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門派之鬥
封如故是桑落久的師父,那自然該是飛花門的貴客。
自覺有了撐腰的花若鴻笑容燦爛, 行過一禮後便站起身來:“雲中君何時來的, 怎不打個招呼?”
封如故松開右手, 那裏居然用手帕裹着一小把葵花子。
他坐在高處, 一邊嗑瓜子一邊說:“招呼就不必了。不過就是劍川出了一起命案嗎, 又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 對不對?”
聽懂了他弦外之音的嚴無複擡起眼皮,有意看了這名年輕的仙君一眼。
花若鴻就算再遲鈍,也知道這不是什麽好話, 沒有接腔, 幹笑兩聲:“誤會,誤會。”
“非是誤會。”一旁的祝明朝适時開口, 嗓音柔和,不急不躁, 一面解圍, 一面下套, “雲中君容禀。人命關天, 我們三家在此的目的, 仍是要議出兇嫌來。青霜門的弟子因私事離川, 我們要求青霜門速速将弟子追回, 青霜門卻不肯, 若是開了這個口子, 縱了真正的嫌犯脫逃, 我們無法交代……”
嚴無複果真剛猛, 在封如故面前也不加任何收斂:“都是廢話,‘速速追回’?敢情死的不是你們親爹。”
花若鴻說話底氣足了許多:“嚴掌事,此事你占了人理,卻失了法理,你就算要放弟子出川,為何不與飛花門與百勝門說上一聲,不聲不響便做了主?你将三家共議的結果放在何處?難道青霜門在劍川勢大,你便能如此自作主張?”
花若鴻認為他這一段發言振聾發聩,條理分明,便滿懷希望地看向封如故,盼他能順勢替飛花門美言一兩句。
然而,叫他失望的是,封如故正在迎風撇瓜子皮,看也未看他一眼。
封如故這副看熱鬧的樣子,反倒讓三家閉了嘴。
他是毫無調停之意的。
再吵下去,他恐怕能轉頭去泡一杯茶。
更何況劍川中事錯綜複雜,他們自己争執是一回事,叫外人來看着就是另一件事了。
祝明朝探出他無意去管三家瑣事,倒是輕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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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自從出嫁,便一味向着飛花門,大有把百勝門當做飛花門後花園的意思。上次因為姐夫納小,她大鬧一場,躲回了百勝門。
祝明朝還以為姐姐還是當初的姐姐,以為她懂得拔慧劍斬情絲的道理,替姐姐冷了花若鴻兩句,沒想到,她居然乖乖跟着花若鴻回去了。
在這件小事上,祝明朝敏銳意識到,飛花門與百勝門,姐姐選擇了前者。
因此,飛花門的助力小一點,對百勝門也好。
她溫和道:“姐夫,劍川的家中事以後再理會不遲。站在這裏說話,也忒怠慢貴客了。”
她這時候轉用家常稱呼,意思明确:暫時休戰。
花若鴻雖然不甘心,但封如故突然到了劍川,對他來說是件好事。
他堆出笑臉來:“雲中君,若不棄嫌,請到寒舍飲一杯茶吧。”
封如故略點一點頭:“我瓜子也吃渴了。”
說罷,他不管花若鴻是否尴尬,站起身來,向後走去。
如一、羅浮春、桑落久、海淨四人就在灌木叢後。
桑落久正對衆人抱歉地笑道:“我們三家……總是如此。”
海淨說不出話來,只說了一聲阿彌陀佛,又擡手摸了摸桑落久的後背,以示安慰。
大家相處數日,早就有了感情。
如一也靜道:“無妨。”
桑落久憾道:“我想,老祖當初留下劍法的目的,不會是讓三家互争,而是盼着三名道童各自精研與自身特性相符的劍法,早日飛升,與他在上界相逢。沒想到,三家劍法,如今成了引火之索。”
羅浮春從剛才起便一直在發呆,直到封如故走到他的身邊。
“浮春,來的路上,你不是問,那黑衣人不辭辛苦、把屍體扔到外人難以進入的劍川的理由是什麽?”封如故擡手拍一拍羅浮春的肩膀,“……這就是他的理由。”
有時候,區區一具無名屍首,便可掀起萬丈驚濤。
百勝、青霜、飛花三門,向來只粉飾表面上的和平,實際矛盾已久,彼此防備。
或許,他們都在等待這麽一場風波。
羅浮春愣愣的,一時難以反應過來。
羅浮春的成長環境與桑落久截然不同。他出身的道門風清氣正,自小受到的是匡扶仙道、救世濟民的教育,正統風陵中也是氛圍輕松,友善至極,羅浮春從未見過道門之間這種近乎于撕破面皮的對峙和攻讦。
短短十幾日裏,他見識了私藏魔道的道門、凡心動搖的神明、各懷心思的三家。
死去的道士們,真的有人關心嗎?
