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吓我一跳
當時在川旁巡視、看守的弟子總共八名, 天明前均已審訊完畢。
晨色初露的暮雪堂裏,蒙着白布的屍首卧在房間正中,三家掌事按年齡資歷分列次座, 祝明星坐在花若鴻上位,夫妻二人地位分明。
封如故面對屍首,輕啜一口茶水, 滿意地唔了一聲:“這沉水不僅可用來煉丹煉器,拿來泡茶, 風味也是不差。”
花若鴻身體探近了, 頗有幾分急切:“雲中君辛苦了一夜,可查出了些什麽來?”
“我與如一大師去了一趟清平府。”封如故也學着他的樣子探近了花若鴻的方向,“花掌事猜怎麽着?那封通知蘇平父親病情危急的家信,是僞造的。”
嚴無複看他舉止輕浮, 冷冷道:“雲中君, 這裏是我弟子的靈堂, 而不是你‘靜水流深’的後院,請莊重些。”
“僞造?”
一聽到這個關鍵字, 花若鴻雙眼雪亮,連喝止嚴無複不準對雲中君無禮都忘了:“好啊, 果真是這個蘇平,裏應外合,與那唐刀客勾結串通, 見封了川了, 他逃不了, 那唐刀客便想了這等招數,把他帶了出去……”
封如故反問:“若換做花掌事是那唐刀客,用了這等招數把他帶出去,是當即宰了,就近扔進沉水裏比較好,還是隔了一天再殺,且一定要張揚地将屍首放在劍川旁,等着大家來追殺他比較好?”
此話一出,在場幾人的臉色不約而同地變了變。
祝明星把已經抵到唇邊的茶杯放下,取了手帕,擦一擦嘴。
封如故倒是毫無芥蒂,又喝了一口茶。
花若鴻期期艾艾:“這……這是示威啊,他對雲中君,對劍川三家……”
“嗯。很是有理。”封如故突然道,“那花掌事在弟子被殺時,恰巧前去巡川,可曾見到過那示威之人?”
花若鴻的肢體一瞬緊繃起來,但很快便松弛下來:“是,我那時曾出川巡視,但只是粗粗轉了一圈,未曾深查。”
封如故确認:“路過林子時,也沒進去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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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若鴻咳嗽一聲:“是。”
嚴無複怒道:“那你巡了個屁,你就是吃飽了撐的出去遛彎兒的。”
不等花若鴻發怒怼回去,封如故便擺一擺手:“哎,人家花掌事未必是吃飽了撐的,據那弟子交代,花掌事出川巡視之前,他還邀我赴晚宴呢。……說來也怪,花掌事,人都說主随客便,昨天我調查了整整一日,勞累已極,且我為人向來不愛給人面子,您跟我一起用過午宴,該是知道的。我已告知弟子我不要去了,您卻非要勉強我,真是熱情。”
花若鴻臉上漸漸不好看了:“雲中君,您這是何意?”
“我有何意?”
“您……”花若鴻聲調揚高,又覺出不妥,把聲音放低了些,“這是人命官司,人命關天!您為何要夾槍帶棒,處處針對我?有何事不需拐彎抹角,直說便好!”
誰想,封如故把茶蓋合在茶盞上,邊緣相擊,發出一聲清脆瓷響:“好,既然花掌事這樣要求,那我便直說了。”
“屍體剛剛運回,我便下令,将所有當時在川外巡視的弟子分開關押,又晾着他們不管,一是為着叫他們胡思亂想,方便我問話;二是三家本就有仇,合并關押起來,在被□□的環境下,情緒壓抑,又與仇人同處一室,難免激起他們護短之心,到時候各家護各家的短,怕是問不出實話來;三……我是擎等着有人來探視的。”
花若鴻勃然變色。
封如故使一把輕羅軟扇,輕輕敲打着手心:“我說過,劍川此地甚妙,于外界而言,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封閉之地。且不提那唐刀客為何腦子進水,非要冒着千難萬險在此地殺人,出入劍川的每個人都必須從橋上來往,雁過留痕,無可辯駁。”
“我當時下令收押那些事發時在川邊值事的弟子時,花掌事反應最大,先問我是不是懷疑弟子犯案,又示意我離開劍川、去追那名唐刀客。弟子收押過後,祝掌事派弟子前來查問,尚可理解;您竟然親自來了,還問了人關在哪裏,說想親自問一問當時的情況。——當然,我們借用的是飛花門地盤關押那些弟子,您親自過來,以示重視,也無不可。——但是,後來,我家浮春問花掌事想要找哪一位,而一聽到所有弟子是分開關押,花掌事便道了幾聲‘辛苦’,讪讪地去了。”
封如故直視着花若鴻的眼睛:“敢問花掌事,你去,是想找那名看到你過河的守橋弟子嗎?你找他,是為了什麽?”
