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撲朔迷離

青霜門的暮雪堂,暫做了停屍之地。

被殺的道士二十歲左右, 五官柔和, 看得出來是個性格溫和的年輕人, 但他身上已毫無生機可言,喉間被豁開一道口子, 血肉外翻, 模糊一片,傷口周邊泛白, 血已流幹了。

他的随身物品不多,一把未及出鞘的劍, 一點散碎盤纏,一只裝着兩縷父母白發的錦囊, 還有一封攥皺了的家書,就掉在他的屍身旁邊。

一進暮雪堂, 撲面的濃重血腥氣就沖得羅浮春險些幹嘔出來。

等他看清這個與自己年紀相仿、又與師弟相貌相仿的青年面容,頓生物傷其類之心,不自覺捉起了桑落久的手, 擋護在他身前, 不叫自家單純的師弟看到此景。

此時, 三家掌事都已聚齊在此地,青霜門掌事嚴無複更是早早守在了堂中,執住屍體的手, 拿白布替他擦去指腕上的鮮血。

許是他這個年紀的人見慣了生死離別, 這位幹瘦的老頭面上并沒有多少悲怒, 手上的動作溫柔至極,像在為自己風塵仆仆、回家後倒頭就睡的兒子擦身的老父親。

封如故進入暮雪堂後,看一眼屍首,出口的第一句話是:“他怎麽回來得這麽快?”

羅浮春一個激靈,在後面悄聲提醒他家師父死者為大,進來該先哀悼。

封如故直接反問:“哀悼是能讓他活過來嗎?”

祝明朝早在山坳對峙時便猜到這位雲中君是怎樣的人了,因此不覺得有什麽,一旁花若鴻的眼皮倒是跳了兩下。

封如故走到屍身旁邊,擡手作出檢查狀,并用眼神征求嚴無複的同意。

嚴無複擡頭看他一眼,不以為忤。

封如故便動手檢視了他白布覆蓋下的全身皮肉。

除了喉部有一處重創外,身上确無半點傷痕。

羅浮春還沒想通封如故剛進來時的那個問題,剛要去問桑落久,如一就跟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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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屍身後,眉頭擰了擰,竟是自然而然地補全了封如故的下半句話:“……他的父親不是病危嗎?”

羅浮春頓時心中豁亮,同時又難免一寒。

——這名弟子,是因為接到一封家信,說父親病危,嚴無複才放他出去的。

嚴無複的這一舉動,打破了三家共議的“封川”之策,招致了其他兩家的趁勢攻擊,若是處理不當,甚至會成為三家間戰火的開端。

而這個引·爆了一切暗雷、昨天才剛剛離川、說要盡一盡孝道的弟子,現在喉嚨被割斷,死在了川外。

封如故問:“嚴老,這名弟子姓甚名誰,家住哪裏?”

“他名喚蘇平,出身清平府。”嚴無複果然對手下弟子了若指掌,“劉李縣人。”

封如故嗯了一聲:“他的修為到了何等地步?”

嚴無複把他擦幹淨的手臂掖回布單下,又将布單仔細蓋好:“築基不久,剛學會禦劍。”

羅浮春在旁邊聽着,思路漸漸清明起來。

如果嚴無複所言不差,那麽,以蘇平的修為,從劍川離開,去往清平府,再從清平府回來,一來一回,最快也要兩日。

按照這個時間推算,他在離開劍川後,馬不停蹄地趕往清平府,但幾乎沒有停留,就又跑了回來。

為什麽?

他究竟是趕過去又趕了回來,還是……壓根兒就沒離開劍川附近?

封如故自行拿起那封家書查看,發現其上血跡斑斑,邊緣更是有一圈新鮮的血指痕。

他嗅了嗅上面的血腥氣,拆開信件,粗粗浏覽一遍,又問:“發現屍體之人何在?”

一名穿着百勝門服飾的弟子低頭上前,肩膀還在打顫:“回雲中君,是我。當時我正沿外河巡視,遠遠看到一團黑色的東西躺在樹下。起先我以為是哪個行道之人在此乘涼暫歇,可走近一看……”

“稍等。”封如故擡目看向他,“你沿外河巡視?封川之令解了?”

