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你看清楚

小樹林裏已只剩下看守現場的弟子, 和一灘滲入土中、呈暗紫色的鮮血。

此處近水, 土地偏于松軟, 又是樹林,土壤常年潮濕,有不下十幾人的足印交疊在一起, 看上去淩亂不堪。

封如故戴了單鏡, 在現場繞了一圈。

封如故問如一:“看出點兒門道了吧?”

如一正低頭研究半只腳印:“……嗯。”

封如故啧一聲, 拿膝蓋輕輕頂他後背:“看出來就說啊。”

如一皺眉:這裏方才有人殒命, 他怎能如此不莊重, 在此地還心猿意馬。

如一站起身來:“死者與殺人者相識。”

封如故望着他的眼睛,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如一微怔。

這種感覺莫名熟悉, 就像多年之前, 義父總是用這樣的眼神看他, 鼓勵他對旁人說“多謝”。

如一很快回神,他指一指血跡旁的一雙腳印,簡潔道:“深半寸,長七寸,鞋底有谷紋。這是死者留下的腳印。……他曾站在這裏, 面對兇犯,但他沒有做出後退等任何防備動作。”

封如故有意考他:“那有可能是對方埋伏樹上, 等候已久, 劍速又快, 看準時機, 一擊斃命的呢?”

如一道:“若是如此, 他應是保持着趕路的姿勢,一足在前,一足在後。”

……而地上的腳印,是雙足并立。

也就是說,死者看見來人之後,站穩了腳步,卻沒有做出任何防衛措施,爾後才被殺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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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人啊……”封如故拿大拇指輕刮了一下鼻尖,垂目思考片刻,突然發問“哎,小紅塵,你要是看見海淨,或是與你同寺同級的弟子,你們如何行禮呀。”

“不會行禮,點頭而過罷了……”

甫一作答,如一便恍然了,轉頭看封如故,恰好看到他對自己狡黠地一眨眼。

如一立時轉過臉來,語速略略快了一些:“……只有面對高階掌事、堂主、住持,才需立定行禮。”

……是了。

被殺的弟子蘇平,穿過小樹林,準備返回劍川時,在樹林中遇見了一名熟悉的、身份高于他的人,是以他雙足并立,恭敬行禮。

或許就是在他行禮時,對方突下殺手,他防不勝防,殒命在此。

封如故靠在樹上,歪頭看着如一:“有趁人不備、一劍斷喉的修為,身處高位……劍川裏這樣的人才可不多。現在我心裏就有一位了,不知如一大師心裏有沒有一個人呢?”

這問題本是平常,卻叫如一心髒無端漏了一拍。

他不知為何自己心髒會隐隐酸澀,只當自己心性不定,定下神來後,他反問道:“雲中君應是有了。”

封如故挑眉,指着如一方才丈量過的半只腳印:“這腳印偏窄偏小,腳底繡紋是女子愛用的寶相花。”

如一道:“身份貴重,劍法超群。弟子見之,必得站立行禮。”

封如故接道:“……且用得起寧息香這等貴重香料。”

二人對視,異口同聲:“百勝門,祝明朝。”

待二人回轉劍川時,已是午夜之後。

封如故是如一背回來的,他蹭在他肩窩上睡得香甜,連回到劍川都沒醒來,時不時還不老實地四處蹭蹭。

等在院子裏的桑落久上前招呼:“如一居士,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如一道:“去了一趟清平府。”

桑落久看起來并不驚奇:“信是假的,還是真的?”

如一看他一眼,對封如故這個徒兒的認知漸進一步:“蘇平父母俱全。”

……果然是僞造。

桑落久邊想,邊打算将師父抱回來:“大師,麻煩了。”

如一背着封如故,不着痕跡躲開他的手。

桑落久接了個空,神情微妙地一動,轉頭看向如一的臉色便有些微妙了。

如一自顧自往前走去:“分開關後,有人來探視過嗎?”

桑落久收回手來:“有。祝掌事遣人來過,我父親親自來過,都被請回去了。”

封如故聽到話音,像只睡飽了的貓,舒展了胳膊腿,臉在他頸上又蹭了蹭,一樣溫暖的軟物擦過他的脖頸,一連串的動作惹得如一心煩意亂:

睡着了也是如此不檢點。

他把還沒完全睡醒、正一眨一眨着眼睛、拿睫毛輕搔着他頸側的封如故放下。

由于動作有些重,封如故沒站穩,往後險險一栽,如一心裏一空,反手搭扣住他手腕,徑直将他拉入自己懷裏。

還沒等他覺出羞窘來,封如故就伸手一把勾住了他的脖子,懶洋洋地呢喃:“落久……別動,借師父趴會兒醒醒神……”

如一一怔,知道他把自己錯認成旁人了。

他本該因為此而少點窘迫,但一股無端心火叫他臉色比剛才還難看了幾分。

如一冷硬着聲音道:“你看清楚,我是誰。”

聞聲,封如故直起身來。

如一還指望這人有一絲半點的羞恥心,孰料,封如故在發現認錯人後,将雙臂搭在如一肩上,手指在他頸後交握,半含笑地看着他的眼睛:“我看着呢,看得清清楚楚的。”

近距離看,寺廟的風水還挺養人,送過去或許是對的,這不就出落成如花似玉的一個大和尚了嗎。

如一僵硬片刻,把他的手撥了下去:“雲中君請自重。”

“重的重的。”

封如故成功逼得如一雙耳發紅後,才打了個哈欠,滿眼淚花地轉向桑落久:“落久,現在什麽情況?”

