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試情玉石

月下,封如故穿行林中, 步履輕快。

但以他現在的凡人之軀, 逛了這麽久的街,又爬山下山, 很快就累得走不動了。

累了便累了,他往沾滿夜露的山階上一坐, 撐着膝頭喘息一會兒, 才對着天邊一輪圓月揚聲喊道:“喂, 出來。”

相隔五十步遠的樹下, 一道身着白金僧袍的冷清身影閃出。

如一踏月無聲,來到他身後三步開外的階梯上,便站住了腳步,保持距離, 不卑不亢。

他從封如故出了清館起,就一直跟在他身後。

保護封如故,是常伯寧交代他做的事情,他自是要認真執行。

更何況,如一心中有一個猜想, 亟需在私下裏驗證。

封如故也算是如一的半個長輩, 但累極了的他毫無半點長輩氣質,坐在下山的石階上, 微微氣喘, 滿頭露水。

如一垂目, 靜靜立在他身側。

封如故帶着他到處亂逛、挑着偏僻山道上山尋找練如心、又在那個魔修離開後漫無目的地繞山而行, 讓如一意識到,封如故的目的并不單純。

……他是為了不叫自己騰身分神、有機會殺掉魔修衣上塵。

從某些方面來說,封如故猜得也不算錯。

如一知道衣上塵沒有作過惡,然而,衣上塵年少輕狂,被人所害,身死一遭,好容易重活過來,所愛之人又棄他而去,到了這等地步,此人心性不說徹底扭曲,也會發生大變,再往後會做出什麽事情,便再難預測,不如早早除去,免除一害。

除魔,是當今正道應盡之職。

而佛修如一,有菩提之相,金剛之心,将除魔視為己任,更是世所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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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封如故還是猜錯了。

……今天如一出來,只是為了跟着他、保護他而已。

前日清館一戰,如一見到了封如故滿身的陳年傷口。

因為看到這一幕,如一甚至有些理解了常伯寧對封如故格外的優容疼愛。

畢竟,任何人看到他的刀剮之傷,大抵都會認為,封如故這輩子的苦已經受夠了,在這之後,他不該再蒙受任何傷害。

所以,今夜,如一只想叫他安安心心地逛一回集市,散一散心。

在發現封如故有意帶他到處亂轉,好讓那複活的魔修早早離開此地時,如一就想提醒他,沒有必要的。

不過,如一想一想,也沒有多加提醒。

他畢竟在修閉口禪,不方便開口。

況且,看養尊處優、久不運動的封如故走得氣喘籲籲的樣子,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現在他肯出言叫自己出來,大概是覺得那魔修已經走遠了,可以安心了。

如一靜靜看着他氣喘時肩膀上下起伏的樣子,心情竟是難得輕松了一些。

好容易喘勻了氣,封如故回過頭來,粲然一笑,同時向如一伸出手來,示意他拉自己一把。

如一卻似是誤會了,跨前幾步,俯身蹲下,用後背對着他。

這樣恭敬的動作,他做來神情淡淡的,像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封如故愣了愣,自是樂得輕松,伸出的手就勢往他肩上一搭,跳上他的後背,又側了臉去看他那古井無波的表情,活潑得很。

如一指一指下山的方向,示意他是不是要回去。

封如故想了想:“回去。可我要吃春卷兒。”

