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語出驚人
“看都給你看了。”封如故大嘆,“如此良辰美景,不如共浴。”
如一扭頭便走。
把所有人都趕走,封如故撿了一小截松枝,重新坐回白霧缭繞的湯池中,敞懷而卧,長腿在及膝深的泉水中随意一疊,仰頭觀月。
過了小半晌,戌時到了。
熱泉從整點自行開啓的池底閘口洩出,東側注入騰騰熱泉的金蟾口閉合,西側的銀蟾口微微啓張,開始注入冷泉。
封如故饒有興趣地看着這一切。
縱觀文始山上下,大小十來個泉眼,數別館這裏設計得最為精巧舒适,一個時辰注熱泉,一個時辰注冷泉,交替輪換,且松蔭濃郁,夏季時分,恰是納涼的好去處。
封如故用松枝在岸邊白石上來回打着拍子,似乎是在與誰合歌。
不多時,他的眼睛又閉了起來,露出渴睡之狀。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師父。”是桑落久的聲音,“溫泉莫要泡久了。容易頭暈。”
封如故唔了一聲,舒展開手臂:“扶我起來吧。”
來人去摸封如故手臂,卻不防被一把扯了前襟,一頭栽入了散着硫磺味的池子裏。
說是“一頭”,其實并不準确。
因為來“人”無頭。
一具無頭女屍面朝下泡在水中,皮膚卻如死時一般,飽滿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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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人影急向屏風後掠去,然而逃了兩步,就不得不剎住了腳步。
“衆生相”悄無聲息地橫指在他頸間。
這木劍看似無鋒,但稍有點見識的人都聽說過,此物大巧不工,乃是一棵百年烏木所出,該烏木生在佛骨舍利塔前,有佛力相贊,可斬世間一切鬼邪。
如一手握劍柄,目光冷淡,也不知在屏風後等了多久。
那人不願就這樣踏上絕路,假意舉手認輸,趁手擡起時揚起一道怪風,打中劍身,撥身欲逃。
孰料,剛轉過身去,便有一道蘸了水的松枝劈頭蓋臉地打在他的臉上。
這一記多刺的大耳刮子,扇得來人眼睛劇痛,慘叫一聲,一腦袋撞在了石屏風上。
他捂着半邊火辣辣的臉,自知自己求生無門,倉皇回過頭去,又吃了結結實實的一吓——
那叢松枝,橫在他眼前,已被“衆生相”的劍勢削斷了一半,竟是救了他一命。
……若無松枝阻攔,他的腦袋會被木劍當場削斷。
其實,一叢松枝如何能攔得住如一。
但他至少知道,封如故有意留他一條性命。
因此,他及時收了劍勢,背劍于身後,無聲誦了聲佛號:“貧僧不知,雲中君竟會有如此菩薩心腸。”
“他又不是真要殺我。若真想殺我,他不會叫一具無頭屍首來撲我,自己卻只知道撒腿跑路。”
說着,封如故又轉向了那兩股戰戰的人。
“虧你瞧得出,落久是最服帖的,知道仿着落久的聲音和樣貌接近我。”封如故拿被劈砍得折了一半、還沾着冷泉露水的松枝拍拍那人的臉,“快着點兒啊,自己解了面上的‘易容咒’。我徒兒落久好端端一副白玉相貌,被你用得這般猥瑣,真是糟蹋。”
來人不敢再逃,顫抖着解了身上咒術,竟是個至多十一二歲的小孩兒,身着文始山弟子服飾,平平淡淡的一張臉,看起來沒什麽特別。
封如故對這孩子的相貌露出了一絲奇色,看向如一,開口的卻還是混賬話。
“你一直沒走啊。”封如故慨嘆,“果真是想偷看本君洗澡。”
若是方才,如一還會解釋一二,說他上次前來,便是察覺正殿空了,而有人潛入別館。他轟走了那群冒失的小弟子後,便恪守了與常伯寧的約定,在此守候,以防有人要傷封如故。
但封如故這麽一說,他便再無開口解釋的打算。
确定眼前的小孩子戰意全無,如一收起劍來,把劍押在身側,挪了目光,放在了封如故身上。
他這回是從湯池裏直接出來的,來不及換上幹爽衣物,身上的浴衣被溫泉水盡數打濕。
他身上的浴衣是鲛绡所制,乃衣料中最最上等之物,一尺三金,足見常伯寧對封如故有多麽疼寵。
少年往事,突地襲上如一心頭。
他第一次去綢緞莊,便是常伯寧領他去的。
那時,他并不認得布料好壞,常伯寧便一樣樣帶他認過去,這個是宋錦,這個是缂絲,那個是漳緞……
他們轉來轉去,只看不買,惹得夥計不耐,拿撣子來趕他們。
常伯寧問他:“喜歡哪一種?”