一旁祝明星見丈夫被問得冷汗盈額,露出一瞬的恨鐵不成鋼之色,開口道:“雲中君,我夫……”
封如故橫扇一指,打斷了祝明星的話:“我要聽的是花掌事說話。我知道夫人是花家明權主事之人,但閑雜人等請暫且閉嘴。”
祝明星略一咬牙,面色也跟着差了幾分。
她根本不知這沒用的東西是何時跑出川去的!
這不是平白招來麻煩嗎?!
花若鴻本就不擅于智,祝明星無法幫腔,又有祝明朝、嚴無複兩人虎視眈眈,心焦難耐,強笑道:“我……當時的确出川了,怕在這關頭禍及自身,便想去交代兩句,讓這弟子莫要招供出我來,就當那個時候沒見過我。……這是我做得不好,存了私心,還請雲中君諒解。”
說完這席話,他微微出了一口氣,似是為這份急智而慶幸。
封如故閉目:“合情合理。那……”
他正要開口時,一旁的祝明朝淡淡地插了話進來:“不止是他。那個時間,我也不在川內。”
——這女子果真懂得審時度勢,見勢不妙,立即坦誠自己也曾外出。
也确有弟子目睹祝明朝外出,她一坦誠,反倒占了主動。
封如故笑問:“祝掌事和花掌事結伴去巡川?”
“不。我是特意出去等人的。”祝明朝語氣淡淡,卻一語驚人,“我猜到那封信可能有假,午後便出了川,在蘇平的必經之路上等待,想要收買他,讓他離開劍川,隐姓埋名,再不回來。”
封如故挑眉,與身側如一對視。
這一招夠毒的。
若她所言是真,且出的價錢足夠讓蘇平背叛青霜門,那麽,這個與外人勾結的嫌疑人突然銷聲匿跡,私放他出川的嚴無複的黑鍋便再也摘不下來了。
嚴無複冷笑一聲:“你招得倒快。”
祝明朝安之若素:“我沒什麽可招的,人已死了,我的計劃也沒了用。當然,若他不允,執意要回去,我也不介意殺了他。”
祝明星冷道:“殺了他,你的目的會達成得更快。”
祝明朝看着這個在關鍵時候胳膊肘永遠向外拐的姐姐,眼皮都不眨一下:“就像我方才說的,若是我動手,我會做得更加徹底,将他沉入劍川,叫他永不見天日。”
封如故擺一擺手,示意其他人安靜:“祝掌事,後來如何?”
“後來,我在林中待了一段時間,覺得在此走動,目标頗大,再者說,蘇平禦劍之術也未必精通,腳程不濟,要趕回來或許還得幾個時辰。為避人耳目,我便趕去了最近的劍川城等候。誰想剛到劍川城內,一盞茶尚未飲罷,就見劍川方向放了示警煙花,我知川中有事,方才趕回。”
“有誰能作證?”
