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風陵有君

……風陵雲中君封如故被退婚了。

文始門的文三小姐已經把自己往房梁上挂了三回,顯然是動真格的。

文夫人抱着氣若游絲的女兒,心疼得淚光漣漣,早先對女兒任性的怒罵呵斥,全部化成了對丈夫的聲聲哀求:“這門親事我們不結了,不結了!”

文潤津道長有些猶豫。

文夫人哭求:“是慎兒性命重要,還是與風陵的親事重要?”

文道長老來得女,自是不忍女兒因為姻緣之事玉殒香消,只得硬着頭皮,點下了這個頭。

要通知風陵是肯定的,但通知誰,卻是個大問題。

衆所周知,自魔道二十六年前全盤覆滅之後,世間正統道門有三,分為二山一川:風陵山、丹陽峰,應天川。三門并立,如參天合抱之木。

其下則是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小門派。

說白了,文始門就是巨木下的一頭春筍。

更何況,現如今的風陵三君,個個不是省油的燈。

三君排行第三的燕江南,以女子之身,得“江南先生”之號,自是非比尋常。一手醫,一手毒,皆使得出神入化,手持藥秤,白衣飒踏,卻白生了一張溫婉面孔,脾氣火爆至極,動不動便縱她養的松鼠咬人。

與她性情截然相反的,是在三君中排行第一的山主,端容君常伯寧。

人都說此人佛性甚足,更該去修佛道,身秀仿佛菩提樹,心淨宛如琉璃光,是人人稱道的佛心君子。

但據文潤津所見所知,絕非如此。

至于那封如故……不提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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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潤津上次見他,還是十年前,文家長子被他從死地救出時。

被封如故一同救出的還有百餘名各家道門精英弟子,或傷或虛,但都精神尚可。

每個人都說,沒有封如故,他們十死無生。

彼時,封如故重傷瀕死,被常伯寧背出時,指尖往下一滴滴落血,染透了常伯寧披在他身上的白衣。

沒幾個人以為封如故能活,連靈牌都備好了。

但其師逍遙君徐行之,愛徒如子之名蜚聲于外,窮盡一切手段,硬是将封如故救了回來。

各道門只得紛紛砸掉靈牌,換上了長生牌位,日夜供奉。

倘若沒有封如故,這一代道門的精英子弟恐怕要去十之七八。

文潤津曾持重禮,登上風陵山門,想酬謝深恩,卻被謝絕在外。

從那之後,封如故便在風陵山辟了一處居所,名喚“靜水流深”,在內養傷靜修,整整十年,未曾下山半步。

如今女兒成年,正是窈窕待嫁之期,文潤津借着這段緣分,本想成就一段佳話,與風陵再加深一層關系……

文潤津心中連連嘆息,帶了風陵才送來半日的聘書,親自登上了風陵山。

三君之中,選來選去,還是先把消息知會常伯寧最為妥當。

聽到消息時,常伯寧正在青竹殿後的花園澆他的花。

聽明白文道長來意後,他澆花的手停了。

常伯寧拎着小花壺,回過身來,言語中有些詫異:“為何呢?”

單看外表,常伯寧是谪仙白鹿一樣的人。

非是出席東皇祭禮、天榜之比一類的重要場合,他極少戴冠冕,要麽用發帶将長發簡單斜綁,要麽散發,擇出一條單辮結成麻花狀,溫馴地搭在右肩上。

因為眼睛天生畏光,常伯寧眼前時常覆挂一層透明眼紗。

他說話時,一陣風過,眼紗迎風飄搖。

文潤津不覺凝噎。

端容君儒雅異常,說話聲音也不高,輕聲細語的,可看不清眼紗下的眼神,文潤津也不敢輕易去猜他的心思。

常伯寧微微歪頭。

他只是想問個緣由,沒想到文道長會這般噤若寒蟬。

他有點頭疼,索性把壺放下:“為何?”