彼時,如一不識好壞,随手指了樣挂在正當中的緞面。
在夥計露出輕蔑的神情時,常伯寧打開荷包,丢了兩塊金上案:“勞駕,為我家小紅塵裁衣,做一身夏衫。”
那人笑起來牙齒雪白,眼睛明亮,看人的眼光似專情,又似多情。
不知他望着封如故時,是否也是一樣的神情?
……
別館雖是三進三出,但着實不算大。
溫泉的騷動,很快将羅浮春、桑落久、海淨三個小弟子引了來。
眼見屏風下站着一個哆哆嗦嗦的文始門小弟子,羅浮春吃了一驚。
再轉頭看向專心擰頭發的封如故,羅浮春吃驚更甚。
他浴衣盡皆濕透,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水。
薄衫貼肉,方才隔了一層白霧、怎麽也看不清的紋身,此時倒是分毫畢現。
——封如故紋了半身蓮花在身上。
從大腿、腰·臀而起,紋身沿挺拔脊柱和勁瘦腰線盤旋而上,直到左胸前。
但他紋繡的卻不是盛放的蓮花,而是含苞待放的清荷。
清水、青頁、白石、綠蕊。
滿塘活靈活現的晚春風荷,叫人總不免疑心,這紋身會随風而動。
……但緣何如此逼真呢?
那枝蔓處處浮凸,栩栩如生,應該不是一句“妙筆丹青”所能解釋的吧。
“師兄親手為我繪的。”注意到衆人視線,封如故厚顏笑道,“手可巧?”
桑落久忙移開眼睛,解了衣服,披在封如故身上。
一旁的如一眸色深暗了一瞬,抓握在劍柄上的手指發力收緊。
……佛家戒嗔,嫉妒之心更是業障。
察覺自己心思浮亂,如一默誦了一段《大莊嚴論經》,念到“畢竟必別離,以是因緣故”時,心念又是一動,只是面上不顯罷了。
被衆人圍住,本欲抽身而退的小孩兒紅了一雙眼,瑟瑟抖動。
羅浮春喝問:“你是哪一堂的弟子?為何深夜闖入別館?”
小孩兒吓得說不出話,只是拼命搖頭,泫然欲泣,一副死期将近的表情。
一旁,封如故伸了個懶腰:“等了你這許久,再不出來,我都要泡爛了。”
此言一出,四下皆驚。
就連如一也多看了他一眼。
桑落久詫道:“師父,您說要留宿在此,是為了……”
“文三小姐的死,顯然是沖着我來的,不過是要逼我下山罷了。”封如故靠在屏風邊,懶散道,“用唐刀的殺人者既然有能力在文始山來去自如,這裏又是他的最後一站,我留在這裏,說不準能見他一面呢。”
羅浮春駭然之餘,漸漸明白過來,一把捉住那小道士前襟:“是你殺了你家三小姐?”
話音未落,他便被封如故一掌拍上了後腦勺。
“呆子。”封如故道,“你在這裏胡亂揣測,不如進去撈了屍體看一看。”
“……屍體?”
