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胭脂豔花
張燈之夜,檀香不絕, 四處皆是煙霧朦朦的繁華景。
封如故搖扇走在街上, 身着閑服, 眼彎着笑意, 右眼又戴着水晶鏡, 活脫脫一個微服下凡的小靈官、天上人。如一本是與封如故南轅北轍的氣質,随在他身側,卻如錦上之花, 一個入世, 一個出塵,彼此呼應, 相得益彰。
一雙壁玉出行,自是吸引眼球, 有膽大的賣果子的少女偷偷拿鮮果擲他,封如故也不客氣, 揚手接了,揣在懷裏, 沖她一笑,還不忘對如一道:“浮春愛吃桃子, 這個拿給他正好。”
……如一疑心他不是來查案, 而是來游玩的。
封如故确實是專揀着熱鬧的地方走,一路上買了一張傩面, 一條“神石”手鏈, 一把據說可避疫病的道門長拂。
封如故又到了一處賣口脂的小攤, 指尖在綿胭脂、盒胭脂間點選一番,最終選了一盒正紅的胭脂,揭開小瓷罐,拿翠管蘸了一點,點在指尖,抹勻賞玩。
店家熱絡地介紹:“公子,這胭脂是頂頂好的,融了新鮮的櫻花汁子,還摻了冰片,最是天然,用在口上、面上都成,不易掉色,吃進肚裏也不會有什麽問題。”
封如故把沾了胭脂的手指湊到唇邊,輕嘗一口,果然有股花香味道。
他捧着胭脂罐,轉頭看向如一。
如一察覺不對,向後躲了一步。
“別那麽小氣。你膚色與青霓姑娘近似,試一試色,”封如故舉了舉手中胭脂小罐,“青霓姑娘今日可告訴了我們不少事情,該感謝于她,這是做人的禮節。……蹲低些。”
如一的表情似是有些忍耐,但終究是沒有扔下他在集市中揚長而去。
封如故取了試胭脂用的翠管,細細蘸了,在如一額心畫了一朵細細的正紅色四角花。
他出身商賈之家,雖然家道中落,卻也見過不少風流公子的手段,心向往之,後來頂替師兄之名出山,本想好好風花雪月幾年,不幸剛出山不久就撿到了一個孩子,一朝當爹,再無風流的機會。
現在孩子大了,他也再度出了風陵,說不準還有機會把荒廢的夢想再撿起來。
一朵胭脂花落成在如一額心,封如故倒退兩步,欣賞自己的手藝,暗嘆,本人果真是俯攬花月,不死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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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給姑娘這般描眉畫花,再佐以本人的出衆相貌,怕是十個女子有九個會戀上自己,真真是作孽。
在封如故為他描額時,如一數度想要抽身而去,但想着義父要自己妥善照顧他的事情,還是作了罷。
為着分散注意力,如一只盯着封如故被胭脂染紅了一角的食指指甲。
不知為何,那抹鮮紅被他用口潤過,落在細白的指尖,在晃動的燈影之下,顯得格外鮮明醒目。
他垂下眼睛,不再細看。
封如故取了胭脂盒,到了老板跟前:“我要了。”
老板若有所思地瞧了這二位公子一眼,哎了一聲:“我給您二位包上。”
封如故拿了胭脂,還要往人群密集處鑽。
誰料,他的手還沒放下,一條佛珠便平卷而來,在封如故腕上繞了兩圈,把他穩穩拉住了。
封如故一愕,低頭看向自己被纏住的手腕。
如一握住佛珠那一端,沒說話,手指緊了緊,有些警告的意味。