那個“兒”字的卷音拖得很好聽,懶洋洋的,是天然而成的撒嬌腔。

如一沒說話,略略點一點頭,邁步往山下市集走去。

随着城中人丢失的魂魄找回,練如心消失于世,黑衣人匿去蹤跡,他們在水勝古城的調查算是告一段落了。

至少,如一已經可以将寺內弟子無端死亡的前因後果具書表回禀寒山寺內。

現在對如一而言,最重要的便是擒拿黑衣人,殺之以告亡者。

還有……

如一輕撫着尾指上的紅線,閉目凝神,屏去山中蟬鳴、山下雅樂等等一切雜音,試圖辨明封如故的心跳節奏。

他願意背着封如故走,也是想在自然狀态下,靠他更近一些,好得出一個答案。

盡管他自己都覺得自己這舉止荒謬絕倫。

義父與封如故,本該是絕不搭界的兩個人。

少時,是義父背着自己穿山過海,他能在練上一整日劍後仍是神采奕奕,他能為着去看錢塘大潮踏浪馭風,連趕三日路而不見疲憊。

義父愛聽曲,曾慕著名琴姬之名,遠赴京都,奉上百金,卻得知琴姬随身的焦尾古琴恰巧昨日剛送去養護。

而琴姬頗自矜,在義父的請求下,放言自己除了焦尾古琴,不沾他弦。

焦尾古琴,乃是百年前某名手制作之物,只得兩把,一把為這琴姬所有,另一把放在當今聖上頗愛重的小王叔府中。

聞言,義父拂衣入月而去,夜入王府,盜來另一把琴。

抱琴而歸的義父言笑晏晏,請佳人奏曲。

琴姬不僅不惶恐,反倒對義父潇然之姿心生戀慕,彈奏三曲,分文不收。

三曲之後,義父興盡,抱琴而返,原物奉還,留下百金賞曲之資,翩然而去。

在與自己相伴的四年光陰裏,義父是當真把紅塵游了個遍。

義父時有逾矩之舉,全憑一顆心自由去來,明明身負君子之名,內裏卻格外疏狂。

如一相信,十年光陰,能把一個不甚穩重的意氣風發的少年磨洗成擅長待人接物、沉靜溫柔的端方君子,卻無法相信,他會容許自己變得如此憊懶,懶散到爬一處小山就累得氣喘如牛。

就像現在,只要沒人搭話,封如故就很快就在自己後背睡着了。

封如故打盹,更方便如一進行試探,好結束自己那無端的猜想。

但封如故身上有七花印相護,将經脈都護在內中,自設一層屏障,單靠耳力,雜音頗重,難以辨明心跳頻率。

這對如一來說,是件慎之又慎的大事,所以他不敢妄自擅斷,揀了塊幹淨的大石頭,輕手輕腳将封如故放在上面,将那只系有心頭血線的手探入他懷中,試圖試出他的心跳與自己尾指上的跳動是否相合。

……孰料,異變陡生。

他不知碰到了何物,一陣酥麻感倏地襲上指尖,不及反應,便沿經脈血流攀上,速度極快,如一不及反應,只見右小臂處青光一閃,心口便是一陣異樣的灼熱。

他臉色微變,背過身去,半解僧袍,借着月光查看胸前狀況。

一道卍字青紋烙在他心口位置,不痛不癢,卻抹之不去。

如一抿緊薄唇。

這是他苦惱的表現。

這是封如故設下的護心之術嗎,還是……

在他心緒紛亂間,他身後的封如故無聲睜開眼睛。

……小子,跟你爹耍手腕。

封如故心思靈透,怎會顧及不到這點細節。

早在他出風陵時,他便托了常伯寧,在七花印中額外種下了一條屬于師兄的心脈,以作障目之用。

如一就算要試,試出的也只能是遠在風陵的師兄的心跳。

常伯寧曾問過他:這樣可有必要?

當時,封如故的回答是:“這小子心思慧敏,察覺蛛絲馬跡後,定會相試。我帶出來的孩子,我知道。”

現在看來,果有必要。

只是,如一不慎用手碰着了自己懷中藏着的物品,也不在封如故的計算範圍之內。

只能算他倒黴。

不過這東西無毒無害,碰着便碰着了,無所謂,就當讓他長個記性,沒事兒不要亂碰陌生男子的胸。

封如故懶懶換了個姿勢,歪在石頭邊繼續睡了。

如一吃了虧,自然也長了記性,斂好衣袍後,便收起了多餘心思,一路背着封如故下了山,還不忘買了熱騰騰的春卷,一并帶回清館。

到了清館,打了一小盹的封如故也醒了,抱着春卷咬,順便把剛才藏在懷裏、“咬”了如一一口的青玉拿出。

他的動作相當仔細,不碰他處,只握着上頭的白流蘇,将整塊玉緩緩提出。

玉佩由一枚雪白同心結和一枚卍字青玉構成,這便是那黑衣人托練如心轉交給他的東西。

羅浮春好奇不已,想要伸手觸摸:“這是何物?”

