愛繞彎子的,她說的“走了”,或許真的只是媽媽被轉到了別的醫院,甚至是……
甚至是媽媽抛下他逃跑了,他也可以接受。
“我說,你媽媽她,死了。”紀慈希平靜地說道。
幾乎是瞬間,紀敘的眼淚落了下來。
紀慈希擡起頭,她看着紀敘先是無言流淚,再然後小聲抽泣,到最後變成嚎啕大哭。
她伸出手,想要像很多大人那樣把孩子攬入懷中,可是她的手還沒有擡起來,就被自己又收了回去。
她發現自己完全做不到。
在紀慈文死之前,她對于紀敘并沒有什麽親情,只是覺得他是姐姐的孩子,是自己血緣上的侄子,自己養他只是在幫助姐姐。
可是現在,紀慈文死了,紀慈希看着眼前的紀敘,突然不知道該把這孩子當成什麽。
紀敘哭得撕心裂肺,紀慈希就坐在他的身邊看着他哭。
大概有差不多半個小時,或許是哭累了,紀敘滿頭大汗地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
紀慈希起身去他的房間裏找出了一塊毛毯幫他蓋在身上,她彎腰撥開紀敘額頭上被汗浸濕的劉海,用紙巾替他擦了擦額頭。之後她去換了身衣裳,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又看見從醫院帶回來的商品袋裏那件差一點就完工的毛衣。
紀敘這一覺睡得并不踏實,他總是昏昏沉沉地醒然後又昏昏沉沉地睡。最後,他翻了個身,從沙發上滾了下來。
“哎呦——”他捂着被摔痛了的臀部,這才算是徹底清醒。
紀慈希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原來她一直都坐在旁邊。
“醒了,正好。”她把兩件毛衣遞給還坐在地上的紀敘,一件草綠色的,還有一件嫩黃色的。
“這是你媽媽留給你的,你試試,然後就收起來吧。”她說罷站起身,低頭看他。
“要吃夜宵嗎?”
紀敘聞言轉頭,見窗外還是一片漆黑。
現在是淩晨時分。
原來紀慈希坐在他身邊陪着他一直到現在。
紀敘慌忙站了起來,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他搖着頭,聲音裏還帶着濃濃的哭腔。
“不用了小姨,我去……試衣服。”
他說完,就抱着兩件毛衣跑回了自己的房間。
紀敘依次試了兩件毛衣,其中那件草綠色的要小一些,嫩黃的那件倒是很合身。
他試着試着,眼淚又一次決堤。
從今以後,他就再也穿不了媽媽親手織的毛衣了。
紀敘抱着毛衣又哭了一會兒,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
“出來吃東西了。”紀慈希的聲音傳來。
紀敘忙答應了一聲,他伸手胡亂地擦了一把眼淚,把衣服收拾好就趕緊從房間裏走了出來。
“我買了點速凍餃子,你洗洗手,過來吃。”
“嗳。”紀敘應了一聲,去洗手間洗手,順帶洗了一把臉。
他知道從此之後他大概就要跟着小姨在一起生活了,他也知道自己的小姨只是小姨,她并沒有義務與自己一起生活。
自己對于小姨來說,或許是個包袱。
所以,他不能讓小姨嫌棄自己。
他走出洗手間,強打起精神小跑到茶幾前,紀慈希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看向熱騰騰的餃子。
“沒必要裝。”紀慈希說道。
被說中心事,紀敘本就在低頭啃餃子,頭也就更低了些。
“遇到這種事不哭的話,還是正常人嗎?”紀慈希沒看他,只用筷子撥弄盤子裏白白胖胖的餃子,大概是因為煮的時候煮久了些,餃子的外皮有些軟。
“但是不要哭太久,太久了就不會有人同情了。”
“那小姨呢?”紀敘擡起頭,紅通通的眼睛懵懂地看着她。
“小姨你……為什麽沒有哭?”
紀慈希手中的筷子突然一使勁,戳破了一個餃子的外皮,蓄在餃子裏的油湯瞬間淌了出來。
紀慈希放下筷子,她轉過臉看紀敘,面無表情道:
“因為我不是正常人。”
她說罷站起身。
“你自己吃完把盤子刷了。”
紀慈希轉身進了房間,把房間門“砰”的關上。
紀敘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有些不知所措。
紀慈希當然沒有那個閑工夫和紀敘生氣,她回到房間打開筆電,在搜索引擎上敲上了“陳氏集團”四個字。
眼前瞬間蹦出陳氏相關的新聞,紀慈希冷眼翻看了一會兒,又搜索了“陳原炀”三個字。
她凝神掃了幾眼,最後關上了電腦,關上了燈。
她在床上躺下,大腦飛速運轉。
她突然想起之前一直在紀敘身邊徘徊的陳原臻。
陳,原,臻。
原來都是一家人。
紀慈希翻了個身,她閉上眼睛。
陳原炀之前已經找到了醫院裏,看來是想要帶走紀敘。姐姐死前也告訴了自己孩子的生父是誰,大概也是想讓她把孩子帶到陳家。
可紀慈希總覺得這筆賬算得不對。
當初是因為紀慈文執意要與陳原炀在一起,才間接導致了父母的去世。紀慈文的确是混蛋,可陳原炀若是不負她,她也不至于有那樣的下場。
整件事裏最無辜的人是她紀慈希,可她現在卻家破人亡。
她雖然還沒有談戀愛結婚的打算,可她已經被提前宣判了不孕。如果陳原炀真的把紀敘接走,她也就要做一輩子的孤家寡人。
紀慈希越想越覺得心裏惱火,她猛地坐起身。
她出了一身的汗,渾身上下都燃着心火。
第二天一大早,紀慈希就奔赴醫院處理剩下的一些事情,她出門時把家裏的鑰匙都帶在了身上,将門從外面鎖了起來。
她辦好了死亡證明之後又去把紀慈文的戶口銷掉,等到工作人員完成銷戶把戶口本重新還給紀慈希的時候,紀慈希的鼻子突然一酸。
她慌亂地沖工作人員道謝後快步離開。
到最後,她跟着醫院的車一起去了殡儀館。
紀慈希最後決定不為紀慈文舉辦葬禮,直接火化。
盡管殡儀館裏的人都勸她不必這樣早的火化遺體,紀慈希卻始終不為所動,堅持要在今天解決所有的事情。
她聽見一旁有人小聲議論她和紀慈文的關系,也聽見當他們得知自己是死者的妹妹時,他們不可置信的驚呼聲。
“您确定……要在今天嗎?”