……別玩鬧了。
他将佛珠輕輕一扯,封如故努了努嘴,有點不甘心地跟着他走了。
二人順着城中河水,分別到了水勝古城五處祭祀主廟查探情況。
後日便是祭禮,明日五廟要封閉灑掃,因此從今夜來上香的人,也可看出香火是否旺盛。
古城處在中原與苗疆的接壤之處,來往客商不少,也有不少苗疆人來此定居,因此帶來了巫傩之術與巫神,而巫傩之術內部亦有分歧,因此,它們在東城西城各占一隅,互不相擾。
此處巫歌聲聲,傩鼓咚咚,頗有神秘古韻,其意亦正亦邪,滿面油彩的老巫正為信仰者課卦,無人留心踏入廟中的一僧一道。
封如故被如一牽着,卻像是仍貪戀着街上繁華,收不了心的樣子,進了廟也是東望西顧,頗不正經。
如一則目不斜視,虔心一拜,以示禮節。
他們又去了北城。
北城最是熱鬧,紅綢漫天,張燈結彩,他們白日裏聽見的唢吶便是在此處奏響。
拜城隍是中原習俗,同樣随着人的遷徙進入城中,小攤位上有泥土抟成的城隍爺,厚髯紅面,看着有趣可愛,封如故忍不住手癢,買了兩個,進廟時還拿出小泥塑,試圖與座上的城隍神對比,慘遭如一沒收。
他們又轉去了祭石神的廟。
青霓沒有騙人,這裏的香火,與其他三處相比的确有些凄慘,拈香焚拜的都是上了年歲的老者,他們口中叨念着的本地土語,也叫人聽不明白。
封如故又是一陣不很恭敬的左顧右盼,注意到了角落裏高懸着的幾張蜘蛛網。
出了廟宇,封如故便大嘆道:“奇怪,奇怪,為何這廟看起來年歲最老,祭拜的人卻又如此之少?”
他這一嘆不是沖着如一,而是沖着旁邊一個抱臂等候的中年漢子。
那中年漢子的臉盤和耳朵,生得和廟裏一位參拜的老人極其相似。
果然,那漢子接了話:“二位是打外地來的?”
封如故拱了拱手:“是。先生有何指教?”
那漢子看起來憨直得很,被稱作“先生”時愣了一下,才道:“這石神是個邪神,可千萬別拜它。”
封如故的語氣感興趣地微微上揚:“邪神?”
封如故很知道該怎麽誘着別人說話。果然,那漢子自覺要為這外鄉人答疑解惑,話也多了起來:“這石神以前是城裏唯一供奉的神,每隔三年,就要有三個信徒自願送上山,進入靈石,據說是要吸人靈之氣,來補天裂。他娘的,你光聽這事,是不是就邪性得很?”
封如故與如一對視一眼。
“先人也是傻,真就這麽拜了千百年。到後來,城裏來了中原人,來了苗疆人,大家各拜各神,就停了祭人的供奉,結果這十幾年過去了,天也沒有塌。”漢子咂着牙花子,無奈道,“也只有我爹這樣,老糊塗了,才非信不可。”
離了那香火稀薄的石神廟,封如故問如一:“你覺得邪嗎?”
如一搖頭。
若是這廟有邪,他在清秋館裏就該察覺。
且親身入廟後,如一覺得,廟裏還當真存有幾分清氣,處在其中,叫人心安不已。
最後,他們去了“弗言仙君”的廟宇參拜。
此處年青人甚多,且女眷數量遠超旁廟,像前堆滿了鮮果鮮花,就連神像也是清貴的白玉像。
玉像雕得居然與本尊有七分肖似,儒氣秀雅,仗劍淩風,姿如雲中碧影,目如秋水澄凝,一看就是巧匠鑄就。
在別處神廟,如一都是躬身輕拜,以全禮數,到了此處,卻是雙膝着上蒲團,誠心跪拜。
封如故照例不很專心。
立在巨大的玉身神像之下,封如故合攏扇子,插在腰間,左看右看,還不時抽一抽鼻子。
一名年輕的小廟祝剛受完一禮,正要往後堂走去,便被封如故叫住了。
他說:“這位小哥,受累問一句,這廟日前可曾翻修過?”
