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如一居士

常伯寧道:“不可。”态度堅決。

“死的是我的未婚妻。”封如故說,“‘封’字收筆,用的是我未婚妻的頭顱。這事就算不是我幹的,也與我脫不了幹系。”

“聘書已還。”

“天下不知。”

常伯寧:“既是如此,你更不能下山。這是有人刻意逼你出山。”

“我的好師兄。”封如故把朱砂筆挂回筆架,拿指尖撥弄了一下筆架上高懸的狼毫筆,“道門中精明的人有不少,或早或晚,總會有人發覺殺人者是沖着我來的。有頭有臉的各道門、寒山寺、靈隐寶剎,都有修士死難。我不早些下山,給出個交代,怕是要被各家集體打上風陵、讨要說法了。”

封如故談論人命時過分輕佻的模樣,叫底下來報信的青年羅浮春微微皺了眉。

他不得不打斷了他們:“師父,文家來人……”

無需他多言,文家使者去而複返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青竹殿外的雨影之中。

當然,他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文家人還沉浸在喪女的悲痛之中,沒心思去解這個殺人字謎。

封如故與文慎兒雖無真情實分,且聘書在幾個時辰前方才退還,但文家人悲痛間,第一想到的還是要讓風陵替他們撐腰做主。

等安撫完使者、說定風陵會給文始門一個交代時,夜已深,雨未停。

封如故說要回“靜水流深”休息,常伯寧交代羅浮春,定要照顧好他。

羅浮春道了聲是,打着傘,從旁護送師父回家。

師弟離開後,常伯寧沉吟半晌,攤開一紙,撰寫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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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年養花,淡淡的杜鵑花香早已浸入他的骨中,落筆時,書頁也沾了些許清香。

若不是有人設計,師弟又執意下山,常伯寧也并不想動用這層關系。

但是……

唉。

一封信畢,常伯寧将信件折起,橫指一抹,紙張便化為鶴形流光,鑽出青竹殿。

一團白光沐雨而行,消失在夜色之中。

“靜水流深”位于風陵後山,清淨遠人。孟夏之時,草木日夕漸長,草香怡人,清影拂衣。

如果沒有這場惱人的大雨,以及不合時宜的血案,此時正是賞月的好時間。

羅浮春問:“師父,您要傳書把桑師弟叫回來嗎。”

封如故:“你傳吧。”

……他就知道。

他家師父連提筆都懶,怎麽可能下山。

羅浮春習以為常地詢問:“師弟回來還需些時日,我是下山去尋師弟,還是等師弟回山來,再和師弟一同出發?”

……根本沒把封如故算在同出人員之列。

封如故拿眼角掃搭他一眼,眉眼帶出的笑意能輕易叫人心魂一蕩:“浮春定吧。”

羅浮春對這個師父縱使有百般的不滿,瞧見他這張面皮,氣性也就散了大半,道了聲夜安,便拂袖而去。

他在回廊轉角處站定,望着進入卧房中的封如故,蹙眉輕嘆一聲。

羅浮春本名并不叫羅浮春,是一處新興道門的蕭姓二公子。

十年前,封如故救的人裏有他的兄長蕭讓。

羅浮春感念恩德,又仰慕封如故,方才來風陵求藝,三拜九叩才入得山門,又軟磨硬泡多時,才得了封如故首肯,收為徒弟,入了“靜水流深”。

入內門第一日,他滿心惴惴,可拜倒在封如故腳下時,他什麽都顧不得了,欣喜得膝蓋發軟,周身一陣陣打哆嗦。

在他面前的,是道門中最年輕的劍魁,十二歲便以風陵劍法為基礎,自創歸墟劍法;十四歲私開風陵劍爐,以靈力鍛劍,得兩把絕世奇兵;十八歲身陷殘餘魔道聚集的“遺世”之中,護百餘弟子八十九日……

一件件,一樁樁,都是能讓少年們熱血沸騰的英雄事跡。

他聽到封如故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他的指尖都在抖:“蕭然。”

封如故握着小酒壺,喝了一口酒,随便掃他一眼:“唔。那從今日起,你改叫羅浮春。”

蕭然:“……”