臨火化前,還有工作人員低聲詢問她。
紀慈希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話已至此,工作人員也就不再勸說,念了悼詞之後集體默哀,再之後,便是火化了。
紀慈希隔着玻璃,目送着紀慈文的遺體被慢慢推進火化爐。
她的心驟然變得像是空了一塊,她轉過身離開,決定在外面等待。
站在殡儀館外,她擡起頭看已經泛黃的天空。
她以前在讀書的時候看到很多作者都在寫,當主角的家人死的時候,無論再看到什麽都會感觸良多,最後流下眼淚。
當她失去父母的時候,她擡起頭看血色的天空,她發現自己沒什麽可說的。
現在她失去了姐姐,再擡起頭看向天空,她發現自己還是沒有什麽可說的。
或許她真如她所說,不是一個正常人吧。
傍晚時分,紀慈希回到了家,手裏捧着一個骨灰盒。
她打開門,紀敘就站在門前,雙目血紅地看着她。
紀慈希沒說話,只關了門,繞過他走到客廳。
她把骨灰盒放在桌上,喚紀敘過來。
“你知道為什麽沒讓你去嗎。”她坐在沙發上,冷聲問。
紀敘心裏還負着氣,他沒說話,看着她。
“因為你會拖累我。”紀慈希看向紀敘,面無表情。
“雖然我心裏咽不下這口氣,但是那畢竟是你的父親,而且是很有錢的父親。”
紀慈希告訴了紀敘他親生父親的身份,并把陳氏的財富用紀敘能夠想象的方式描繪了出來。
“所以,接下來的事情,其實就是一個選擇問題。”紀慈希說道。
對于父親并沒有概念的紀敘看向紀慈希,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在顫抖。
“什……什麽選擇問題?”
“你要不要去陳家生活的問題。如果你要去,那你就抱着這個過去。”紀慈希說着,把骨灰盒往前一推,敲了敲。
紀敘垂眸看向骨灰盒,照片裏的母親笑得很是燦爛。
像清晨的陽光一樣清新,耀眼。
“或許有的家夥會說,不能在孩子面前講他父親的壞話,這對于孩子的成長不好。但是,”
紀慈希笑了笑,她靠在沙發上,翹起了二郎腿。
“但是,我做不到。或許對于你來說,即使你沒有見過你的父親,他在你的心中也是很偉大的存在。可惜,比起你的感受,我更心痛我的姐姐,也就是你的母親。”
紀敘聽着聽着再次痛苦地落下眼淚,他用袖子使勁地擦了擦,似乎是不想讓紀慈希覺得自己只會哭。
“所以,就算你選擇要回到那個人渣身邊生活,你也得抱着你媽的骨灰盒過去。那個人渣,那個人渣的家人,不能夠忘記她。至于你我,從此以後兩清。可如果……”
還沒等紀慈希說完,紀敘就打斷了她。
“可……可如果我不回去呢!”
紀慈希一愣,她停頓了片刻,才繼續道。
“如果你不打算回去,從今天之後,你就只是紀家的人。”
“我不要回什麽陳家,也不要做什麽陳家的人!”
幾乎沒有猶豫,紀敘哭着喊道。
紀慈希有些意外,她沒有想到紀敘會回答得如此幹脆。
“你可想好了,讓你回陳家的機會,我只給你這一次,不會給你反悔的機會……”
她話音未落,紀敘竟然沖過來,撲進了她的懷裏。
“小姨你不要趕我走……我不要走……”紀敘一抽一抽地哭喊着。
紀慈希被紀敘突如其來的舉動吓了一跳,她一下子變得不知所措起來。
只是逐漸地,紀慈希看着在自己懷裏哭得可憐的紀敘,心也軟了下來。
或許那并不是心軟,而是一種同病相憐的理解。
她伸出手輕撫着紀敘的後背。
終于在這一刻,始終沒有哭過的紀慈希,落下了一滴眼淚。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應該會發糖(*^▽^*)最近有一丢丢忙,可能會隔兩天更新一次,過幾天應該就會恢複隔一天一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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