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勾心鬥角

此時, 飛花門、青霜門、百勝門,已在劍川三門交界線處相拒許久。

三方弟子彼此瞪視, 竟像是對彼此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

相比之下,站在最前頭的三名掌事,至少維持着掌事該有的體面。

……暫時維持着。

飛花門掌事花若鴻本該是個十足十的美男子, 若不是面上有因為常年酗酒而散不去的紅暈,想必會更倜傥一些:“嚴掌事,我已說了多次, 您是大大的誤會了。此番我等進入青霜門地界, 只是為防萬一,何必如此大動幹戈?”

“最先大動幹戈,可非是老夫。”

青霜門掌事嚴無複, 是個瘦得脫了相的、四五十歲的男子, 微陷的兩頰和兩撇山羊胡,讓他看起來更像是某個鄉野耆老,閑來會在山村私塾執教,提着手板,是學生最畏懼的那種先生。

他用拐杖在地上敲了兩下:“帶這麽多徒子徒孫來, 知道的, 是飛花門要查棄屍之案;不知道的,還以為飛花門是來認祖歸宗的呢。”

顯然, 這位老先生徒有個嚴肅外表, 一條舌頭淬的毒·性不輕。

花若鴻臉色白了一瞬, 嘴唇蠕動一下, 想要反唇相譏,卻忍了下來,勉強作出風度翩翩狀:“嚴掌事,話不是這麽說的。那小道士就死在此處……”

他指向一側岩石,上面殘留着大片烏黑的斑跡。

不仔細看,已經很難看出曾有一個年輕的生命仰躺在此,血液慢慢流幹,死不瞑目。

“劍川仗持天險,從不容外人進出,這具屍身躺在這裏,本就是一樁咄咄怪事。殺人的不是川中弟子,也和川中弟子脫不了幹系。”花若鴻一指川外,“咱們三家在發現屍體後明明約好,封鎖劍川,禁止弟子外出,細細調查此事,但不知嚴掌事為何放弟子出川?”

嚴無複道:“因為我座下千餘弟子清清白白,且那名弟子收到來信,家中老父病危,需得他回家照看。飛花門願意叫弟子集體蹲監,我管不着,但我不允許我座下弟子連老爹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花若鴻皮笑肉不笑:“‘清清白白’?嚴掌事言過其實了吧?要知道,知人知面還不知心呢。”

嚴無複擡起拐杖,指向身後青霜門衆徒:“你随便指一名青霜門弟子,老夫就能說出他的姓名、籍貫,修為到了何種程度;老夫指一名你的門下弟子,你能說出來嗎?‘知人知面不知心’?花家小兒,你先把‘知人’學會,再來教老夫如何‘知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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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若鴻這下臉上是真的挂不住了:“嚴掌事,說話客氣些!我比你小上些年月不錯,但我畢竟是飛花門掌事!論輩分,也是與你平起平坐的!”

“哈,花家小兒,你平日懼內,酒肉笙歌,好不快活,将花家事務全交給你家夫人,在這種時候倒記起要耍你掌事的微風,帶着你這一幫你都認不齊的徒子徒孫,來找老夫認爹?!”

這下,就連跟在花若鴻身旁的祝夫人都無法忍受這種羞·辱了,嬌斥道:“嚴掌事,我與我夫君敬你年長,請你留些口德!”

嚴無複冷笑連連:“這‘德’之一字,從你夫婦二人口裏說出,真是滑稽透頂!”

花若鴻強壓怒火:“這是何意?你不要語焉不詳!有本事就說出來!”

沒想到嚴無複是當真不給人留一點顏面,握杖大笑:“若世上有德之人,都會抛棄發妻,虐·待長子,老夫寧願世上無德啦。”

花若鴻瞠目欲裂之時,被波及的祝夫人柳眉倒豎,轉向另一側,直斥一名紫衣束發的年輕女子:“明朝,你來是做什麽的?!你倒是說話啊!”

