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無端成神
清秋館地處水勝古城西側, 依水而建,異常清淨, 遠離祭神大典, 那悠遠的唢吶此時聽來茫茫遠遠,宛如空裏傳來的神音。
如一撫窗而立。
此地是大城,秦樓楚館該是不少,他一時竟不知, 封如故選擇此處落腳,是無意為之, 還是因為他窺透了自己厭憎祭神之事的心思。
等他嗅到竹香, 轉頭已看見封如故倚在軟椅上, 将煙槍平端于胸前,一頁頁研究起桌上的曲譜來。
如一在心中一笑置之。
……他果真是想多了。
他正望着窗外亭臺水榭想着心事,一只蜻蜓便輕輕停在了他的肩上。
如一側目一望,只見那是一只用曲譜疊成的紙蜻蜓, 被一股竹息托着, 才得以栖息在他肩上。
如一對封如故這樣的小把戲頗覺無奈。
經過早晨的誤認,如一已經确認, 這位雲中君怕是故意時時透露出與義父相像的細節, 或是做出過分親近的舉動,以戲弄他、看他窘迫為樂, 貪圖愉悅, 從無真心。
但那帶着延胡索藥香的竹煙氣, 又叫如一覺得, 此人并非簡單之輩。
他取下肩上的紙蜻蜓,嗅到了淡淡墨香,便将蜻蜓展開,發現封如故竟然在問他正經問題:“寒山寺的僧侶不好好在寺裏念經,為什麽會來這裏?”
如一對他的玩世不恭有心結,将紙張翻來覆去看了幾遍,才确認他的确不是在開玩笑。
別的不談,封如故的字跡不難看,但落紙力道卻是懶的,散的,是義父在教他寫字時最忌諱的一種。
“……最次的字便是這種,只占了一個‘潇灑風流’,形意皆無,不過這是手腕無力之故,你是初學,多練練便好。”
如一擡手,輕輕按住胸口,那裏藏着常伯寧請他來的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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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過去,還是一樣的鐵劃銀鈎,一樣的少年意氣,分毫未變。
對比之下,優劣分明。
如一收斂心思,将展開的“紙蜻蜓”曲譜與義父寄給自己的信放在一處,走回榻邊,拿過一張白紙,提筆回他:“城中出現得失魂症的人,叫之不應,喚之不醒,猶如活屍。”
他自從學習寫字以來,便偷偷臨摹義父字跡,是以筆鋒鋒銳得不像一個僧人。
封如故回他:“不是病症?”
如一寫道:“回報得知,受害之人,體內三魂失一,七魄又失一,應是被人取走了。”
“失魂者有何特殊?”
“男女老少皆有,若說有什麽特別……都是富家之人受害,其他并無特殊之處。”
“多少人?”
“前後共計九人。”
“此地既有崇神傳統,不該是此地的‘神’來管嗎?和寒山寺有何關系?”
“寒山寺非是前來調查的。有山中俗僧父親受害,昏睡不醒,母親來信叫他速返,他與寺中同鄉回來省親,一被殺于米脂山上,一被棄于清澗縣街頭。”……恰是構成血筆“封”字的其中兩筆。
封如故看着他寫下的字,陷入沉思時,無意識地拿大拇指輕巧地刮了一下鼻側,恰是鼻尖右側落痣的地方。
不知為何,見他如此動作,如一心頭微微一動,有種說不出的奇異感覺湧上心頭,卻說不出源于何方。
二人正相對無言時,門被叩響了。
一名素衫少女抱琵琶而入,未語先笑,露出一顆小小虎牙:“公子,小女青霓。”
上來前,封如故特地向老板娘交代,他這一房裏要嘴甜開朗、本地出身的琴女,一來能聽到最正統的小曲,二來方便探聽本地消息。
如一不出聲,只站到一邊去,遙望水榭,拓開靈識,在城中尋覓有無魔修蹤影。
旁人琴藝,總是不如義父的,聽來無益。
封如故在這等風月場合倒是如魚得水,将青霓本就絕妙的琴藝誇得如同浔陽江頭的琵琶女再世。
且他只聽了一遍,便以嚴謹格律抄出了工尺譜,捧去請她鑒賞有哪裏不對。
琴女青霓一見,驚為天人,立時将他引為知己。
如一回頭,見他捧着琴譜,望着琴女,眼中似是有真情流露,更覺自己猜想不錯,此人毫無真心,處處留情,總是做出些刻意讨人歡心的親近之事,決不能當真。
想着,他伸手拿出那張被拆開的紙蜻蜓,沿着折痕細細疊回原樣。
折完後,他卻覺出自己此舉的莫名其妙來,随手把紙蜻蜓往窗邊一放,不再理會。
那邊,封如故已漸漸将話題引向了祭神大典的祭神曲,又引向了祭神之事。
封如故笑道:“‘神’是個什麽東西,我生平未曾見過,不知道過兩日,能否一睹真容?”
青霓見慣了八方來客,說話也是有點見識的,軟聲道:“這‘神’啊,說到底是人心中的寄托,無形無相,人說他是什麽樣的,那就是什麽樣的。”
她娓娓道來:“據傳啊,咱們這裏曾是古時天裂處,洪水倒瀉,女娲曾在此補天,補天石的一滴熔石落在山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的天裂。所幸那滴熔石雖不在其位,卻也幻化出了靈識,在山中發揮神力,封住了天裂,保佑此方百姓不受洪水危害。所以咱們這裏敬神的傳統由來已久,此處少說有百十座廟宇,成衆的信徒也有五六群,從我記事起,鼻子裏就都是檀香味兒。祭神大典,就是在每隔三年的黃道之日,各家信徒同祭。”
封如故抿一口此地特産的菊花酒:“各家各信各神,卻在同一天祭祀,也不怕打起來?”
