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照貓畫虎

事了之後,海淨返回側殿,補上他晚上落下的功課。

如一卻沒有急着離開。

封如故酒力上湧,撐着腦袋,見燈下的如一唇紅齒白,秀麗端莊,僧袍上露出的一截修長脖頸白皙如玉,看得封如故驕傲不已,然而轉念一想,這又不是我生的,如果這張臉再添上自己的些許特征,豈不是完美,頓時遺憾起來。

帶了醉意的視線多少顯得直白大膽,如一也并非草木,有所察覺後,難免微微皺眉。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身上才會少一些“月射寒江”的出塵之意,多了他這個年紀該有的少年心性,而不像是時刻高坐佛堂的金身泥塑。

他帶了點跟封如故較勁的意味,本來想問的話也忍下了。

如一不願封如故笑他臉皮薄,連看他幾眼都覺得窘迫。

還是封如故笑眯眯地打破了僵持的沉默:“人都不在了,有什麽話就問吧。”

如一也不推辭,直接道:“雲中君與那名戴面具的兇犯相識嗎?”

沉迷美色的封如故道:“這話聽起來像是在懷疑我。”

如一沒有否認。

而封如故也沒有生氣。

“如一大師想讓我怎麽證明我不認識那個人?”封如故指了指胸口,笑言,“心都可以挖給你看。管用嗎?”

如一對封如故的心并不大感興趣:“他殺了寒山寺僧人,貧僧則是護寺之人。現在有了線索,自然要過問一二。”

“嗯,有理。”封如故煞有介事地點頭,“問吧。”

“那人專程找文忱,讓他轉達‘道已非道’這句話,是何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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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如故搖頭:“我不知。”

“雲中君不知?”如一并不相信,“他用僧、道一衆十六人的屍體,拼出的可是雲中君的姓氏。”

“或是愛慘了我,或是恨慘了我吧。”封如故滿不在乎道,“後者的可能更大些。我跟魔道有仇,和正道也不對付。我可是惹人讨厭的天才,說不準就在哪裏得罪了人、遭人報複了。”

“十六條人命,這絕不會是普通報複的手筆。但若說與雲中君有仇,用‘封’字血筆将雲中君逼下山來,且明知雲中君會來文始門,特托文忱傳話,卻不在此等待,趁機取命,實在是前後矛盾……”

如一眼神漸漸冷了下來:“……雲中君是在有意隐瞞什麽嗎?”

封如故不氣也不躁:“我隐瞞這個做什麽?”

“能與雲中君結下這等孽緣的人,雲中君不認得?”

“不認得不認得。”封如故連連擺手,“恨我恨到這地步的多得是,但恨得這麽有創意的卻一個都無。”

“……貧僧還有一事不解。”如一知道他是打定主意不會說了,便改換了問題,“為什麽此人認為,文忱一定會将這句話轉達給雲中君?文忱又為何會這般聽話,如實轉達,連文始門私藏魔道之事都和盤托出?”

剛才,如一身在正殿,靜靜延展了自己靈識,布滿了整個別館。

山中,樹上,包括文忱身上,都無一絲靈力流動的痕跡。

那殺人者,連監視專用的拾音花都沒在這裏放上一朵。

他憎恨封如故,因此熟悉他,知道文忱這點藏屍的伎倆手段瞞不過他的眼睛,尚且能解釋得通。

但他怎知,文忱會對封如故坦誠相告,而不是為了文始門聲譽,隐瞞醜事?

“這個我能回答你。要怪,就得怪我那有緣無分的岳父大人,滿心都撲在文始門上,他的兒女是什麽為人,他可一點都不關心。”

封如故閑閑道:“……可我跟文忱相處過,知道他是什麽性子。他就是一包草芯的繡花枕頭,軟弱、膽小、毫無主見,這樣的人根本瞞不住任何秘密。文老頭把‘山中藏着魔道之後’的事情告訴他,甚至不如告訴那位文三小姐。”

“還有,就是他欠我的,他極怕我,是老鼠見了貓那種害怕。”

說着,封如故眉眼又帶了笑:“我敢同你打賭,他今日第一次來時,定是事先打探過,确認我不在正殿,才敢進來的。言談之間,雖口口聲聲說我對他恩重似海,但根本不問我現在在哪裏,更不提要留下來見一見我。可是這樣?”

如一眉心一動。

而話說到此處,封如故表情也隐隐變了。

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殺人者也認識文忱。”

封如故的仇家的确不少,但文忱卻只是一個小小道門之主的兒子。

對外,文始門仍是正當盛年的文潤津做主,而文忱是公認的沉穩話少,他端起架子來的樣子,也确實能唬人。

逼封如故下山,同時還能窺破文忱外表下的軟弱,知道文忱對封如故的懼怕,并為己所用,說明此人對文忱極為了解。

這倒是罕見了。

封如故撐着下巴:“算起我與文忱的交集,也就是十年前的‘那件事’了,或許……如一大師?”