那時候,封如故壺中的酒就叫“羅浮春”。

連名帶姓地改他的名字,還改得如此草率……

蕭然跪在地上,寒意從心髒爬到了指尖。

在“靜水流深”裏住下後,對封如故越是了解,羅浮春越是心寒。

封如故為人懶散、外熱內冷、品味惡劣,愛好奢侈之物……

因為封如故從十年前起就沒下過山,羅浮春甚至要有償下山除妖降魔,換取銀兩,來供養師父的日常起居。

更重要的是,羅浮春十年間沒有見過他劍出鞘哪怕一刻,因此,他連半式歸墟劍法都沒能學着。

目前,他在劍法上的所有進益,都是他賺錢養師父的時候自己悟出來的。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無奈之下,羅浮春只得安慰自己:罷了罷了,誰叫他是死乞白賴貼上來的呢。

在他入門三年後,小師弟才入門,結果剛入門也被改了名姓,得了個“桑落久”的名號,這才讓羅浮春有了少許扭曲的安慰感。

回到房間,羅浮春給出遠門打工掙錢養師父的桑落久桑師弟寫了封信,簡要說清了山中情況,要他速速回山。

擱筆時,他心中仍堵得慌。

師父找道侶這件事本就蹊跷,如今他親自選的道侶喪命,師父看上去也并無什麽悲痛或是不舍之情。

……那麽,和他收自己和落久為徒一樣,果真又是一次心血來潮,把想要的玩具要到手便不喜歡了麽?

羅浮春攥緊筆端,臉色越發難看。

……

合上門後,封如故從整理得清爽的桌案上拿起一冊婚書。

婚書自是各持一份的。

文家的那份退回來了,封如故這份還在他的手上。

他望着婚書,在滅了燈的屋中發了半個時辰的呆。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文三小姐頭七時,封如故在自家卧房裏點了個火盆。

他一手拿着聘書,一手拿着自己折好的紙元寶,比照聘書上的生辰八字,一邊默念,一邊将金銀元寶喂進火焰中。

銀灰卷到他的肩上和發上,宛如千堆雪,他也沒去拂。

做這件事時,他的表情仍然是淡的,沒什麽悲痛,也沒什麽不舍。

窗外站着羅浮春,和方才歸山的桑落久。

與羅浮春英氣奕奕的長相不同,桑落久是個俊俏雪白的小青年,身後負着一把鐵劍,身量與羅浮春仿佛,着一身柔軟貼身的長袍,因為風塵仆仆,上頭不免多了幾層皺褶,不過看起來仍是斯文美豔。

他很是擔心:“這幾日來,師父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屋中?”

看不見那張臉,羅浮春總算能痛快地發洩不滿了:“許是在睡覺呢。”

桑落久不贊成地瞄他一眼:“……師兄。”

“他向來不就是這樣。”羅浮春哼了一聲,“面上看着跟誰都能交好,實則冷心冷情,游戲人間。這世上千萬人,我不信有人能在他心上過過。”

桑落久無奈:“師兄,別這樣說師父。”

羅浮春嗤了一聲,正要轉身,便見那扇門開了。

封如故從門內走出,掃去肩上浮灰:“浮春,落久,收拾一下東西,我們明日啓程。”

羅浮春反應不過來,有點結巴:“去,去哪兒?”

“先去文始門。”封如故手裏仍托着他的竹煙槍,抿了一口,吐出些煙霧來,“煙絲、軟榻、我用慣的筆墨紙硯,都帶上。”

說着,他便要往外走。

羅浮春怎麽也想不到封如故是真的要下山,想到有可能見到師父英姿,一時間歡喜不已,朝封如故的背影追了幾步:“師父,你現在要去哪裏?”莫不是要去取那一雙曠世奇兵?

封如故端着煙槍:“我去青竹殿前曬太陽啊。”

羅浮春:“……”

封如故背過身:“你們快些收拾啊。”

不理會羅浮春的失落,桑落久抱拳跪地,恭敬道:“是,師父!”

封如故又跑來青竹殿前曬太陽了。

青竹殿前的陽光着實不錯,他吸了幾口煙霧,鼻息裏都是淡淡竹香,以至于照在身上的陽光都變得清涼起來。

封如故做了個淺夢。

夢裏,有人亦步亦趨地跟着他,技巧實在不高明。

封如故哭笑不得地将那人從暗處逮出來:“不是叫你在客棧裏頭好好待着等我嗎?”