青霓說:“那是千年傳下來的祭神之日,怎能輕易修改呢?各家信徒會事先在城中劃定地點,各不相擾。對外來之客來說,那夜可熱鬧得緊呢,東街有傩禮,西道有巫舞,南城有焚香祭石,北市有城隍出游,繞城一圈,能見遍奇景,有趣得很。”
封如故還是最在意:“那香火最鼎盛的是哪一家?那位古老的補天石神?”
“那倒不是。”青霓抿唇一笑,“石神是只有老人才拜的。現如今城中香火最盛、最熱鬧的在城中處,祭的是一名十幾年前曾降臨城中的仙君,他祛除疫魔,救了半座城的百姓性命,那仙君名為‘弗言’,俗家姓常。”
封如故含在嘴裏的一口酒全數噴出。
如一愕然回首。
被青霓這一說,封如故才想起來。
這個地方,他好像确是來過。
他在風陵山中呆得太久,十二三年前的事情于他而言有如前世,他只記得,他帶着他家小紅塵來此地,根本不是為了什麽除魔,是為看燈。
封如故哪記得自己在何時何地除過什麽疫魔,他遇到那些為禍的魔,不過拿劍殺了便是。
他只記得那夏日裏滿街的仙音燭、走馬燈,真是好看。
如一回首,望着小軒窗外的城,目光有些不一樣了。
他小時候不記地名,只知道義父去哪,他便去哪。
義父說帶他來一個好地方看燈,卻有人擾他們看燈,義父便砍了來人,拿絹擦了血劍,再牽着他的手去了燈市。
義父說,“篝燈紙馬玉堂前,竟把章臺故事傳”。
他又說,許多人一生的故事,就濃縮在這小小的走馬燈裏,就像他在道門浮沉一生的師父,到頭來,也是說書先生口中的一段傳奇。
如一記得,在熱氣兒的熏托下,少年的臉紅亮亮的,看着燈中的故事,眼中閃爍的薄光極其生動。
而如一越過不斷輪轉的燈,看着向來張揚的少年神情溫柔下來的樣子,也看得發了呆。
青霓見二人反應奇特,不禁訝異:“……如何了?是奴家哪句話不對?”
封如故倒是調整得快,取出手帕抹桌,一臉歉意:“沒有沒有,只是‘弗言’這名號聽來好笑,聽起來像是‘敷衍’。”
青霓掩口笑了:“公子說話真有趣。那仙君可是個漂亮人物,而且有除滅疫魔之功,城中人從他這處求姻緣,求避疫,可靈了呢。”
封如故低頭擦桌,哭笑不得。
當時,他因為滿城閉戶、原定的十五燈會不開,實在氣不過,便找到那疫魔的所在,一劍殺了,斷了疫病源頭,提疫魔頭顱,問燈會可否按時開啓。
有城民感激不盡,來問他名號,說要善加供奉,以報恩德。
封如故冒領師兄名義下山,看大家反應,直覺自己這回做得有些大,自己又帶着孩子,怕引來不該引來的麻煩,便在衆人問及仙君名諱時道:“不能說,不能說。俗家姓常而已。”
結果,傳來傳去,居然傳成了“弗言”仙君。
由此可見,民衆美化心中神明的功力可真是一流。
論神也只是一段插曲,青霓又與封如故探讨起曲譜來,直至天色擦黑,青霓才戀戀不舍地掩門離去,恰遇見了從隔壁廂房抱琴而出的綠芯。
綠芯向來愛挑逗小客人,非惹得對方面紅耳赤不可,這也是隔壁那位封公子特意囑咐過要點給兩個年輕後生的琴女,顯然是有意戲弄他這兩位寶貝徒弟。
但此時,綠芯滿面紅暈,偷笑不止,叫青霓很是詫異。
她問:“小芯兒,你怎麽啦。”
綠芯搖搖頭,指了指剛合上的廂房門扉,與青霓貼面耳語起來。
門內,見那琴女走了,羅浮春舒了一口氣,說:“師弟,你方才與她說了什麽?她後半程真是安靜。”
桑落久和如一一樣站在窗邊,向外眺望:“我說,你若是再多看我師兄,我會生氣的。”
羅浮春拍了一下掌:“哈,還是師弟聰明,難怪她後來一直看你,定然是喜歡你,不舍得叫你生氣。”
桑落久憐愛地看他一眼,又将目光轉至窗外,小聲嘀咕了一聲:“……奇怪。”
與他一牆之隔的如一,和桑落久确定了同一件事。
他在紙上寫:“城中沒有魔氣。方圓五十裏亦無。”
和如一幼年時的遭遇不同,此處沒有冒名頂替的假神,也沒有魔氛,反倒布滿清聖之氣。
雖然不能保證是不是有魔修在刻意隐藏氣息,或是那魔物暫時不在此地,但就目前狀況看來,此地完全是太平盛世之景。
封如故撐着頭,籲出一口竹霧,閑閑道:“明日我們再去拜訪受害之人。今夜,先去城裏逛一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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