如一竟是走神了,被封如故喚了一聲才清醒過來:“是。貧僧在聽。”

如一之所以走神,是因為封如故。

……他為何會與這人異口同聲,心有靈犀?

小時候,他最是崇敬義父。義父是玲珑心思,奇思妙想甚多,他需得挖空心思才跟得上。

他亦步亦趨,追随四年,才勉強跟上義父腳步,只願與義父彼此默契,心思互通。

而如今,與他和鳴的,卻是封如故。

封如故知道如一不在聽,也不再提十年前發生了何事,改口道:“文忱性情如此,我不意外。倒是你,叫我料想不到。”

如一:“雲中君對貧僧了解不深,有些意外,豈不正常?”

封如故:“有常師兄在,我對你也算是有些了解了。”

聽到“常師兄”三字,如一眼中的冷潭裏微妙地起了一層漣漪。

封如故問:“殺掉魔修,以此嫁禍文始門,在你看來,算是上好計策嗎?”

如一靜道:“我不只是為了文始門。也是為了他們。他們即使逃下山也是無用。世人恨魔,魔身無立錐之地,到頭來,他們只能殘害世人,以求自保。”

封如故:“魔也是世人一份子。佛難道教你,要不愛世人、随意殺之嗎?”

如一:“然而,世人既不認,佛魔便無差。”

封如故:“哈,這話真是大逆不道。你佛聽了怕是要跳腳。”

如一:“卻是事實。貧僧若收留魔道入寒山寺,第二日,消息傳開,寒山寺就會因為庇護魔道被剔除正道行列。我佛盡管慈悲,卻不能在一夕之間使衆人慈悲。”

“但若坐視不理,順其自然,也是推這些孩子入無間煉獄。世道不改,這些魔修之子将來必定因着歧視、憎惡、無端也無盡的仇恨,堕入恨世苦業,不得解脫。”

如一佛目微阖,說得平靜也真誠:“與其恨世,不如恨我。”

然而,他話音剛落,腦門上就挨了一小下彈指。

如一:“……”

封如故簡單粗暴地評價:“呆子。”

被蓋章“呆子”的如一居士面無表情。

“我師兄當初是殺性不足,好性子得過了頭,才在劍法上遲遲沒有進益。”封如故又戳了他一記,“你則是殺性太過,總覺得死才是解脫之道。我師兄當初可不是這麽教你的吧。”

如一被彈得又冷淡了幾分:“謝雲中君指教。”

“佛門也不能消弭你心中殺性。”封如故大嘆,“虧我師兄當初多方打聽,知道你去了寒山寺,還感到欣喜呢。”

如一心髒砰然一動:“義……端容君,打探過我?”

“嗯,從‘遺世’裏救我出來後,一身是傷,剛醒過來就要下山,攔都攔不住,傻得要死。”

說到此處,封如故低了低聲音:“他不是……叫你在客棧裏等着他嗎。”

如一霍然起身,金剛念珠在指尖甩出一圈弧度,纏在了食指上。

他推開殿門,側過身來,疏離道:“雲中君早些安歇吧。”

說罷,他離開得頭也不回。

直到回到側殿,如一的心仍是揪着隐痛,連海淨眯着眼打量他的目光都未曾留意。

……他從不舍得把自己與義父共處的那段時間向任何人提及,如錦衣夜行,心懷珠玉,仔細呵護,生怕它受到一點點的玷污。

但或許,對義父而言,那不過是一段可以随意對旁人提起的往事,是一件微不足道的談資而已。

到頭來,義父最在乎的,只有封如故這個師弟。

為斂心神,如一雙掌合十,右手尾指卻屈伸着,抵上了左手尾指上纏繞的紅線。

心跳聲聲,聲聲可聞,卻柔和得驚人。

如一充滿殺伐之意的心,随着這紅線的安撫,奇異地漸漸平靜了下來。

不管劍上染血幾何,只要聽到義父的心跳,他便能迅速靜心,斂起一切惡劣念頭。

歸根到底,他只是不想叫義父看出,自己究竟是怎樣的人罷了。

……在義父面前,他不是如一,不是會娑婆劍法的護寺之人、不是毫無濟世之心、只會送人超度的玉面殺佛。

只是義父的紅塵而已。

在他心弦漸定時,外頭傳來了羅浮春與封如故的對話:“師父,我水都打好了,你随時都能沐浴!”

“沐什麽浴,剛才都泡脫皮了,不去。”

“師父,那池子裏死過人……”

“這世上哪裏沒死過人。他們都睡下了嗎?”