如今的道門,真如此亂象頻生嗎?
那他家裏、風陵,還有其他道門,是不是也有他未曾觸及過的陰影?
他張張嘴巴,對着封如故無助道:“師父……”
接下來的話他沒說出口,也沒來得及說出口。
封如故按住他的腦袋,将他單手摁在了懷裏。
比封如故個頭略高的羅浮春滿心茫然,像是一匹溫馴的大犬,窩在封如故懷裏,由他安撫地拍打着後背。
待他漸漸反應過來師父在做些什麽時,他聽到封如故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一如既往的慵懶随意、漫不經心。
聽他的聲音,他對此事沒有任何憤怒,甚至有點司空見慣後的不在乎。
封如故說:“首先,這種事情不是你難受,它就不存在了;其次,這正是黑衣人要你看見的東西。你若是覺得眼前看到的便是道門現狀的全部……”
他低頭看向羅浮春,輕聲一笑:“那就擡頭看看我啊。”
羅浮春一時連呼吸都忘了,傻乎乎地盯着封如故看。
封如故倒是灑脫,拿另一手的指背輕巧地一敲他的腦門:“緩過來了?那就去你師弟家喝茶去。”
直到封如故負手離開,羅浮春才後知後覺地激動起來。
——師師師父抱他了!
這是他入門以來師父待他最親昵溫柔的一次!
他傻笑兩聲,摸摸後腦,心裏是說不出的歡欣。
如一看他一眼,沒說什麽,轉身走了。
海淨在一旁吃吃地笑。
正在感動中難以自拔的羅浮春察覺有點不對,問海淨:“你笑什麽?”
海淨不敢打诳語,笑道:“方才……雲中君在你後背擦手。”
一旁的桑落久也笑出了聲來,替羅浮春拍打後背沾上的瓜子碎殼。
羅浮春:“……”他懷疑封如故做出那些動作,最終的目的就是方便在他身上擦手。
……
飛花門對封如故盛情款待,花若鴻在席間極盡熱絡,像是一只花蝴蝶,敬酒奉酒,好不恭敬。
桑落久眼觀鼻,鼻觀心,坐在花若鴻身側,溫和馴從。
一名十一二歲的孩童坐在花若鴻的另一邊身側,卻越過花若鴻,旁若無人地替桑落久夾菜,笑語溫聲,一口一個“大哥”,投向他的目光謹慎而滿懷仰慕。
這想必就是他的那位霜兒小弟了。
相比之下,另一側的花別風滿臉郁色,視線根本不願停留在桑落久身上,将滿杯酒一飲而盡。
“師弟。”羅浮春悄悄傳音道,“你那二弟怎麽這樣恨你?”
桑落久雖是私生子,卻也是好人家的女兒生的,身份清白。他二弟幼時不懂事、厭憎他便罷了,現在見了大哥,怎麽還是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
即使是用傳音入秘之法,桑落久仍不忘敬語:“回師兄,飛花門以血脈傳宗,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唯有長子才是繼承飛花門衣缽的正統之人。”
——以前,飛花門不知道桑落久的存在,花別風自然是家中長子,受盡榮寵,自小就自認是飛花門的正統繼承人。
但桑落久的到來,把這一切變成了一筆糊塗賬。
桑落久是長兄,又是私生子,身雖正,位卻不正,究竟該如何算?
一時間,就連弟子都在議論,花別風到底還能不能繼承飛花門,昔日與他玩得好的幾名內家弟子,與他的關系也淡了許多。
花別風哪裏受得了此等折辱,便處處為難桑落久,還有他那沒眼色的、不認親兄的三弟,到頭來反把他自己的聲名作得一塌糊塗,等他察覺到時,就連母親也批評起他的刻薄寡恩來。
繼承人之實不存,名也受損,這叫花別風如何不恨?
羅浮春雖然從未聽桑落久說過家事,單憑他今日的見聞,以及桑落久的只言片語,就猜到他在家中過得有多難,心裏疼惜不已,一時情難自已,伸手握住了桑落久的手,用力握了握。
桑落久被握得一怔,分了一點眼神給他家傻師兄,目光真正地柔和了一瞬。
那邊廂,花若鴻已是酒酣耳熱,殷殷垂詢:“犬子忝居雲中君弟子之位,沒給雲中君添過麻煩吧?”
