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背後一刺
大漠之中, 風沙肆揚, 天地都俱作了蒼黃之色。
兩人, 雙劍,一前一後,沐沙而行。
任狂風呼嘯, 沙暴席卷,二人步伐仍穩得很, 蓋因前頭的人掐了避風訣,萬沙過身,卻分毫不沾衣。
他對于過度溢出的靈力毫不吝惜,将兩個人都牢牢護在其中, 一手持羊皮地圖,一手掐訣,鑲了銀紫色滾邊的袖子在風中獵獵滾動。
走在後方的人面無血色,身形瘦削,只顧悶着頭走路, 表情并不很好。
風過境時,掀起了後方人的袖子,露出他左手腕處一整圈縫合的痕跡。
……那只手竟像是曾被齊腕剁下、又被強行拼合起來似的。
走着走着,前面的人站住了腳, 手執地圖, 面上有了苦惱之色:“哎, 我說, 你幫我看一看……”
說着, 他回過頭去,發現後面跟着的人居然不聲不響地走出了避風訣保護的範圍,朝着遠處走去,且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了,只留給他一個茫茫背影。
黃蜂似的沙子打在那人的臉上,他也像是覺不出痛的樣子,自顧自往前走去。
前面的人吃了一驚,喊了兩聲“徐平生”,見他不理會,只好掐着訣拔腿去追。
那名叫“徐平生”的人對呼叫充耳不聞,撩開長腿,一路疾行,直到了他的目的地才停下。
那是幾叢在狂風中依然挺立的駱駝刺。
徐平生選了駱駝刺下的背風處,抱膝坐下,只等着那人追過來。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全程的表情都是冷冷淡淡的。
追上來的人看徐平生這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氣不打一處來,抽了一記他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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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平生明明生了一張清秀自矜的臉,挨了打卻毫不客氣地還手回去:“打我做什麽?!”
“亂跑什麽?我把你丢了怎麽辦?”
“你打我。”
“打你怎麽了?!你還敢打我?!……你還打?”
兩個人你推我我推你的厮打一陣,瞪着對方,彼此都氣咻咻的。
胡鬧一場,那人也精疲力盡了,索性在徐平生身側坐下:“我都這麽累了,你給我省點心行不行,無緣無故的又鬧什麽脾氣?”
徐平生瞪着眼睛:“我,沒鬧。”
說着,徐平生把前襟解開,脫下衣服,露出一身縱橫交錯的縫合傷疤。
他把衣服撐開,擋在了兩人頭上。
另一人對于他突然的動作有些吃驚:“……你幹什麽?”
徐平生說:“休息。”
他又斷斷續續道:“你已經,三天沒睡。不要,再,耗費靈力,在不必要的事情。等,風停了,再找礦脈。”
這結結巴巴、并不流暢的表述,卻讓另一人怔了怔,心口微暖。
他想了想,撤下了避風訣,坐進了這由幾叢駱駝刺和一件衣服撐起的、幾乎等于沒有的小小防護牆之中。
狂風從并排而作的兩人身邊尖嘯而過,他只能大聲說話,聲音才能叫徐平生聽見:“你是不是心疼我啊!”
徐平生把衣服撐蓋在兩人頭上遮蔽風沙,同時在風沙聲裏冒着灌一嘴沙子的風險,大聲罵他:“有病!”
對方也不客氣地回敬:“你才有病!你又不是啞巴,剛才跟在我後面的時候不會說啊,害我擔心死了!”
徐平生不吭聲了,把下巴墊在膝蓋上,不看他。
對方彎起含着笑意的眼睛:“你明知道我不會抛下你的,是不是?”
徐平生抿着嘴唇狠瞪着他。
他還打算調侃徐平生兩句時,忽然心有所感,擡起頭來。
漫天風沙中,一道藍蝶翩然而至,雙翼撥開風沙,落在他指尖上。
那是一封來自千機院荊三釵的信件,內容也很是簡潔:
卅四叔叔,收信後請速歸。封大眼也在院中,有事相托。
……
半天前,魔修卅四還身處苦熱的大漠之中,按照羊皮地圖,打算找到靈石之脈,好為不世門所用。
半天後,他坐在荊三釵的千機院中,品着新采的茶,對面坐着他的封二侄子,被荊三釵稱作“封大眼”的封如故。
——由于封如故單眼戴鏡,在水晶鏡的襯托下,他的右眼看起來比另一只要稍大些。
主屋中只有封如故和如一。
荊三釵剛剛把那四名小魔修安排到千機院的地下躲藏,手頭又有一大堆事情壓着,沒空陪他們坐下來談天。他只負責聯系上卅四,現在他已離了千機院,去別處辦事了。
被卅四帶來的徐平生乖乖待在中庭,與一只籠中的畫眉相對而坐,警惕地互相觀察對方。
……而也有人在觀察着他。
羅浮春、桑落久、海淨在側院小屋裏,三人并排,隔着開了一條縫的紙窗打量着他。
“他是一只醒屍吧。”海淨扒着窗戶邊,低聲道,“我聽別人說了,魔修卅四身邊有一只醒屍,一直跟着他。他與道門撕破臉,也是因為這只醒屍,是不是?”