“我說過,此來目的是居中調停,就是居中調停。”百勝門現任掌事祝明朝,與嫁給花若鴻的祝明星祝夫人相貌肖似,氣質卻截然不同,她禮節性地揚着嘴唇,眼睛裏的光則是淡淡的,“你們争論的那些無幹之事,我管不着。”

嚴無複涼涼嘲諷:“怕是坐山觀虎鬥吧。”

祝明朝佯裝沒聽見,嘴角弧度絲毫不變。

但祝明朝這一句話,倒是提醒了花若鴻他此行的來意。

他竭力斂起心頭怒意,道:“還是那句話,知人……不知心。嚴掌事說得再如何天花亂墜,你也開了口子,送了自家弟子出去,萬一就是那名弟子殺了人,借此機會逃遁,你要如何負責?或是幹脆就是你有意包庇,縱他出去?”

“所以呢?”嚴無複敲敲岩石,“你便堂而皇之,帶弟子來侵擾我青霜門地界?”

“我方才說過了,這是以防萬一的無奈之舉。誰叫青霜門先違規,放弟子外出?”花若鴻的語速加快了不少,似是被心火燒得不輕,“三門特使早晚會來劍川調查那名弟子橫死于此的真相,為防青霜門再次放弟子外出,飛花門不得已,只能聯合百勝門,暫時包圍青霜門……”

從剛才起就抱臂觀戰的祝明朝卻在此時開了口:“花掌事,少說閑話。”

花若鴻沒想到自己的侃侃而談會被妻妹打斷,皺皺眉頭,試圖與祝明朝攀交情:“小妹,我們是一家人……”

祝明朝再次打斷了他:“花掌事,我不是姐姐。她嫁入你們飛花門,便是飛花門人。百勝門的立場如何,就請姐姐和花掌事不要多管了。”

祝夫人對自己妹妹這副作派甚是不喜,尖聲道:“祝明朝!”

“祝明星。”祝明朝冷望着自己的親生姐姐,“請別忘了,我是百勝門掌事,你是飛花門夫人,勿要在公事中混淆了身份。”

将姐姐氣得一個倒仰之餘,祝明朝又轉向了嚴無複,恭敬地一拱手:“嚴掌事,我知曉你此舉是為自家弟子考量,但此事實有不妥。我們兩家今日來圍,不過是想叫您給出一個交代:若真是你家弟子殺人棄屍,又借信逃離,嚴掌事打算如何負責?”

“你這小女娃說話倒是中聽悅耳,可惜了,意圖卻毒得很。”嚴無複并不接招,“你們說說看,想叫老夫如何負責?”

祝明朝還未開口,一旁的花若鴻眼睛都不眨一下,脫口而出:“為此謝罪,帶着你的弟子,離開劍川!”

祝明朝妙目一沉,看向花若鴻的眼神有如在看一個漂亮卻無用的廢物。

嚴無複撫掌大笑:“爽快!祖訓有雲,人出川,劍出川,劍訣不出川。我青霜門若被掃地出門,必得将祖師留下的青霜劍訣與心訣留下,你們百勝門覺得自家劍法高深,難以修出成果,便想趁這個機會,來奪我青霜劍法?”

這邊,花若鴻的二子花別風沉不住氣了,跨步上前:“嚴前輩,你也說得太難聽了。我爹早就主張,咱們劍川三家,本為一體,各家互通有無,交換劍訣心訣,以促共進,可您墨守成規,死活不給,也太小氣了些!”

嚴無複作側耳細聽狀:“這是哪家小子,當衆放了這麽響的臭屁?”

