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禁制之下
起先, 練如心并不信他。
他問:“只殺一人, 便能解掉這所有困局?”
黑衣人說:“能。”
練如心:“如何能?”
“封如故十年前便已臻元嬰之境。魔修壞道以來,天下氣運本就不足, 能結丹者千不足一,至元嬰之境, 更是萬中無一。神石如能得一枚元嬰相助, 可助萬千百姓免祭祀之苦。這是其一。”
練如心神色微動。
“你身上攜有魔修魂魄, 只是需得一具軀殼, 封如故若死,他的身軀便是最好的容器, 你不必再去找無辜之人, 奪其軀殼。這是其二。”
“你殺一人而造福千萬人, 保一方太平, 神石永固, 再無守護的必要。神石若是有靈,也該獎賞你,還你自由。這是其三。”
黑衣人嗓音極平靜, 寂寂然如高嶺之雪:“他奪你香火, 搶你福報,間接害死這名魔修,雖是無心, 但業報已然釀成。你是要替他承受一切, 還是殺了他, 結束一切?”
沉默良久, 練如心道:“元嬰期修士,我無力戰過。況且我離不開古城。”
黑衣人說:“你只要見過他,就知道你戰得過。我會幫你。只要你在城中生出些無關緊要的事端來,稍稍吸引幾名道門或是佛門中人來此地,我便有辦法叫封如故自己到這城中來。”
練如心不懂。
那名雲中君,該是一個尊貴的道者,無關緊要的事端,又怎能把他引來此地?
黑衣人說:“這你不需多管。我有辦法。”
練如心閉了閉眼:“我不殺城中任何一人。”
黑衣人說:“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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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捉刀欲走,卻被練如心叫住。
黑衣人回首,身姿凜冽,長鬥篷把他的身影裹起,像是一只千年玉石化作的玉魂。
練如心問:“我求天下太平,求一個解脫,也求他活過來。你求什麽?”
黑衣人扶住通體漆黑的烏金唐刀,默然不語。
練如心注意到,從面具上的一線眼洞裏,露出的是一雙顏色奇特的藍瞳。
練如心有些明白了:“你和那位道君有仇?”
“我和任何人都無仇怨。”黑衣人冷道,“我之所求,唯天下太平長安,道門複歸正統。”
這話說得怪異至極。
練如心一雙眼得天地自然之力養育,能看穿常人難以看穿之事,因此他看得出來,此人身上染血不少,天下長安的宏願,于這樣一個滿手血腥的人極不相稱。
但練如心沒有再追問。
他按照衣上塵曾給他出的“馊主意”,選了古城中的富庶人家,取其一魂一魄,不傷其身,只致其昏睡。
果然,城中漸漸流傳起了噬魂怪物的傳言。
水勝古城的人們受神石庇護已久,許久沒遇見過這等怪事,于是人心惶惶,坊間把那怪物的猙獰面目傳得惟妙惟肖,宛如親眼所見。
他們的守護之人練如心化作一道白影,捧着他新偷來的魂,小心地收在懷裏,走在烈日下,卻只覺在冰水裏沉浮。
生平第一次做壞事,他又是惶恐,又感到一股奇異的、微妙的放松。
五日後,他意外在米脂山上發現了一個小和尚的屍身。
……小和尚頭南腳北,頸上殘餘一線幹涸的污血,一刀斷喉,恰是唐刀所為。
藍瞳的黑衣人立在他身側,正在斟酌小和尚屍身的擺放位置。
練如心認得城裏的每一個人,他知道,這小和尚是本城城西白家白大官人的次子,因為生性頑劣,父母頭疼不已,索性将他送去寒山寺當俗僧,管教三年。
而他在四日前,剛取了白大官人的一魂一魄。
練如心一步搶上前,急道:“你說過,不殺城中一人。”
黑衣人:“我何時答應你?我答應的是,你不用殺城中一人,我的刀願意殺誰,就不需神石多管了。”
練如心本就不擅口舌功夫,心中百般焦急,嘴上卻說不出來,一張俏臉越發紅了。
末了,他不再試圖說些什麽,輕嘆一聲:“罷了。你我共謀,你殺的,和我殺的又有什麽分別。”
黑衣人不理會他,在将小和尚的屍身拖成頭西右東,又從地上撿起一片新鮮的榉樹葉,對陽光仰面而照。
榉樹葉脈清晰,被陽光穿透時,像是一只小小的、生滿青筋的綠色手掌。
他說:“你在這裏等他來吧。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練如心問:“你要去哪裏?”