文潤津搶先認錯道:“是小女慎兒驕橫無理。”

這話說得倒有幾分真心。

文潤津确實覺得,是文慎兒太不識大體了。

前些日子,風陵突然傳出音訊,說是雲中君封如故想求一個道侶雙·修。

不論他年紀輕輕便得“君”號的地位,也不論各道門欠他的天大人情,雲中君的天賦與道行誰人不曉,道門中人只要與他雙修,不論男女,都于修行有大大的裨益。

雖說公開征集道侶一事,聽起來實在匪夷所思,但既是封如故做出來,那便也沒什麽好驚訝的了。

各家都請了冰人登門,送上适齡女子畫像,誇得天花亂墜。

封如故收了畫像,擇來擇去,擇定了文慎兒。

二人生辰八字契合,家中尊長又贊同,于是,自然而然,好事将成。

誰想,萬事俱備,卻在文慎兒這裏出了岔子。

文慎兒年方十八,又生來美貌,心高氣傲,父母不經她允準,取了她的畫像去給別人品頭論足,她怎受得了這等侮辱?

她氣沖沖上了風陵的“靜水流深”,要見封如故讨個說法。

結果,她等了足足兩個時辰,砸了一套茶盞,甚至按劍闖入了卧房。

眼見到封如故在內間酣然安睡,文慎兒只覺自己被大大輕慢了,指着封如故痛罵一頓,回去就上了第一回吊,寧死不嫁。

聽完事情前因,常伯寧道:“這便是師弟不妥了,怎能這般怠慢文姑娘。”

文潤津憾道:“是我們把女兒寵得沒了邊際。”

“罷了。”常伯寧接過被退還的聘書,态度溫文爾雅,倒不像生氣的樣子,“文姑娘不願,我們自是沒有強人所難的道理。”

見常伯寧未曾發怒,文潤津舒了一口氣,腦中卻又開始謀算另一樁事。

兩家現在是關起門來說事,文潤津當然樂得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

可這婚事也是定了些時日的,道門中知之者甚多,一旦公之于衆……

若是說自家主張退婚,難免被人嘲笑;若是如實道來,女兒雲英未嫁,又難免落得個難相與的名聲……

思來想去,文潤津冒了個不能與人道的主意。

——哪怕救過那麽多人,封如故依然是那個封如故。

自傲、孟浪、蠻橫、無禮、慵懶、漫不經心。

他向來名聲不好,也不差這一樁。

左右退婚一事也不可能不得罪風陵,只傳些和封如故相關的風言風語出去,應當也不打緊……

見過了常伯寧,文潤津還要去“靜水流深”拜會封如故。

沒想到剛出青竹殿正殿,他便撞見了封如故。

他靠在藤躺椅上,左手托一柄纖長的竹煙槍,右手邊放着一把桃花傘,占了外面通往青竹殿的大道中央,一搖三晃,好不悠閑。

聽到身後響動,他回過半張臉來。

封如故左眼是濃淡生宜的好看,如有水墨精心點染,半睜未睜時,讓人想起志怪小說中破敗寺廟裏常見的豔鬼狐仙,然而右眼卻隐于一片單片水晶鏡片下,在陽光輝耀下看不分明,實在遺憾。

封如故吐出一口竹香煙霧。

朦胧的煙霧,讓他鼻翼右側生的淡淡一點小痣看上去不那麽清晰了。

他沖文潤津點了點頭,連身也沒起:“老丈人。封二這廂有禮了。”

文潤津被他一聲“老丈人”叫得直起雞皮,忙上前賠罪,把來意陳明。

封如故應該是有些意外的,因為他放任手上的竹煙槍燒了幾秒鐘,才把玉煙嘴放入口中:“是嗎。”

文潤津剛想再說些什麽,封如故回過頭去:“文道長,好走。”

……改口如風。

逐客令都下了,文潤津也沒臉再待下去,諾諾拜過雲中君,剛與封如故擦身,道袍便被人從後一把抓緊。

封如故側身道:“還有一事。退婚事由,文道長打算如何對外公示呢?”