封如故一扇拍下他蠢蠢欲動的手:“小心着點。”

羅浮春還沒碰上,便已發現上頭有咒術覆蓋,本已斷絕了亂碰的念頭,正要抽手,卻被封如故一扇子拍得手背發麻。

羅浮春頗委屈地揉着手背:“師父,那黑衣人交這東西給你,可有什麽隐喻指代嗎?”

“有是自然有的。”封如故飲茶,道,“這是我一名熟人曾經的随身之物。”

幾日相處下來,海淨也知道這位雲中君是個好相與的仙君,大着膽子提問道:“這樣的玉形并不少見,雲中君怎麽知道這是熟人之物?”

封如故好性子地解答:“因為這上頭的咒法特殊,乃是他一人獨創啊。”

桑落久也好奇起來:“恕徒兒見識短淺,這咒法竟是從沒見過。”

“沒見過才是對的。”封如故贊許道,“他只把這咒術用在青·樓裏。”

衆人:“……”

如一:“……”

如一不自覺地按一按胸口,表情微妙。

封如故細細解釋道:“這東西,叫試情玉,只有拿手指碰才管用,貼身放置反倒無礙。”

“我認識的那個人,常愛拿這個給他的歡客摸,只要摸一下,指尖就宛如被蜂子蟄上一口。”

羅浮春好奇:“這是做什麽用的?是耍弄人的小把戲?還是拿來蠱惑人心的?”

“物如其名,試情而用罷了。此物本無害,卻只有他能解開。”封如故繼續道,“對那些只求歡的歡客,我認識的那個人不介意這些,能接便接了,不會為難他們;但他格外喜歡拿這東西逗弄那些将‘愛’口口聲聲挂在嘴邊的人。此物觸摸過後,會在人胸口烙下一處浮印,唯有懷有真情,心動意動時,印記才會發亮。”

“他會把這處關竅告訴摸過試情玉的人,觀察他們的表情。再然後,不管這名歡客有多少甜言蜜語,許下多少美誓良言,他就只管笑嘻嘻地盯着人家胸口瞧。”

羅浮春聽得出神:“結果呢?”

封如故:“哪裏有什麽結果?歡場上有幾張嘴是老實的?若真是心悅某人,又何必來青樓裏尋歡作樂?那些人說盡好話,胸前卍紋總是不亮,要麽是羞愧而去,要麽是惱羞成怒,把他按倒,一通折磨。”

……這麽聽來,那人明明是一名歡場中人,卻在等待和期盼一顆真心。

羅浮春不禁覺得此人可憐。

沒想到,在聽了羅浮春的想法後,封如故樂不可支。

“你大可不必同情他。他只是喜歡這樣戲弄人、愛瞧人窘迫的模樣。”封如故道,“何況,他是修合歡宗的。身體歡愛,于他而言是吃飯喝水一般,他不過是換種口味吃飯罷了。”

……合歡宗?

魔道?!

羅浮春一時迷茫。

他記得,在練如心的故事裏,那名喚衣上塵的小魔修,就是合歡宗人。

而師父的好友,這枚玉佩的主人,也是修合歡宗的。

黑衣人留下這枚玉佩,是何用意?

羅浮春還在混亂當中,桑落久已經理出了頭緒:“弟子大膽猜想,魔道之中,與師父曾有交情的合歡宗,莫不是林雪競?”

林雪競?

在十年前的“遺世”中,身為花魁,搭救于道門衆人,被牽涉入混戰之中一度失蹤,後又突然現世,嶄露頭角,成為魔道之中“主和”一派的不世門門主林雪競?

黑衣人給出的下一條線索,指向的竟然是不世門門主林雪競?

他是何意?

黑衣人是不世門門人?他便是林雪競?還是這十六條人命中,有不世門插手作祟的?亦或是……

在兩個徒弟并一個小光頭苦思冥想時,封如故的态度倒很是自在,揪着那枚玉佩的流蘇,将它一圈圈甩動着:“這麽想知道的話,找個不世門門人問一問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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