黑衣人把榉樹樹葉收入懷中:“把他帶來,給你。”
……
封如故眼前薄霧散去,從杯中灑下的茶水,方落了兩滴到他膝頭。
只是水滴下來的片刻功夫,他已看遍了石神之子練如心的半生。
練如心就這樣立在他的面前,重複了一遍他的來意:“在下,請雲中君安心就死。”
說這話時,練如心臉頰上仍有羞赧的紅意,像是個因為向別人提出了無理要求而腼腆不已的少年。
所有故事,所有弱點,在他打算動手前一并奉上,練如心确是君子作為,殺人都殺得如此風度翩翩。
封如故這樣想着,又抿了一口殘煙,将煙槍橫擱在桌上:“我還真是容易招人恨啊。”
練如心抿一抿薄唇,并未否認,一雙含着淡淡憂悒和悲傷的眼睛望着他。
接觸到他的目光,封如故無端一寒。
與他周旋至此,始終盤桓在封如故心中的那點疑惑與不安越來越清晰。
——練如心是石之靈孕生,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是天成,因此,他一雙眼能窺破一切迷障。
他一眼就看了出來,十二年前,在斷崖賞日出的封如故使用了移相之術。
他同樣一眼看得出來,衣上塵是魔修,而黑衣人身上有血煞之象。
……他能窺破一切……
陡然意識到這點後,封如故的面色變了一變。
在察覺封如故神色有變,練如心知道他是猜到了真相,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雲中君。所有障眼法,于我都是無用的。”
“所以,我知道,您在那位居士腕上點了一枚引路星、先給了他錯誤地點,引他離開,又打算在适當時候招他回轉,因此,在下早早在清秋館四周設下了靈力屏障,也已在方才催睡了館中衆人。”
“您一直在與我周旋,想要拖延時間,在下也知道。”
“……雲中君身體抱恙,用不得靈力,在下在跟蹤您時,也早就知道。”
“在下唯有一事不解。”練如心道,“雲中君明知我跟在你身側,伺機下手,卻連徒兒也不肯留一個在身邊。您真有如此大的膽識,敢以一具和常人無異的廢軀,在此等候在下?”
“我說了,我還以為你會和他一起來。”封如故淡淡道,“我兩個徒兒學藝不精,怕在石神大人和鬼面大人面前丢人。”
練如心沉默半晌,兩指并作一指,指尖燃起一道白火:“雲中君一片護徒苦心,在下會設法轉達。”
眼見那道意味着索命的白光燃起,封如故居然還有玩笑的心思:“這倒不用,我這做師父的,只要不拖累他們,便是最大的功績了。”
練如心幾欲動手,然而初次殺人,面對着一張活生生的臉,一雙緊盯着他的眼睛,終究是下不去手,反倒把他一張臉逼得慘白。
他将指尖白光調轉了方向,指向了床上昏睡着的小和尚海淨,語氣間含了一點虛張聲勢的威脅:“請雲中君自盡吧,我為你留些體面。”
練如心只需催動指力,便能輕而易舉地把海淨的腦瓜開了瓢。
封如故卻不笑了:“這是你我恩怨,與他無關。”
練如心:“我也不想牽涉旁人,雲中君,你不自盡,我只能取他性命,再取你的。左右你沒有反抗之力的,何必再賠上一條性命……”
話音未落,封如故竟轉頭奔向了窗戶,順手奪去小和尚挂在窗邊的木質佩劍,跳上窗沿,縱身發力,從三層畫樓上徑直躍下!
練如心心念急轉——
這并不是逃跑。
以封如故的三寸不爛之舌,本可再與自己周旋,但為了小和尚的安危,他竟然毅然斷了自己的生路!
在他跳窗的那一刻,就是把所有危險包攬在了自己身上!
練如心來不及去想封如故與這小和尚有何淵源,為何願意舍命護他。
他只知道,不能放任封如故這樣逃走,
封如故久不馭靈力,動作有些笨拙,落在畫舫上時,他來不及收去餘勁,還往前踉跄了兩步。
然而他足尖尚未立穩,便心有所感,頭也不回,側身閃開——
一道滿裹殺意的白光潑天而來,縱然他躲得及時,後背衣裳仍被劃破了大片。
蓮池被破開一條水浪,好好一艘畫舫如同遇了海中巨浪,劇烈颠簸一番,竟當場傾覆,琴桌棋盤一應落入水中,只剩側舷和一座小雕樓還浮在水面之上。
練如心憑虛而立,浮在半空之中,低頭去尋封如故的蹤跡。
水霧散去,練如心看到了衣衫破碎的封如故。
他提着海淨的那柄菩提木劍,立在浮沉的小雕樓上。
在破損的衣服下,露出大片大片的青蓮紋身,惟妙惟肖,浮凸有致。
但練如心卻駭在了當場,指尖靈光也凝住了。
眼前人身上的紋身,并非紋身,而是以青蕊、白石、綠水,沿着他滿身的傷痕紋路而走,巧妙地掩去了一身狼藉的剮傷。
剮傷一路從腿部蜿蜒至左胸口,分明是一場淩遲後留下的陳傷!
傷勢之重,叫練如心禁不住想問,他在受了這等傷勢後,是怎麽活下來的。
而更叫人駭然的,是在封如故的後腰處,一朵青蓮如活物般緩緩綻開,紅蕊生光,随身搖曳。
絲絲縷縷的魔氣從紅蕊中溢出,繞遍周身,直纏繞上封如故握劍的手臂。
封如故細白如瓷的頸上,浮現出一明一滅的繁複魔紋,绮麗異常,淡色的右眼間也閃出細細的紅光,竟是魔化之兆!
練如心詫然間,不及去想封如故好端端的清聖之身,為何會變成這等模樣,再定睛去看,發現加設在封如故身上的謎之禁制,竟被沖破了一角。
“我誘你們前來,本是打算着叫我家小紅塵動手。可惜了,那人沒來,小紅塵也沒來,那麽此刻,便只剩下你我兩人的恩怨了。”
封如故單手持佛劍,劍上自帶的佛氣與他掌心中透出的邪異魔氣糾纏一處,封如故也不管,挽起劍花,蓮池中的水波微晃,竟是以封如故為中心,漸漸形成一片漩渦,大有萬壑朝聖歸墟之意。
封如故望向練如心,口氣仍是懶洋洋的,似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家事:“一朵花開盡前,我便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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