花別風勃然變色:“老匹夫,你……”

不等祝夫人把自家莽撞的兒子拉回去,嚴無複便笑道:“小兔崽子,你這點激将法還是留着對你将來的孫女用吧!飛花門早就圖謀其他兩家劍法,年代久遠得很,比你生出來還早!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爹娶你娘,不就是想要百勝劍法嗎?可百勝門也防着你們吶,不教大女兒一點劍法,只叫年幼的小女兒研究百勝劍法精髓,你們飛花門巴巴地迎了大女兒回去,滿以為百勝劍法唾手可得,結果呢?!竹籃打水一場空!倒被他百勝門占了便宜!敢問一句,現在這飛花門,是姓花,還是姓祝?!”

說着說着,嚴無複不笑了,手中握着拐杖,照地面狠狠敲打幾下:“老祖留下三套劍訣心法,是依據三家家祖習劍的特質而定!百勝劍法繁複绮麗,難以修習,威力極大;青霜劍法質樸純粹,方便入門,威力卻次之;飛花劍輕靈飄逸,修習不難,威力較弱。”

嚴無複身量不高,底氣卻足,聲若洪鐘,離得近的弟子,修為不足的,耳膜都被震得嗡嗡作響:“若遇到外侮,譬如二十幾年前魔道侵正之事,三家合作,完全可以保得了劍川安寧。怎得你們現在一個個烏眼雞似的,非要搶奪別家劍法?”

他猛地用手杖叩了一下地面:“哦,莫不是瞧着青霜劍法最易入門,我門下弟子已過千餘,飛花門八百人不到,百勝門甚至只剩六百門徒,眼熱我老頭子了?以為我在青霜門勢力壯大後,會先下手為強,搶奪你們的劍法,趕你們出川,所以借着劍川裏多了個死人的由頭,要趕我老頭子出川?!”

嚴無複這話說得誅心至極,就連飛花門與百勝門的弟子也面面相觑起來。

他們都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這幾日被圈在劍川,哪裏都不能去,個個都憋壞了,心态浮躁,掌事們的三言兩語,就叫他們燃起了對青霜門的不滿,認為是青霜門這個嘴毒卻護短的老嚴頭包庇弟子,縱容殺人犯逃出劍川,是以才個個義憤填膺地前來讨要說法。

結果,争端發展的方向,全然不在他們的預料之內。

祝明朝祝掌事修養極佳,面對此等誅心言論,四兩撥千斤,不答反問:“嚴掌事只要不會就好。”

這話說得輕輕巧巧,卻再次勾起了衆人的疑窦:

嚴無複現在說得義正辭嚴,但誰知道放任青霜門這樣壯大下去,會發生什麽?

劍川是曾有大能飛升的寶地,四周還有“沉水”這般的靈澤環繞,靈氣彙聚,誰不想獨占?

門徒數量不及青霜門,處處被青霜門壓上一頭,飛花門與百勝門不是沒有動過離開的念頭,但是天下修道之風盛行,門派不問良莠,總是先占了好山頭再說,比較來比較去,竟無一處仙山福地,比得上劍川的哪怕一半。

大家都不舍得走,卻又不願坐視青霜門坐大,威脅自身,只能暗暗盤弄些手段了。

這具屍體的出現,給了他們一個最好的起事借口。

見自家小姨祝明朝一句話又勾起了衆弟子對青霜門的忌憚,花別風信心大振,立即搶白:“照嚴前輩這樣說,三家劍法各有所長,索性分享了,一道修習,不是更好嗎?”

祝明朝一閉眼,連看也不想看這個和他爹蠢得一脈相承的侄子。

果然,嚴無複嗤笑一聲:“你個蠢貨,難道看不出來,百勝、青霜、飛花,三家劍法都極其依賴心法,且三部心法相互矛盾,難以共存?只要修過一樣,除非廢功再學,就不能再學別的任何一樣劍法!”

“老祖當年可是同時修習了三部劍法的!”

嚴無複痛罵:“那是老祖,你是個什麽東西?!千萬個人裏也未必有一個有此等資質的,拿了多餘的劍訣在手裏,那是徒增誘惑,頂個雞用!貿然修習,經脈一旦逆行,你去給人賠命嗎?”