桑落久默契地遞了一塊手絹來:“回師父,方才……”

“祝掌事派人來過。”如一接過話來,“花掌事親自來過。”

見如一如此态度,桑落久眼中一閃,心中有了些計較,斂眉低眼地應道:“是這樣的。”

封如故說:“花掌事還真喜歡凡事親力親為啊。”

今夜,他也是主動前來,力邀封如故前去赴宴。

桑落久笑說:“家父為人閑散,鮮少親力親為,他突然轉性,或許是因為師父在這裏吧。”

封如故擡手點點他的鼻子:“那是你爹,少在旁人面前言他是非,小心被抓把柄。”

桑落久欣然受了這一點,笑得純良無比:“師父又不是別人。”

如一眼見此情此景,只覺胸腔中怪異的酸澀感彌漫縱橫。

如此對自己也就罷了,他對自己的徒弟也會這樣毫無芥蒂地動手動腳?

他背過身去,冷淡道:“那些弟子被關得夠久了。”

封如故一拍腦袋:“睡迷糊了睡迷糊了。我……”

桑落久叫住了他:“師父,霜兒跟我說了些事情……”

他明顯的欲言又止,又看了一眼如一,似乎有什麽難言之隐。

封如故知道桑落久與劍川之事幹系不小,便揮手道:“大師,你先去問吧。”

如一一言不發,擡步離開,走出幾步才覺出自己這樣拂袖而去,實在太過失禮,轉過頭來剛想說點什麽時,便見桑落久附在封如故耳側,低聲耳語,神态親昵。

這下,如一走得頭也不回。

……

聽完桑落久的轉述,封如故刮一刮鼻尖小痣:“霜兒看到,祝明朝曾出現在小樹林裏?”

“是。”桑落久說,“霜兒說,見她在等人。”

這倒是與他們在小樹林中的勘驗結果對應上了。

在蘇平死的那段時間裏,祝明朝曾出現在小樹林中過,這該是事實無誤了。

桑落久問:“師父以為如何?”

封如故說:“未必是她動的手。”

桑落久一怔。

人證物證俱全,且兩件事件,祝明朝皆有參與,他以為這已經足夠定她的罪過了:“……師父?”

封如故道:“在山坳裏調轉屍體時,她尚懂得靠撿石頭抹去痕跡來栽贓飛花門,這回這樣重要的潛殺,她卻連腳印都忘了掩去?”

桑落久:“或許是她指望屍體被發現後,用其他腳印蓋去?最早發現屍身的便是百勝門弟子,其間可控餘地頗大。”

封如故:“所以我說‘未必’。”

桑落久:“但大概可以說,給蘇平寄信的人,就是殺害蘇平的人吧。”

封如故不語,只沉思着。

霞飛門小弟子之死,打破了劍川的平靜,給了各家一個借題發揮的由頭,矛盾産生。

由于屍體朝向青霜門,以及青霜門弟子蘇平接到僞造家信,急急外出,三家矛盾激化。。

蘇平之死,對青霜門最有害處,若是找不出兇犯,那青霜門便會背上勾結外賊之名。

青霜門在三家之中,人數最多,發展勢頭最不可當,如果任其發展下去,其餘兩門早晚會喪失立足之地,不是被兼并入青霜門,便是被趕出去。

如果是其他兩門刻意寄出假信、引爆矛盾,針對青霜門,也是有理可循的。

思考間,如一已經從第一個人的房間出來了。

封如故之所以将他們分別單獨關押,又甩手不管,為的就是教他們無法彼此溝通,獨坐在空房裏枯等,難免就會胡思亂想。

而人最擅長的便是自我恐吓,想着想着,怕着怕着,套出實情的可能便更大了。

封如故迎上前去:“大師問得如何了?”

如一說:“這裏面是一名飛花門弟子。兇案發生之時,他負責看守冰橋。”

這與霜兒所說吻合:守橋者乃飛花門弟子,他怕弟子通報母親,使他受罰,因此才躲在小樹林裏,不敢回去。

封如故問:“他有何發現?”

如一道:“他說,兇案發生時,飛花門掌事……”

他看了一眼桑落久,得到封如故“可以說”的眼神示意後,才繼續道:“飛花門掌事花若鴻到來,詢問蘇平是否歸來,又問有沒有外人到訪。守橋弟子據實答了之後,他叫他好生看守,過了橋去,但時間很短,最多是繞外川巡視一周的工夫,很快便回還了。”

封如故心念一動。

“沉水之上,不能使用法術,只能老老實實過橋。”封如故回過神,笑道,“這當真是最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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