花若鴻插話進來,還不忘溜須:“既然雲中君到了劍川,我們三家便有了倚仗,不再懼怕什麽,禁令在上午解開了,雲中君在此坐鎮,諒那與外人私相授受之徒也不敢輕舉妄動……”

封如故都快被他給逗樂了:“……‘不敢輕舉妄動’,結果死了個人?你這是在罵我?”

花若鴻一時張口結舌。

還是一旁的祝明朝将症結點了出來,也化解了這小小的尴尬:“雲中君,這名青霜門弟子說是去奔喪的,按理說這時候根本不該回來,現在卻死在川外不遠處,且看樣子是那唐刀刀客動的手。這……”

這話說得欲言又止,卻足夠毒辣尖銳。

她分明是在說,唐刀刀客與這名青霜門弟子是一夥的,同氣連枝,沆瀣一氣,殺人棄屍之後,劍川封閉,這名弟子生怕查到自己頭上,便僞造了父親病重的信件,逃出劍川。

他在劍川附近流連不去,或許是想從那名唐刀刀客手裏拿到合作的好處,沒想到刀客為了斬草除根,将他一刀殺了,又将他的屍首扔到劍川前示威。

聞言,嚴無複猛然扭頭,臉色鐵青:“這是在青霜門弟子靈前,老夫想給他一個死後的安寧,所以才給你們留足了面子,容你們兩家再次撒野。但要是哪個閉不住肛,不分場合亂放狗屁,老夫就幫他縫起來。”

“嚴掌事何必動怒呢。”

花若鴻靠在椅背上,擺出了個悠然飲茶的架勢,卻掩不住幸災樂禍之色:“咱們講講道理:劍川出事後,除了青霜門的這名弟子,就沒有其他弟子再出過川了,結果又偏偏就是你這個弟子死在了斷喉刀法下,這您還有什麽可說的?若是早早認了和外人勾結的罪過,您至多只是一個治下不嚴之罪,若是硬要包庇,有這麽多雙眼睛瞧着呢,青霜門門下弟子做下這等勾結惡徒的醜事,門主又不肯承認此等醜事,上行下效,劍川聲譽何存?不如您自請離去,帶青霜門離開劍川,或許還能挽回一二……”

嚴無複默不作聲地抄起拐杖,照着花若鴻的腦袋就扔了過去。

盡管花若鴻知道這老頭性格暴烈,也想不到他會在大庭廣衆之下、在雲中君面前也敢如此野蠻,慌亂間低頭一避,鐵拐杖直直撞在他腦後的牆上,轟然一聲巨響和牆面開裂的咔咔聲,叫花若鴻炸出了一身熱汗。

……如果他沒能及時避開,現在怕是已經腦漿四濺了!

見暮雪堂內氣氛陡然緊張起來,如一往前一步,若有若無地護在了封如故身側。

封如故側過頭來,和如一對視片刻,又勾着他的眼神往屍身看去。

不知為何,如一只看了他的眼神,便覺得自己能猜中封如故的意思。

不是“也許如此”的猜測,而是“本該如此”的篤定。

就連如一都不知道為何自己的諸多想法,會與這個令人生厭的人如此契合。

那邊,花若鴻已是惱羞成怒,不再贅言,伸手便去拔腰間青鋒。

嚴無複使的是杖劍,劍刃隐藏在手杖之中,方才甩出的鐵拐正是劍鞘,此時掌中唯餘一柄鋒刃,寒光閃爍。

如今兩家掌事白刃相向,随時可能血濺五步,百勝門的祝掌事卻根本沒有一點要約束喝止的樣子,只顧着安坐品茗。

四下裏嘩然一片,驚呼者有之,拔劍者有之,堂中數量不多的人默契地分為三派,泾渭分明。

羅浮春慌了神,扯扯封如故的衣角,盼着師父在此時出手,震懾一下這群已鬥得紅了眼睛的人。

但叫羅浮春心焦的是,封如故好像并沒有明白他的意思,而是微微眯着眼睛,撫着他十年沒出過鞘的劍,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眼看情勢要失去控制,如一冷面愈冷,铮然拔劍。

