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突來之客
羅浮春駭然:“師父的意思是……?”
“噓。”封如故拿食指點點他的上唇, 又越過肩膀看向身側來來往往的三家弟子,示意他不要聲張, “我沒什麽意思。把我要的人帶到下榻處就行。”
羅浮春熱心道:“師父要挨個問嗎?要從哪一家的弟子先問起?”
“先關着。”封如故沖如一勾勾手指,旋即負手而行,“我去看看那孩子死的地方, 回來再去問他們。……對了,別忘了, 每個人分開關,別關在一起。”
眼看着封如故擡步要走, 羅浮春追了幾步:“師父師父,審訊之事可以交給落久啊, 也節省時間……”
封如故已經走出了十幾米, 聞言頭也不回,揚手吩咐:“落久, 打他一下腦瓜崩。”
羅浮春還沒回過神來,身後的桑落久便道了一聲“師兄,得罪”,擡指重重敲了一下羅浮春。
羅浮春捂着腦袋,又委屈又莫名其妙:“師父幹嘛要打我?”
桑落久抱歉地揉了揉他被敲的地方:“師兄,你忘了?我頂着飛花門掌事之子的名號,身份尴尬,若是參與此事, 難免會被其他兩家質疑有所偏袒。”
羅浮春恍然大悟, 剛想說話, 又抱着腦袋嘶地抽了一口氣。
桑落久下手挺狠的,羅浮春痛得淚花都出來了,可看自家師弟斯斯文文地給自己揉着痛處,眼裏還都是真誠的歉疚,羅浮春哪裏還生得起氣來,只剩滿心無奈的柔情了:“好啦好啦,落久你別管這事兒了,回去好好休息;海淨,你去劍川邊,領一下今晚負責巡夜弟子的值錄冊;趁着三家掌事都在,我回堂問一下,當時有誰當時在川邊巡視,說不定就有人不肯承認,到時候拿來值錄冊一對,便是嫌疑重大,優先審問他,師父回來也能省點心。”
看着羅浮春分配完任務、風風火火地趕回暮雪堂的背影,桑落久獨自立在原地,擡手按一按胸口,臉上是萬年都化不開的溫柔春光。
唯有桑落久知道,師父不讓他參與調查,不是擔心他會遭人非議。
——師父分明是不許他有意誘導、埋線、僞造證據,在這種時候設計坑害飛花門。
——我做了師父三年弟子,事事恭順,可他還在關鍵時候,還會防着我。
這個認知,不僅沒有讓桑落久失望,反倒叫他興奮得微微發起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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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羅浮春一樣,桑落久是仰慕、崇敬着封如故的。
但是,他與師兄截然不同。
羅浮春崇敬的是過去的封如故,藐昆侖,笑呂梁,仗劍天涯,光芒萬丈。
桑落久崇敬的卻是現在的封如故,永遠慵懶,漫不經心,談笑間卻都帶着不動聲色的刀。
若是哪一日封如故放下對自己的戒心,桑落久可能還會感到失望。
但現在意識到師父對他的防備後,桑落久便知道,師父還是那個師父。
因此,他很是歡喜。
師父的懷疑的确不無道理,不過,桑落久自覺自己現在過得不壞,有師父可以疼,有師兄可以玩,只要飛花門不犯到他手上,他也懶得去找飛花門的麻煩、
他整一整衣裰,轉過身去,卻迎面撞見了匆匆而來的花別霜。
花別霜神情古怪,顯然是有事要說,但他仍不忘恭恭敬敬地一拱手:“大哥。”
桑落久蹲下身:“霜兒,面色怎麽不好?出了什麽事了嗎?”
霜兒扯着大哥的袖子到了避人處,壓低聲音道:“大哥,我與你說一件事,你不要告訴雲中君。”
桑落久并不直接答應下來,只是含着溫暖的笑意,讓花別霜産生了他“已經允諾了”的錯覺:“你說吧。”
霜兒小心翼翼道:“這一個月,劍川封閉,我可憋壞了,禁令一解,我便偷偷出川,去了附近的劍川城買了些吃食,又玩了半日……”
桑落久已意識到,花別霜要說一件了不得的事情,便佯作不察,擺出兄長嗔怪貪玩小弟的表情,摸一摸他的發旋,及時地給了他極大的安全感。
果然,花別霜被兄長這樣安撫過後,說話也不再猶猶豫豫:“大約一個多時辰前吧,我回了劍川,但我躲在劍川後的小樹林裏,沒急着過橋——我出來前看過值錄表,那個時段,負責守橋的是咱們飛花門弟子,我怕被他們撞見,回禀母親,母親又要說我玩物喪志、不夠上進——結果,我瞧見小姨也在那片樹林裏,像是在等人……”
……小姨?