被罵了個狗血淋頭的花別風怄得幾乎吐血,又找不到回嘴的詞彙,正渾身發抖時,忽然聽得那老頭對着西北方厲喝了一聲:“誰?!”

洪鐘似的嗓音,震飛了十數只飛鳥。

……有人?!

下一刻,矮崖邊的灌木晃了晃,竟真的探出一張臉來。

那是個有仙人之貌的青年。

只是他一開口,懶洋洋的腔調就毫無仙人之态了:“你們是吵完了啊,還是準備打了啊?”

花別風大怒:“哪裏來的外人?”

那青年翻過灌木叢,雙腿垂在崖下,啧啧稱奇:“你們在此地互相攻讦,居然還會關心外人?沒人守橋,我們就過來了。”

……“們”?他還有幫兇?!

花別風拔出劍來,厲聲質問:“你就是兇手吧?!”

青年背着兩把劍,對着劍拔弩張的兩千餘名弟子,托腮道:“我若是兇手,你待如何?用你手裏那把燒火棍自盡嗎? ”

花別風今日接連被人明諷暗刺,哪裏肯罷休,怒道:“飛花門弟子何在?!把這狂徒給我拿下!”

花別風畢竟是飛花門的下任少主候選之一。

他一聲令下,刀槍劍戟之聲頻出。

“且住!”

一聲清脆的、甚至不帶怒氣的女聲,止住了百勝門這邊的動作。

祝明朝對這意外的訪客不氣不惱,氣度十足地一拱手:“在下百勝門掌事祝明朝,敢問閣下尊姓大名?哪家仙門?”

在此人出現時,她便以靈識探過此人全身,根本沒有發現靈力流動的痕跡。

——他要麽是個凡人,要麽是靈力高深,憑自己的修為,難以試出深淺。

若說此人毫無修為,面對這千餘人的怒目相視,白刃相加,不說腿軟,也該流露出一絲半點的懼色,怎會如此輕松自在?

所以,她更相信,此人是深藏不露。

“祝掌事。”青年笑微微地一拱手,回了一禮,“好說,在下風陵封如故。”

風陵……封如故?

明明他早已身不在其位,不是風陵主事之人,說白了,就只是個萬事不管的閑人,但聽到他的名字,衆人還是不由心頭一顫,雙膝發軟。

劍川偏于閉塞,在封如故聲名如日中天時,他們都沒有見過這位意氣風發的少年。

後來,他自封于風陵山中,見過他的人便更少了。

哪怕是去過風陵,參加過天榜之比的花別風,也只是遠遠瞥過一眼雲中君的薄紗帳而已。

論修為,他們中修為最高的,不過是金丹期中期的嚴無複。

論地位,風陵與劍川根本不是同級道門。

——劍川有大能飛升,還是千年前的事情,而風陵在近十年前,就有兩名修士接連飛升。

祝明朝只愣了一瞬,馬上意識到二人身份之間的鴻溝,單膝跪倒:“劍川百勝門祝明朝,拜見雲中君。”

嚴無複眯着眼睛打量這名年輕人一眼,也與祝明朝一般,手扶拐杖,行了大禮:“劍川青霜門,嚴無複。”

花若鴻聽出這人是自己兒子的師父,本來惡劣至極的心情登時轉為喜悅,剛要開口攀談,便被妻子一把攫住胳膊,強行拉跪下去:“劍川飛花門掌事花若鴻,掌事夫人祝明星,拜見雲中君。”

掌事都跪下來了,其他弟子哪裏還敢站着,嘩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封如故把視線轉過底下神态各異,或喜不自勝、或凝眉神思的三家掌事,面上笑盈盈的,并不說話。

花別風癡癡盯着他,跟着所有人一道跪倒,心中百轉千回,又是怄氣,又是驚疑:

那個雲中君怎麽會到這裏來?

……難道……是那個喪門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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