那一柄佛劍懸挂在那裏時,并無什麽不同,但一旦挾殺意而出,堂中燭火頓時明滅搖動,一把普通木劍竟傳出了嗡嗡的劍鳴之音,聲如鬼哭,叫人毛骨悚然。

一時間,整個暮雪堂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如一今年不過二十三歲,能揚名天下,雲間獨步,一是因為他與佛家寬愛思想格格不入、以殺止戈的酷烈心性,二是因為他的娑婆劍法。

……娑婆世,娑婆樹,聽說娑婆無量苦。

如一的娑婆劍法以玄妙輕靈、神鬼莫測著稱,難有規律可循,且每殺一人,都能借渡對方殘餘的魂氣,附于劍鋒之上,是以木刃無鋒,卻足夠以煞氣奪人性命。

他便腰佩着這些所殺之人的魂魄,行走世間,時刻提醒自己應負的因果。

如一手持悲鳴不斷的木劍,語氣平穩,無嗔無怒:“請三家掌事各自約束門徒,莫起事端。”

花若鴻盯着那柄通體烏黑的“衆生相”,心有惴惴,卻仍要逞強:“道門家事,何須一個和尚來管?”

如一依然不氣不惱,徐徐道:“我受人之托,要護一人。誰家生事,傷了我要護之人,貧僧便先斬誰家掌事之首。”

被一個輩分、身份皆不如自己的僧人,如此直白地當面威脅,就連向來喜歡作壁上觀的祝明朝都白了臉。

他們不想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這名小輩天賦絕倫,修為甚至要比此地資歷最老、修為最高的嚴無複還隐隐高上一線。

而如一是個有名的佛門瘋子,從某個層面上來說,瘋得跟風陵山這位雲中君不相上下。

若是他要殺哪一家掌事,其他兩家也不會相幫,到時候,兵刃一動,就是真的覆水難收了。

嚴無複靜靜望着如一的木劍,不知在想些什麽。

花若鴻在心中暗罵這賊禿驢不知幾百遍,卻深怕座下哪個不開眼的弟子真的動手,咬一咬牙,只好收劍坐下:“嚴掌事疼愛弟子,一時難過,傷心過度,才口出狂言,我不同你一般計較。”

嚴無複冷笑一聲:“好龜兒,你縮殼便縮殼,還要說出這許多的漂亮話來。”

因為不願事态發展滑向不可控制的局面,祝明朝開口了:“嚴掌事,少說些話吧。”

“好龜女,你願意居中說些不痛不癢的調停話,老夫卻不願聽。”嚴無複不打一絲馬虎眼,将劍刃戳進地面青磚縫隙之中,另一手指着自家死不瞑目的弟子屍身,“老夫不願自家門徒背着污名而死,也願意相信青霜門教出的門徒,個個行得端坐得正,不會做出危害劍川之事。我願立誓,絕不是青霜門下弟子與外人勾結,殺人棄屍。若是最終雲中君查出,是誰家弟子涉事,誰便滾出劍川。有誰敢賭?”

聞言,祝明朝、花若鴻,都不約而同地精神一振,尤其是花若鴻,眼中已經無法抑制地溢出了喜色來:“嚴掌事,此話當真?”

嚴無複道:“白紙黑字,指印靈契,你選哪一樣立契都行,不敢簽便不是你親爹。”

祝明朝還在思考時,花若鴻已經喜出望外地看向了封如故,全然不顧旁邊還躺着一具屍體:“雲中君,您看……”

封如故說:“劍川事務,我不幹涉。”

花若鴻大喜道:“那就全仰賴雲中君了。”

封如故覺得看的猴戲夠多了,扭過身道:“落久,把蘇平身亡的那一個時辰裏,所有在劍川沉水邊巡崗的弟子都扣起來。”

花若鴻哎了一聲,有些不安:“雲中君,這是作甚?您不會是懷疑他們吧?”