百勝門掌事祝明朝?
桑落久問:“她在等什麽人,你可看到了?”
花別霜苦着臉搖搖頭:“我沒留在那裏,一看到她我就躲開了。對待小輩,小姨比母親還要嚴苛得多,我可不想犯在她手裏。”
也就是說,那名弟子被殺前,祝明朝出現在了那片樹林裏。
桑落久不禁想起,師父說過,祝明朝也曾出現在山坳裏的那具小道士的屍體邊,并将屍體轉了方向,試圖将争端引向飛花門。
桑落久并不認為霜兒會撒這種一戳即破的謊。
只要當時祝明朝有旁的人證,那這謊言便是不攻自破了。
他溫和道:“你跟爹說過這事嗎?”
這就是明知故問了。
以花若鴻的狹隘心性,如果他掌握了祝明朝這樣大的一個把柄,早就當衆挑破、或是拿這個威脅祝明朝了,不會只針對着嚴無複一個人攀咬。
霜兒果然搖搖頭:“我誰都沒說,就跟大哥說了。我溜回來後,聽說小樹林那裏出了事,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
再怎麽說,霜兒也只是個十一歲的小孩兒,心裏根本藏不住事,越說越慌:“不會真是小姨做的吧?……不然,不然大哥還是告訴雲中君這件事吧,我怕——”
桑落久把他抱了起來,娴熟哄道:“莫怕,有大哥在。告不告訴師父并不重要,但這種事情不能壓在心裏。來,大哥送你回去,路上你再跟大哥詳詳細細地講一遍,大哥和你一起想想,要是情況嚴重,再告訴我師父雲中君,好不好呢?”
……
與其他三人分開後,封如故與如一一路往冰橋處走去。
封如故在想事情,如一在看着想事情的封如故,視線沒有離開他碰過羅浮春嘴唇的食指。
他右手握了一塊手帕,握得發了熱,但就是沒有遞出去。
封如故又開始勾勾搭搭地跟他說話:“這件事有蹊跷吧?”
如一:“嗯。”
封如故:“能這樣輕易取人性命,三家掌事的嫌疑都不輕吧?”
如一:“嗯。”
封如故:“我好看吧?”
如一:“……無聊。”
沒騙到如一的封如故也并不多麽沮喪。
因為出了兇案,冰橋已經被用法力固定下來,有不少弟子正在橋上穿行,應該是各家掌事派出去追緝唐刀客的,沒能尋到影跡,只能返回回禀情況。
看着黑波搖曳的沉水水面,封如故主動一伸手。
如一盯着他的掌心,愣了一下。
封如故正等着過橋,見如一不動,自然道:“佛珠呢,牽我啊。”
如一:“……”
他為自己剛才隐隐綽綽冒出的念頭而羞恥起來,先踏上了橋:“自己走。”
沒想到封如故沒皮沒臉,伸手抓住他的衣帶:“萬一我掉下去怎麽辦?封二雖然懂點水性,但是掉下去也不會好受,如一大師佛家心腸,能忍心看封二受苦嗎?”
說罷,他還厚顏無恥地晃了晃他的衣帶,笑得直晃人眼。
如一一轉頭,耳朵酥癢着微微發起燙來,但在夜色裏看不很分明。
他把腰間木劍往後送了送:“……抓緊。”
封如故一手抓住如一佩劍,跟在他身後,一手拿着那封染血的家書,借着劍川旁點的常年不滅的鲛油燈殘光,細細研究。
走過橋的一半位置後,一名身着青霜門服飾的弟子與他們在橋上擦肩而過,隔着老遠便向他們低頭行禮問安。
看信的封如故讓開半個身子,保證他能安全通行,又順勢把信遞給如一。
如一接過信來,一眼便看出了異樣。
這封信皺巴巴的,像是曾被死者死死攥在掌心裏過。
這本來沒有什麽不妥,但這封信偏偏掉在屍體附近,還染上了清晰的血指印,就很是匪夷所思了。
……這說明他死時,手裏還拿着這封信。
若是他真像花若鴻推測的那樣,與唐刀客私相授受,他有什麽理由非要攥着這封信去見他?