小小的白衣少年梳着高馬尾,身段已有了幾分風流意氣,但仍是粘他,擡手握住他的腰帶,一語不發。

“我又不是要扔下你。客棧的錢我都付了,等我……”封如故撫一撫自己的臉,欲言又止,拍了拍他的後腦勺,“等我結束了東皇祭禮,就讓我二師弟接你上山。”

握住他腰帶的手緊了緊。

“要我接?”

手松了一點,算是認同。

“好。我來接。”少年笑起來的時候,眉眼潋滟多情,“不過,到時候,你可別不認識我了。”

少年卻一下緊張起來。

他總把封如故的每一句話當真。

為着叫這個永遠不安的孩子放心,封如故思忖片刻,一指點上了自己的心脈。

心頭猛然刺痛,仿佛被鋒利的針頭挑中。

好在不過是一瞬間。

他割了自己一點心頭血,托在指尖,抹成一道紅線,把少年握住自己腰帶的左手拉起,将那絲紅線系在他的尾指上。

少年把尾指貼到耳邊,只聞心跳聲聲,清晰入耳。

封如故半開玩笑半認真道:“聽着這個,就當我還在你身邊陪你,晚上能睡個好覺。只要我還活着,就定來接你。到時候再把這個給你解開。”

“義父……”

封如故拿食指輕敲了敲他的唇:“以後入了風陵,記得改口叫師父。”

淺睡中的封如故隐約聽到了腳步聲。

這腳步聲有些不尋常,不似修煉風陵功法的弟子,于是封如故睜開了眼。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素白的佛履,和刻有蓮花浮紋的白金色僧袍。

來人身後背一把黑木長劍,其上镂滿了佛偈,左手虎口處懸着一串橄榄核持珠,上雕怒目金剛,須發俱全。佛珠色澤深紅,更襯得他手指潔淨修長。

他左手尾指上系着一線紅,初看像是紅線,但細看又是融入皮膚裏的,不知是胎記,還是傷口。

除此之外,來人身上一無其他贅餘裝飾,周身氣度既豔且冷,唯有右耳垂的一粒天生紅痣,憑空又為他添了幾分顏色。

若是燕江南在,定會感嘆,如此美貌,為何要去做大和尚。

封如故倏地坐起了半個身子,一時不知是否身在夢中。

來人卻像是認得他,對他禮了一禮:“雲中君。”

封如故張口:“你……”

未等他說完,來人便掠過了他,走了。

封如故低頭,發現自己睡得襟領大開,或許在佛門中人看來格外辣眼。

不過他懶得拉扯,便随手把手枕在腦後,轉頭去看來人背影。

這一開一動,原本半遮半掩的鎖骨已是無所遁形。

與來人随行的還有一名十七八歲的年輕小佛修,目送着人進入青竹殿,自知身份不足,留在殿外,這餘光一瞟,便被這男子坦胸、衣冠不整的畫面驚了一下,默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才敢開口問:“敢問,您便是雲中君?”

封如故銜着煙槍,笑而不答。

小佛修也是識禮數的人,知道這人輩份不低,忙拜了。

“小和尚。”來人不敢搭話,封如故反倒親切起來,托着煙槍笑眯眯的,“你叫什麽名字?”

青竹殿內。

往常在室內不會戴眼紗的常伯寧,破天荒地在室內把一雙眼擋得嚴嚴實實。

見到來人,他客氣地招呼:“如一居士。”

二十三四歲的青年已經修煉出古石般的沉穩之氣,面上靜靜,沒有多少表情,欠身一拜,将禮節做到了十足十:“端容君。”

常伯寧遞上花茶一盞:“麻煩如一居士跑這一趟了。在下的請求,信上已經寫明:我師弟封如故要下山調查唐刀殺人之事,他與魔道早年結仇,仇家甚多,只帶兩名弟子下山,恐力有不逮。為防萬一,煩請如一居士在旁照顧。”

“寒山寺亦有佛修被殺。”如一說話腔調是悅耳的清冷,“貧僧身為護寺之僧,同樣要前往文始門調查殺人之事。若端容君信任貧僧,貧僧自會将雲中君照顧妥當。”

“多謝。”

“客氣了。”如一微微擡眸,清冷目光裏在一瞬間裏有了些溫度,“義父托我的任何事情,我都不會拒絕。”

剛端起茶盞的常伯寧嗆了一口水。

他抿了抿唇,勉強道:“不必……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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