封如故平平淡淡地點評:“落久是個好孩子。”
花若鴻還等着更多的誇贊,沒想到封如故只說了這一句話,便把話題引向了別處:“那小道士的屍首還在劍川中嗎?”
花若鴻有些失望,他并不想對着一桌子玉盤珍馐談論一個死人,但封如故這樣問了,他只能如實答道:“那位道友乃霞飛門門下弟子,身上還穿着霞飛門弟子的衣物。發現後,我們立即去信,霞飛門門主親自前來,領了屍首回去安葬。”
“何時發現屍首的?何人發現?”
“是在一月多前。說來慚愧,是飛花門的兩名弟子發現的。他們年紀尚小,心性不定,二人逃了早課,去後山玩耍捉鳥,就在山坳處發現了屍首。屍首頭南腳北,一刀斷喉……這些事情,霞飛門門主來時,我已說過一遍,雲中君若是還有旁的話想問,我傳話叫那兩名弟子候着,飯後您再問。”
封如故點頭應下,又問:“何時封川的?”
花若鴻答:“發現屍首後,我們立即封川,清點各家弟子,看是否有缺漏。若是有誰不在川中,那便是嫌疑重大之人。”
封如故問:“不會太武斷嗎?”
花若鴻答:“雲中君容禀,劍川地處險要,下級弟子出川極難,上級弟子出川,也得拿了令牌,說明去向,才能出去。所以出川弟子本就少,而在此時無端消失的弟子,說一句‘嫌疑重大’,不為過吧。”
封如故籲出一口氣:“結果,一個都弟子沒有少。”
“這才是最奇的。”花若鴻點頭道,“為防各家護短,我們三家交換名冊,交互清點了一番,川中弟子一個不差,那就說明,要麽殺人者就是川中弟子,他并未離開,要麽,就是川中弟子與殺人者勾結,想了什麽詭計,帶屍入川!”
如一若有所思:“因此,青霜門……”
“這位聖僧說到點子上了。”花若鴻隐隐激動起來,“發現屍體的前一日,恰是青霜門嚴掌事的壽辰,他的幾名道友給他送了些禮物來,誰知道那些禮箱中是不是就藏着那名弟子的屍首?”
如一對那個“聖僧”稱呼反應淡淡:“不可能。”
花若鴻一噎,有種馬屁拍到馬蹄子上的感覺。
“岩石上的血跡,是割喉所致。”如一道,“他是在山坳中被殺的。不是被殺後再運來。”
一旁作陪的祝夫人卻在此刻開了口:“未必。只要足夠細心,殺人時的場景完全可以布置。”
今日在場之人,誰最細心,再明顯不過。
封如故直接問道:“夫人指誰?”
祝夫人卻不願明示,不知是對自己的判斷不自信,還是有意勾起封如故的好奇心:“今早到時,雲中君只遠遠看了一眼陳屍地,并未細看;待您細看,便知我在說些什麽了。”
這頓飯,花若鴻吃得很是心堵。
封如故根本沒有要偏護誰的打算,他旁邊的那個和尚也跟他一樣,油鹽不進。
……一個兩個都不是好相與的。
花若鴻默默吐了一口氣,在飯後留下了桑落久,說是和他很久不見,要敘一敘天倫父子之情。
這是人之常情,封如故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
待告別主殿,封如故說要和如一去查探一下小道士陳屍之處,叫羅浮春與海淨先回去整理一下客房。
羅浮春應下,與海淨在後院月亮門處告別後,腦中突然響起了桑落久的聲音:“孩兒在風陵山一切都好,叫父親擔憂了。”
羅浮春一愣,才意識到二人之間的傳音之術一直未解。
這傳音之術,是他覺得在宴會上交頭接耳,不合禮數,才用在桑落久身上的,此術法只有施術者能解開,且聯系極其細微,恐怕桑落久那邊也不知道,這術法還未被斷開。
旁人的親子談話,羅浮春本不欲偷聽。
他正要掐斷靈力維系,便聽桑落久道:“父親,您的話我不懂。”
羅浮春直覺有些不對,将靈力額外注入一些,恰好聽到花若鴻刻意壓低了一些的聲音:“你不要裝傻,我說的是歸墟劍法的劍訣,你可有拿到?”
羅浮春渾身一寒,毛發倒豎。
此時,他身上心裏,比将手探入“沉水”時還要冷上千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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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