封如故再次語出驚人:“文三小姐香軀便在裏頭,仔細照看着,萬勿唐突了。”
羅浮春急急轉入屏風內側。
只見月光之下,真有一具無頭女屍,面朝下倒在冷泉之中,腔子裏的血都流幹了,前襟上綻着大片大片血跡。
女屍身上穿的是浴衣,盤扣精細,上頭描着銀鳳。
這絕不會是外出的裝扮。
但捏一捏女屍肢體,羅浮春吃了一驚。
那身體雖是冷的,但柔軟異常,像方死之人的軀體。
羅浮春霍然起身,快步行至石屏外,不由分說,一把執住少年手腕,稍一測他靈脈,便怒氣升騰:“你是魔道?!”
話音未落,他就聽封如故在旁笑話他道:“你是炮仗?”
羅浮春被拆了臺,氣急交加:“師父!那文家三小姐被煉成醒屍了!”
“喊什麽。”封如故瞥他,“不能視,不能言,不能持握兇器,只會伸手撲人——魔道中人若是煉出這等醒屍,妄想用來傷人,那就別修道了,回家種紅薯吧。”
所謂醒屍,乃是死屍所化,屍體能言能行,一如生前,只是善惡颠倒、冷暖不識、黑白不辨。
文三小姐所化的醒屍粗劣至極,輕輕一拽便倒,則是屍主修為低劣、窮盡全力也只能供她行動片刻所致。
如一淡道:“現如今的問題該是,為什麽一個魔道,會穿着文始山弟子的衣裳,操縱文三小姐的無頭屍,找到這裏來。”
穿着修士衣裳的小魔道牙關打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上去倒有幾分可憐,看得海淨心生了幾分恻隐,忙暗道了幾聲阿彌陀佛。
此時,封如故突然道:“你是來給我送這具屍體的,可對?”
小魔道擡起頭來,雙目裏噙着的淚也随着他身體的輕晃搖搖欲墜。
“我本來是等兇手,沒想到等來了你。你送來屍身,卻掉頭就跑。……有意思。”
封如故蹲下身來,直視于他,發上殘水順着眼睫和下巴滑落,他也懶得擦,只是微微歪頭,盯視着他。
“你是下級弟子。”封如故拉過他的修士服查看,又低頭嗅了嗅,“能熟門熟路地溜進來,身上還有硫磺味。你是平日裏負責灑掃這處別館的。但今日,你卻不在,來伺候的弟子粗手笨腳,對這裏并不熟悉。”
常人看不出來那引他們入別館的弟子有何不妥,但封如故不同。
他最是懂得享受,三言兩語,便知道那是個新手,因為他連擺放浮觞的位置也不很清楚。
羅浮春猜測:“莫不是文三小姐來此沐湯時,被他趁機——”
封如故看他一眼:“文三小姐再不濟,也有煉氣三期的修為,他以他這點粗陋的旁門左道,哪怕是偷襲,也不可能一刀斷首。”
羅浮春不由想起,文三小姐的屍身上,浴衣齊整,連粒扣子都沒掉,除了頸上的致命創口,确實毫無傷痕,再看看眼前的小魔修,也起了疑窦。
封如故望着小魔修,目光與語氣一道放柔,低音仿若耳語:“……你看到了什麽?你把屍身送來,是想讓我知道什麽?你不在‘遺世’裏好好呆着,為什麽出現在此?”
封如故從如一劍下救他一命,處處回護他,又這般輕聲細語,小魔修終于有了勇氣,張開嘴巴,期期艾艾道:“……大,大公子。”
一衆人瞧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
可誰也沒想到,那下文是如此驚世駭俗——
“大公子文忱,在別館溫泉中将三小姐的人頭斬下,是我親眼所見……”小魔修拜倒在地,砰砰砰連叩三個響頭,“請雲中君,捉拿大公子,救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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