羅浮春與桑落久對視一眼,神情複雜。
海淨察覺氛圍有異,好奇地看向他們。
桑落久開口解釋:“……醒屍徐平生……是我們師祖逍遙君,也是我師父的師父的哥哥。”
羅浮春補充:“親生哥哥。”
“他?”海淨吃驚,“……怎會?”
這是風陵密事,自是不能對外人詳提。
為了分散海淨的注意,羅浮春對海淨講了卅四其人的生平之事。
卅四,純魔血脈,正統的魔道後裔。鴉青色的雙眸,是他純血的标志。
現如今還活在世上的,怕是沒有比他血統更純的魔道了。
魔道百年來的兩個盛世,一個是他叔叔卅羅所創,一個是他堂弟九枝燈所創。
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跟這兩個人都不算很熟,只沾着一層血緣。
在第一個盛世中,他個子還沒有劍高,因此沒有參與。
在第二個盛世中,他做了魔道的叛徒。
彼時,道門被魔道所侵,四門流散,死傷無數。
而在災變發生後,并未參與其中、對道魔争端本無興趣的卅四,無意間撿到了被煉成醒屍的徐平生,以及一山藏匿起來的道門弟子。
卅四天生不喜殺戮,只将魔道的一腔癫迷執心用于劍道,醉心劍修,是個不折不扣的劍癡。
而他的劍友中最重要的一名,恰是當年尚年輕的風陵逍遙君,徐行之。
卅四仗着那一層薄之又薄的血親身份,厚顏無恥地向當時的魔道之主九枝燈求來了這一處山頭,用來修煉。
……這一山弟子,他替徐行之保下了。
他将原本可以縱情的十三年光陰,都用來庇佑這些弟子,直到四門積蓄力量,卷土重來。
魔道垮了,他成了道門恩人,也成了魔門罪人。
他卸下重擔,帶着認他為主、卻鮮少肯聽他話的醒屍徐平生,偶爾游歷山水,偶爾回呆了十三年的洞府中休養生息,偶爾應付魔道的報複,也算是自由自在地過了幾年。
然而,世事悲哀,都捱不過一個“好景不長”。
九年前,逍遙君徐行之攜道侶孟重光飛升。
自此後,有些小道門開始蠢蠢欲動,
卅四總歸是魔修,還是純血魔修,與他叔叔、他堂弟是一脈,怎能保證他沒有野心?
退一萬步說,他當年确實是為道門做了好事,可他身為魔修,都能背叛魔道,難道将來就不會背叛道門?
況且,在某些野心勃勃的道門看來,卅四是一個極好利用的靶子。
這一切暗伏的潛流,于八年前的春日引爆。
那一天,卅四獨身一個下山游逛,尋常地走在路上,尋常地救下了一個被魔道血宗圍攻的道門小公子。
把那些血宗轟走後,卅四伸手去拖那小公子。
見他戰戰兢兢地癱軟在地,卅四也不介意。
自己方才拔劍時,魔氣四溢,想必是吓壞他了,以為自己要對他不利。
思及此,他也不再管這小公子了,拾起自己丢在一旁的劍鞘,拍一拍灰塵,餘光一掃,掃到路旁有一串紫色的小花,想到它戴在徐平生頭上或許會很有趣,就勢俯身去采。
然後,他看到了一把穿胸而過的軟劍。
這幾年來,他受過魔道無數次圍攻伏擊,皆是全身而退,多數時候連塊兒油皮都沒蹭破過。
他想不通,這柄劍,為何是由他還算信任的道門衆人刺出?