年輕的小廟祝累了一天,看他面生,想必是外來客,這問題又問得古怪,就答得很是敷衍:“是,翻修過。”
“是大修。”封如故卻道,“神像被打破過,是嗎。”
小廟祝略有吃驚:“你怎麽……”
封如故用拇指輕刮過鼻尖上的小痣:“門軸門扇都是新換的,清漆和松香味道很重,玉質上沒有太多熏斑,還有……”
封如故俯身,在龛底死角處拾起一小塊剝落的玉制的小拇指。
此處目之難及,而且處在夾縫,笤帚難及,也難怪會被遺漏。
小廟祝吃了一驚。
當初神像破碎,是他負責打掃碎片的。
若是這被主廟之人瞧到,責怪自己打掃不力,這月怕是要拿不到月錢了。
他急急接過玉指,藏在懷裏,壓低聲音說了聲“多謝”。
封如故饒有興趣道:“為什麽有人來砸神像?”
小廟祝只想把這兩個知道了自己工作差錯的人趕緊打發走:“誰知道呢?那就是個瘋子,三四個月前突然闖入廟中,砸了神像便跑。我們追将出去,本想揍他一頓,結果那竟是個魔道,被一個路過的道長識破身份,給打死了。我們原本打算再建一座仙君廟,玉像都打造好了,誰想到這尊會被打碎,只好将那尊新玉像供在這廟裏,新廟也只好停工,真是晦氣。”
封如故悠悠地“哦”了一聲,還想再問,就被小廟祝催促着道:“今日參拜要結束了,兩位,請了。”
看着二人離開的背影,小廟祝心有餘悸地叨咕一聲:“真是讨厭。”
城隍神喜慶,巫傩之神雖然神秘但卻無害,石神雖有邪名但卻正常無比,就連前些日子來仙君廟裏搗亂的魔道也被打死,得了業報。
這城中無一處邪兆,吉日将臨,卻在此時平白出現了失魂之人,反倒更顯得邪門。
二人一路回了清秋館。
封如故一邊啃着剛才從仙君廟祭臺上摸來的梨子,一邊道:“這古城中事,倒是有趣。要人命來祭祀的石神,砸仙君廟的魔道,得了失魂症的人,死掉的寒山寺僧人……看起來毫無關系。”
如一盯着他口中的梨看。
封如故又清脆地咬了一口梨子:“怎麽了?供給我師兄的就是我的。我們兩人向來不分你我。”
如一不着痕跡地嘆了一聲,松開了纏住他手腕的佛珠。
封如故活動着手腕,又問了他一個古怪的問題:“你看見了幾次?”
但如一聽懂了,并豎起了四根手指。
——在街上,在廟中,他一路總共瞥見了四次同樣的白影。
有一個白影,一直無聲無形地尾随在他們身後。
只是對方對自身的靈力把控不足,偶爾會流瀉出來,才會有白影浮現。
在察覺到白影存在後,如一沒有動聲色,甚至沒有刻意釋放靈力去查探它的去向,以免引起它的注意。
這便是封如故今夜四處亂走的目的:有人從他們一進城,便盯上了他們。
确然是有人故意将他們引來水勝古城調查的。
看了如一的答案,封如故小小聲同他咬耳朵:“那白影分明出現過五次。”
“……?”
“買傩面的小攤前,城隍廟前,石神廟前,仙君廟前,還有我給你描額時。”
如一微怔。
“如一大師果然還是嫩了些。”封如故把扇子往掌心一敲,得意往前走去,“哈,我贏了。”
如一:“……”他并沒想同封如故比這個。
但細細回想後,如一發覺,封如故為他描額時,他确實半分沒留意到那靈力的流瀉,全心都放在他染了胭脂的手指上。
他擡頭觸一觸額頭,卻見走在前頭的封如故回過頭來:“快走啊,鑰匙在你身上呢。”
如一望着封如故的臉。
……胭脂老板說得不錯,那胭脂果真難掉。直到現在,封如故嘴角還有一抹嘗胭脂時殘餘的淡紅,與自己額頭上的四角花,該是同樣的顏色。
不知怎的,如一覺得額頭隐隐發燒,心尖也有點異樣,索性撇開眼去,不再看他,步伐卻朝着他在的方向走去。
在二人并肩向前走去時,一道若有若無的白影立在走廊盡頭,默默注視二人,随後随風消逝,化為虛無,仿佛從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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