如一把信交還給封如故,提出了一個猜想:“蘇平也許真的回過家。從清平府到劍川,一來一回,以他的修為,時間是剛剛好夠的。”
封如故接上:“但他看到的也許是一個毫發無損的父親。”
如一說:“在劍川三家對峙的緊張局勢下,蘇平不難意識到,這是一封假信,青霜門被人算計了。”
封如故說:“在這種非常時期,嚴掌事私自放他出川,定是冒了極大的風險,說不定此時正遭受着其他兩門掌事的攻擊。”
如一說:“嚴掌事平時應當待他們不薄,這種時候,他必須馬上趕回來替他解圍。”
封如故說:“這只是推測。”
如一說:“至少有了方向。”
封如故:“是啊,比如,這封信如果真是假的,又是誰寄出的呢?”
說話間,二人已經下了冰橋。
封如故順手拉過一名身着青霜門服飾的弟子:“你認識蘇平嗎?”
也是無巧不成書,那弟子聽到蘇平的名字,直接紅了眼圈:“回雲中君,蘇平是我的同鄉。……他收信的時候,我還跟他說要陪他回去,他說怕門主難做,偷偷溜出去一個都已經是冒險,一下送出去兩個,一旦事發,門主就更說不清了。”
封如故說:“那就麻煩你先別回去了,替我跑趟腿,去一趟清平府。”
那弟子明顯有點為難:“雲中君,他母親我雖然認識,但她年事已高了,我怕她先失夫,又失子,受不了這麽大的……等諸事安頓後,弟子打算和嚴掌事一起帶他的屍身回家……”
見他是真心傷心,鼻頭、眼眶全紅了,封如故也不再為難他,拍拍他的肩,叫他回去了。
送走這名小弟子,封如故看向如一:“你跑一趟?”
以如一的修為,去一趟清平府不消一個時辰便能回轉。
如一卻不允:“送你回去,我再去。”
封如故笑:“這可是在一個道門的門口啊,他們三家再勾心鬥角,誰有膽敢暗算我?再說,就算那唐刀客來了,你認為論刀劍,他的本事真在我之上?若他有這個本事,早該來殺我才對。”
這話說得其實不錯,但不知為何,如一明明知道此人身負絕世劍才,就連自己的保護很可能都是多餘,但還是覺得此人身如琉璃,脆弱易碎,就像他藏在袖下的手腕,一攥會出淤青。
如一堅持:“……或是一起去。”
封如故心尖一顫,面上笑容也明朗了幾分:“那好,查完現場,咱們一起去。”
如一默許了,并把那塊攥得發熱的手帕遞給了封如故,面色冷冽一如往常:“劍不很幹淨。擦一擦手。”
眼看着封如故乖乖把摸過羅浮春的手指擦淨,如一的神情緩和了不少:“走罷。”
他們要走的路還很長。
蘇平陳屍的那片小樹林不在橋邊,而在劍川的背面。
那片樹林,是從清平府回到劍川的必經之路。
一看到他們要走的路如此漫漫,要繞過足足半片湖泊,封如故馬上腳軟,開始耍賴:“封二累了,大師背我。”
“……”
如一收回手帕,不理會他這樣明顯的勾搭之舉,徑直往前走去。
封如故将手挂在他的腰帶上,嘟嘟囔囔的,被如一領着,去往了那片仍彌漫着淡淡血腥氣的樹林。
此時,冰橋之上。
剛才與封如故搭話的青霜門弟子,在橋中央碰見了一名手扶着冰橋橋欄、正向劍川外走去的青霜門弟子。
看清對方的臉後,那弟子竟目眩了一瞬。
那是名相貌精致又冷清的青年,不染紅塵之感頗濃。
似一枝秾豔,又似無塵清夜。
盡管覺得此人有些眼生,那名弟子卻覺得,自己是見過這個人的。
于是他對後者點頭示意了。
後者也回給了他一個客客氣氣的點頭。
這只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點頭招呼,但若是封如故在,他定然會發現,此人就是方才在橋上與他擦肩而過的弟子。
與他招呼過後,前者繼續往劍川內走去,邊走邊想:
是夜色太深,他看錯了嗎?
剛才那名弟子,瞳色竟是藍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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