卅四轉過身,看到了一張驚慌與喜悅交織的臉。
那小公子手是抖的,嗓音也是抖的,一半是緊張,一半是狂喜:“你是卅四,哈哈哈,是嗎?是嗎?!我殺了卅四了,我殺了……”
這名小公子年輕氣盛,委實太過心急了。
他的軟劍并未傷及卅四的要害。
而他也未曾留意到身後的狀況。
他沉浸在“殺死魔修卅四”的自豪與喜悅之中,直到他的肺葉,被一柄長劍從身後捅破。
醒來後察覺卅四不在,便跟下山來的徐平生手握三尺青鋒,立在痛苦掙紮的小公子背後,表情冷漠,眼中極怒。
卅四半跪下來,咬牙反手拔出那把劍,并未喝止徐平生的動作。
徐平生握緊手中長劍,微微旋轉過後,面無表情地把劍從哀嚎不斷的小公子體內拔·出,換了一個地方,又刺了下去。
十二劍後,小公子氣絕身亡。
那年,道門陷入了一片混亂。
以受害小公子的家族為首,許多小道門自發糾集起來,圍在山下,要卅四把殺人的醒屍交出,給道門衆人一個交代。
對此,卅四的回答統一是:“去你媽的。誰要他,誰就站在我面前對我這口劍說話。”
風陵山、丹陽峰、應天川中人都承過卅四的情,見此情景,怎能容他這樣受辱,紛紛自告奮勇,要居中調停。
而當時從“遺世”出來兩年、還在床上養傷的封如故叫停了衆人的舉動。
他言簡意赅,直指此次事件的症結:“那十二劍下去,卅四叔叔就已經無法在正道立足了。”
常伯寧難得皺眉:“我們可以出面調停。”
“那很好。”封如故說,“我們出面替卅四叔叔說話,正中了他們下懷。”
常伯寧:“何解?”
封如故笑道:“師兄,你何以這般天真呢?卅四叔叔,是師父的故交;平生師伯,是師父的兄長。我們如果主動出面,在世人看來,就是為了徇私而庇佑魔道。到時,三門聲譽必然受挫,那些小道門便有了上位之機。他們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常伯寧:“卅四叔叔曾救過無數道門中人。他不該受到此等待遇。”
封如故:“就算救過那麽多人,卅四叔叔也仍是魔道,這點無法更易。”
常伯寧:“若是不救恩人,對恩人見死不救,要道門聲譽又有何用?”
“卅四叔叔定然也是這般想的。”封如故說,“所以,為了不叫我們為難,他不會接受調停。……他會與我們劃清界限。”
封如故一語成谶。
當夜,卅四用一把焚山大火燒去自己的洞府,立于山巅烈火中,環視包圍他的道人,大笑三聲,滿是蔑視。
千餘道士力阻于他,仍是被傷重的他打出一條通途,帶着他的醒屍,在衆人眼中翩然而去,不知所蹤。
因着此事,卅四一時淪為魔道笑柄。
——看,你這般護着正道人士,人家內部傾軋時,不照樣将你随手犧牲?如今他為正道不容,為魔道唾罵,今後怕是要過得艱難喽。
對于這些流言,卅四從不理會。
待卅四再現塵世時,竟然重歸魔道,成為林雪競座下,不世門門人了。
主屋之中。
向來憊懶的封如故竟然主動為卅四斟茶:“卅四叔叔,近來怎麽樣?”
卅四将杯中茶一飲而盡:“我最近在找一條地脈,據說在大漠深處,有一條靈石礦脈長于其上。我連着找了數日都沒找到,實在是辛苦。”
卅四似乎并不介意對小輩倒苦水,而一旁的如一也看出,此人對封如故是十足十的坦誠信任,即使有自己這個外人在,他也願意相信,封如故帶來的人是不會出賣他的。
那背後一劍,居然還沒有寒透他的心。
在卅四面前,封如故難得的乖巧:“叔叔辛苦了。”
卅四哀嘆:“誰說不是呢。好端端一個神州袖手人,偏生一條勞碌命。”
封如故也不多與他繞圈子,耽誤他的正事,客套一番後便直入主題:“卅四叔叔在不世門如何?林雪競待你好嗎?”
“一切都好,就是門中事務太多。我們那位林雪競門主啊,向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門中事務都是我來周轉,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回來幫把手。”
封如故眨眨眼睛:“叔叔很久沒見過他了?”
卅四點頭:“很久沒見着了。”
如一看一眼封如故,封如故也回看過去。
二人目光交彙一瞬,已讀懂了對方眼神的含義。
……是林雪競戴面具、着黑衣,四處殺人?
……倒也未必。
卅四看着他們二人眉來眼去,眉頭一挑,幹淨利落道:“你們找我,是因為近來的唐刀殺人之事吧。”
封如故垂睫:“卅四叔叔也知道?”
卅四擺擺手:“你們若是懷疑林雪競,那大可不必了。他只喜歡擺弄一些粗淺的自創靈術,在刀槍劍修上,是一竅不通的。”
如一若有所思。
這樣的一個人,有何能力,叫卅四這等人物追随在他身側?
卅四心思靈透得很,只看一眼如一,他便動手按了按腰間佩劍。
“林雪競延攬人心,從不靠這個。”他又伸手點一點自己的額頭,“……他靠的是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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