文潤津心裏一跳。

眼見他的沉默,封如故颔首:“我明白了。”

文潤津一駭,立即解釋:“雲中君……”

“令愛上次前來,砸了我一套翡翠茶具。”封如故竟轉了話題,“那茶具我很是心儀,是我徒兒落久花了百金購得。文道長,你作何看法呢。”

文潤津臉紅一陣白一陣。

風陵雲中君當街阻攔,要曾經的老丈人賠自己的茶具,真是門風淪落,道将不道。

還是拎着小水壺從青竹殿內出來的常伯寧解了他的圍。

答應賠錢的文潤津這才得以抽身而退,有些狼狽地告辭。

“文道長路上注意些。”常伯寧在他背後溫和道別,“近來佛門道門,皆有道友無端橫死,萬請小心。”

文潤津一個踉跄,只覺常伯寧是在暗示他些什麽,後脊梁蹭蹭竄寒氣,走得如同一陣風。

有弟子相送,常伯寧自然無心去關照客人:“如故,你還好吧。”

封如故不正面作答:“虧得師妹下山去調查道友橫屍緣故,不在山內,否則可有得鬧了。”

常伯寧認同地點一點頭。

“聘書還了?”

常伯寧:“我已燒了。”

封如故笑:“手腳如此快?”

常伯寧:“看了也是惹師弟心煩。”

封如故望着文潤津身影消失的方向,道:“惹我心煩的事兒不在眼下,而在将來。”

常伯寧很是不解。

躺着的封如故,能看到常伯寧眼紗下幹淨明澈的雙眼。

封如故吸一口煙,笑說:“師兄,我願你一生天真呢。”

言罷,他仰靠在竹枕上,望向空際,目光專注。

常伯寧詢問:“今日怎麽有閑情出‘靜水流深’?”

封如故:“今日有雨。”

常伯寧:“嗯?”

封如故指了指斜靠在右手邊的雨傘:“師兄的青竹殿前,看彩虹是最好的。”

常伯寧望向這個咬着竹煙管,百無聊賴地等虹來的師弟,心中溫熱:“要等,不如來殿內等。”

封如故咬住煙嘴,朝他伸出一只手。

常伯寧失笑,俯下身去拉他,卻被封如故反手搶下眼紗,旋身避開。

常伯寧眼睛被光刺得一花,再眯着眼去尋他蹤跡時,那人已經輕巧跳至階上,指尖勾着他的眼紗,臨風而笑。

常伯寧也不自覺跟他一起笑開了。

封如故算得分毫不錯,方才豔陽高照,不消兩炷□□夫,天色已陰,面筋似的大雨滂沱而下,在地面打出騰躍不休的雨線。

常伯寧不負端容之名,何時何地都盤腿而坐。

封如故卻不。

他卧在常伯寧打坐的榻側,懷裏抱着一只屬于常伯寧的蓮紋小暖爐,在雨聲裏睡得香甜。

他睡覺向來死,除非自行醒來,否則尋常響動不能擾他分毫。

他這走到哪裏睡到哪裏的毛病,真是改不得了。

不過也無需改。

常伯寧擡手,溫柔地撫一撫他的頭發,從走滿雲卷暗紋的袖內取出那份聘書,望着上面描金畫彩的“封如故”三字發了一會兒呆,便将鮮紅聘書壓在諸多道門書卷之下。

哪怕是訂了婚又被退了婚,常伯寧也不知,為何封如故會在三月前,突然提出要找一名道侶,又為何會在一月前,匆匆擇定素未謀面的文慎兒為妻。

這場豪雨從午後落至傍晚。

但未等一場雨過,便有一名素衣藍帶的風陵弟子打着傘,匆匆沖至殿內:“端容君!我師父可在——”

常伯寧輕“噓”了一聲,望了一眼仍睡得舒适香甜的封如故,低聲問:“何事?”