“那些小魔頭?不知道,應該是睡了吧。”

足音一路響至偏殿,偏殿的門開了,又關上。

封如故踱入殿中。

黑暗裏,聽不見呼吸聲。

他們果真沒有睡着,聽到有人進來,個個都屏住了呼吸。

封如故在床邊坐下:“別憋着啦,小心沒被抓住打死,先被自己憋死。”

四雙眼睛悄悄張開,彼此打量了一會兒。

最終,還是年紀最大的小魔修最先開口:“雲中君,我們,會死嗎。”

封如故打開桑落久為他準備的儲物囊,從擺放整齊、标好标簽的小匣子裏取出竹煙槍,引燃,呼出一口清新的竹息:“會死。誰都會死,但不是現在,也不是明天。”

“您會把我們交給文門主嗎?”

“這個不會。文老兒讨厭我,我不會讓讨厭我的人稱心如意。”

幾人再次對視,覺得這名雲中君委實捉摸不透,算不上正,可也算不得邪。

“您為什麽要救我們?”

“為什麽呢——”封如故拖長了聲音,“讓你們欠我一個人情呗。等你們長大了,我再往回讨。交易公平,先賒後還。”

“我們……能去哪裏呢?我們還能長大嗎?”

年紀最小的魔修陷入了迷茫。

“‘遺世’那裏,我們也不能回去了。文門主叫我們阿爹阿娘每次來,都得從‘遺世’裏帶出些有用的東西,劍譜、心經、藥訣、兵刃……上次,我阿娘沒能找到有用的東西,被迫無奈,為我盜了一把劍,為着這個,她已經被趕出了‘遺世’,我都還不知道她是否還活着,我還能不能見到她……”

說着,他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

封如故卻道:“這種事不要問我。我又不是你阿爹。”

小魔修:“嗚——”

封如故:“憋回去。”

小魔修還是怕他,雙手捂住了嘴巴,不敢再發一聲。

封如故很快抽完了一袋煙,伸手進儲物囊摸索竹葉時,眉尖一挑。

桑落久做事也太周到了些,連他閑來自娛的箜篌都帶了來。

他把箜篌拿了出來。

那是一架通體赤色如流火的鳳首箜篌,琴盤形狀如舟,是一大塊血似的天然紅玉雕琢而成,弦分陰陽雙排,上镂鳳凰回首,鳳喙鮮豔,宛如啼血。

封如故将琴架在膝上,信手彈撥幾下。

聲綿不絕,頗有古意。

封如故抱而坐彈,琴調輕緩如山間流泉,像是興之所至,取出來随便玩上一玩。

然而,琴聲中亦有玄妙。

他彈了不出一盞茶時間,方才還擔驚受怕、不能安枕的孩子便是哈欠連天,最小的一個已經抱着軟枕,酣然睡去。

三曲終了,孩子個個睡得香甜。

趁他們睡熟,封如故伸指,解了他們身上“禁止出山”的法印。

浮春、落久修為不足,解不了文潤津親手下的法印,而如一、海淨又是佛門中人,道門術法,他們不懂。

因此,只能他親自來。

随着他的指尖泛起寶光,四個法印被一一抹去。

封如故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原地坐了一會兒,額間隐隐有了薄汗,神情中是說不出的痛苦。

緩了半晌,他撩開左手袖子。

——不知何時,蜿蜒到他小臂位置、亭亭而立的青蓮花苞紋身,綻開了妖異的火蓮花,豔豔嬌嬈,如血如火。

他攥緊拳頭,以梵語喃喃誦念:“‘火焰化紅蓮,天罪自消衍,聞說福壽俱增延’……”

待他再張開眼時,紋身花瓣已然收攏,重歸青苞。

青蕊搖曳,看起來秀麗得很。

仿佛從未開放過。

封如故這才能起身,把箜篌、煙槍等物都安放好後,從小錦囊裏取出了最後一樣東西。

他在每個孩子口裏塞了一顆酥糖,甜一甜他們的夢。

他放輕腳步,掩門離去。

這一會兒,海淨早做完了功課。

他喜愛音樂,自打琴聲響起,到琴聲終了,他直聽得如癡如醉,不敢出言評價,因為如一正在打坐修行。

琴聲停下好一陣,如一才睜開眼。

海淨忙道:“如一師叔,您聽到了嗎,是雲中君在彈琴呢。”

如一:“嗯。”

封如故出了偏殿,就有些昏了頭,走到如一殿前才發現這不是自己住的正殿。

方才他耗費太多心神、壓制了紅蓮發作,再加上飲酒,他的身體有些撐不住了,索性收斂了氣息,悄悄扶着坐在了偏殿的涼階上,好緩一緩神。

他聽到裏面海淨對他贊不絕口,說他琴藝一絕,該是有名手教導指點雲雲。

良久後,他聽到了如一對他琴藝的一句冷冰冰的點評:“照貓畫虎,終不相似。”

聞言,封如故無聲地笑了一聲,剛把腦袋抵上一側的紅木柱,便聽得桑落久溫和的詢問聲在旁響起:“……師父?怎麽在這裏坐着?”

偏殿之中,突然就沒有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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