封如故說:“問個話而已。”

“那就好,那就好。”花若鴻問道,“雲中君不去追那名逃跑的唐刀刀客?這青霜門弟子死了還不到半個時辰,殺人罪魁應該逃不遠。我已派出飛花門弟子,撒開天羅地網去追,一旦捉到他,就能逼問出究竟是劍川中的誰與他勾結……”

封如故卻已經懶得聽他廢話,轉身踏出了暮雪堂,又叫花若鴻讨了個大大的沒趣。

封如故邊走邊嘀咕:“若你的人真追上了那名刀客,也不過是派了一堆磨刀石出去。”

羅浮春亦步亦趨地跟在封如故後頭,道:“師父,咱們也出去追吧。萬一那些弟子不知輕重,和那個黑衣人交上了手,是要吃虧的。都是道友,咱們不能坐視不理呀。”

封如故不理羅浮春,思維自顧自跳得飛快:“沒道理……沒道理沒道理。”

羅浮春愈加迷糊:“師父,什麽沒道理?”

“是的,今日,他殺人沒道理,抛屍沒道理,殺人抛屍得那般顯眼,更加沒道理。”

經歷過短短十數日的磨合,如一居然不費吹灰之力地跟上了封如故的思路:“若真是那黑衣人殺了這名弟子,為什麽不把他扔到水底,而要把他挂在樹上?”

羅浮春覺得這問題有點莫名其妙:“花掌事不是說了,那黑衣人如此張揚,是為了向劍川示威?他知道師父正在劍川中,因此,他殺了那名弟子,既能羞辱師父,還能挑起三家争端——”

封如故剎住腳步,照他腦門心點了一點:“想要挑起争端,殺了這名弟子,丢入沉水,叫他‘失蹤’,不比死了更好?”

如一無比自然地接過話來:“到時候,這名弟子久久不歸,劍川定會派人去尋。一旦他下落不明,就坐實了青霜門弟子勾結外人、協助殺人之名。現在這樣,懸屍于樹,未免做得太浮誇,太高調了。”

“可……”羅浮春開始覺得自己的腦袋不夠用了,“唐刀客的目的,不就是為了挑撥三家關系,看他們分崩離析、彼此猜忌嗎?”

“不是。”封如故斷然道,“他的目的,從來都是我。”

剛聽到這句話時,羅浮春還有些無奈,認為是自家師父的自戀病又犯了,但細想一想,又不得不承認,師父說得不錯。

“知道我們為什麽查不出來唐刀客的來歷身份嗎?因為他底子幹淨。之前,天下間從來沒有這樣殺人的。以唐刀割喉的手段,他殺了十六人,目的是拼出一個‘封’字來,逼我下山。”

羅浮春搔着腦殼:“所以……”

“現在,他多殺了一個人,‘封’字就不是‘封’了,他的計劃也就沒有意義了。以那唐刀刀客的心性,他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就算真的殺了同謀者,也不會叫他的屍體留在明面上。”

這下,羅浮春總算明白了封如故的意思,卻更覺匪夷所思:“只是因為這個理由,師父便認為,不是唐刀客殺了那名弟子?”

“這個理由已經足夠了。那個‘封’字,他是要擺給天下人看的。”封如故道,“能做出這樣驚世駭俗事情的人,會做出‘示威’這等小家子氣的行為?會為了‘示威’,不惜破壞自己精心安排的局?”

雖然再次與他的想法保持了一致,如一仍不免斂眉:“你倒是了解他。”

封如故笑而不答。

羅浮春腦子總算轉到了正軌,越想越覺得背脊發冷:“既然師父說,不是唐刀客殺人,那是誰殺的人?”

“唐刀客的殺人手法,難道還是什麽秘密嗎?”封如故道,“劍川共計兩千多名道人,只要有一把唐刀,誰都可能是唐刀客。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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