有他示範,那劍眉星目的年輕人也不自覺放低了語調:“禀端容君,文家人又上山來了!”

“還我茶具來了?”封如故擡起頭來,也不曉得他是什麽時候醒的。

“不是……師父,端容君……”年輕人急得臉色煞白,額頭冒汗,“是文始門裏文三小姐,師父的未婚妻,出事了……”

文慎兒死了。

發現她消失,女侍也并未上報文夫人,只以為她是心情不佳,外出散心。

她被發現時,正是豪雨欲來、天色陰晦之時。

文慎兒是被唐刀一類的兇器一刀斷喉的,腦袋被整個割了下來,挂在文始山中最高的一棵樹上,鮮血順着斷口淅淅瀝瀝往下滴,被血染污的烏色長發迎風而舞,獵獵作響。

以唐刀割喉的殺人手法,極似最近發生的連環殺道之案,佛、道兩門弟子均受波及,已死了整整十五人,就連風陵外門弟子也遭了害,是以燕江南才會下山調查此事。

然而,在得知這個令人瞠目結舌的噩耗後,封如故卻開口問了一個異常古怪的問題:“……為何只有頭?”

常伯寧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師弟,你說什麽?”

封如故重複了第二遍:“為何只有頭?”

細細思忖過後,他問來報的青年:“浮春,她的頭發朝哪個方向飛?今日是何風向?”

青年被問得愣了,如實回答:“文始山那邊,今日該是西北風。”

封如故:“師兄,借筆。”

說是借,實則明搶。

他拿過常伯寧還握在手中的朱砂筆,跳上常伯寧落座的軟榻,面朝向他身後挂着的地圖,觀察片刻,在永靖山上落下第一筆。

常伯寧知道,永靖山是半月前,第一具屍體發現的地點。

但封如故沒在上面落上一點,而是橫向畫了一道朱砂紅跡,甚至染污了旁邊幾座小城鎮。

“如故。”常伯寧提醒他,“畫錯了。”

封如故答:“沒畫錯。頭朝東,腳朝西。”

常伯寧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封如故在說第一具屍體被發現時的狀态。

第二具屍身在距離千裏開外的九龍鎮。

他橫屍九龍鎮鎮中央的街道上,恰是頭南腳北,一刀斷喉,利落無比。

因為屍體距離太遠,而且死的一個是靈隐寶剎的佛門內家弟子,一個是普通修仙小觀的弟子,剛開始時,并無人把這兩件事情聯系起來。

直到噩耗接二連三傳來。

死者身份不同,各自之間不存任何交集,出行的理由也各不相同。

唯一相同的,只有頸間的一刃索命紅線。

惶惶之際,衆道門百思不得其解,兇手謀算這麽多條人命,究竟意欲何為?

塗抹在地圖上的朱砂痕跡越來越多,一筆一劃,橫平豎直,每一道就是一具屍身,一條人命。

注視着在地圖上逐漸成型的東西,座下羅浮春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

屍體被發現的方位,與躺位相結合,竟構成了一個字形。

最終,封如故飽蘸朱砂,在文始山,從西北方向西南方,落下了重重的一筆。

……為何其他人都留有全屍,文慎兒卻只有一顆頭顱呢。

外間悶雷滾過的瞬間,一道雪亮閃電将天際撕出一個口子。

地圖上的衆多朱砂印記,以最後一點作結,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血紅的“封”字。

朱砂色彩濃得近黑。

而最後烙上的一點,看上去像是迎風飄舞的帶血秀發。

封如故将墨筆橫向反咬于口,向後坐倒在常伯寧桌案上,撞得墨硯筆架叮當亂響也不管。

他看向地圖,臉上神情分不大出是驚或是怒。

可說實在的,這兩種情緒都不怎麽适合雲中君,因此落在他臉上,反倒圓融成了一股“天意如此”的淡淡諷笑。

封如故看向面色冷凝如冰的常伯寧:“師兄,我怕是要下山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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