“我當時在林中等人,有飛花門第三子花別霜作證,。”祝明朝對答如流,“城中,有茗趣閣小二作證,我在他被殺時,點了一壺永春佛手,未來得及喝上一口,便匆匆離去了。”
一旁的桑落久暗笑一聲。
自家三弟年紀尚小,那點屏息隐藏的伎倆,在祝明朝眼裏根本不夠看,反倒被她拉為了自己的人證。
輕描淡寫地撇清了蘇平之死與自己的關系後,祝明朝便開始維護自己的同盟:“雲中君為何如此篤定,人不是那唐刀客殺的?此人心性毒辣,先前已濫殺十六條人命,無論做出什麽事情,都是不可捉摸的。”
她與飛花門利害相關,且他們已與青霜門簽訂協議,誰若是與此事相涉,與外人勾結,便帶着各家門派滾出劍川。
嚴無複嚴老頭是嫌疑最小的一個,蘇平被殺時,他正在青霜門內與衆弟子一道操練晚課,當臺演武,有不下三十雙眼睛看到了他,做不得假。
若不是唐刀客所為,那有能力一刀割斷蘇平喉嚨、不添任何傷疤的,便只剩下劍川三家的各家掌事。
盡管花若鴻看起來實在可疑,不到最後時刻,祝明朝還是要保他一保的。
“這個麽……”封如故擡手一指面前的屍首,“是他告訴我的。”
祝明朝微愕:“蘇平?”
“他頸間斷口,确系唐刀所傷。然而,劍刀終究有別,許多用劍的習性,在刀路上是改不了的。”
嚴無複很快明白過來了:“雲中君是說,我家弟子,死于一個擅劍之人的刀下?”
花若鴻有所懷疑,起身要去揭開白布查看。
封如故刷地一聲展開扇子,壓在那片白布之上,笑得如沐春風:“花掌事,提前看了,多沒意思?”
花若鴻臉色慘白:“雲中君……待要如何?”
“刀行劍路,劍走刀勢,轉換之間,難免存有纰漏。”封如故轉着桑落久買給自己的一柄玉扇穗,站起身來,拍手召出早就候在堂外的羅浮春,叫他帶入了三支剛剛削好的、與蘇平身量相仿的木人來,“聽說三家劍法截然不同、各有玄妙。封二見識短淺,還請三家掌事帶頭,在三支木人上各使上一套劍法,點到為止,叫封二見識見識,如何?”
嚴無複率先起身:“如此,甚好。”
他既然主動,其他兩家也不能推脫了。
嚴無複果然爽快,潇灑拔劍,一劍橫空之後,招招沉實,劍光如澄,宛若明河翻雪,一招一式古樸異常卻穩紮穩打。
更可貴的是,他一套劍法下來,劍氣落在木人之上,條條木疤清晰可見,但傷深不超過半厘,可見其用劍功力深厚。
祝明朝第二個拔劍。
她畢竟年輕,且百勝劍法難度極高,難以控制,木人有幾處關節都在劍氣掃蕩下斷裂開來,但論其威力,已有氣吞雲夢之韻。
花若鴻最後一個起身,他明顯有些緊張,一套劍法舞到最後,飛花劍法泠泠的輕盈之意只使出了七八分。
封如故從這三個傷痕累累的木人身前一一行過,依次細細觀察,也不知他在看些什麽。
走到花若鴻的木人前,封如故凝望許久,忽然笑了一聲。
他輕聲道:“百勝、青霜劍法,封二确實沒有見識過。但這飛花劍法,我是日日見落久操練,從無一日懈怠。”
花若鴻早就盼着封如故能當衆誇贊一下他的兒子,以壯飛花門聲勢,但如今聽到誇獎,他不僅不喜,反倒心尖一寒,直堕下了百丈深淵。
封如故笑言:“所以,可以請花掌事解釋一下,為何你的飛花劍法裏,少了一招名喚‘垂虹望極’的拔劍斬法嗎?”
花若鴻勉強笑道:“是嗎?……許是荒怠已久之故吧?”
封如故點一點頭,退開半步:“唔,那就請您把這缺漏的一招補上。”
花若鴻凝起神來,跨前兩步,側身握住青鋒,提氣聚流,劍出如電——
然而,這一劍,不是對着木人,卻是直奔着封如故的面門而去!
他曉得,封如故是道門中的劍中之魁,他本就不指望這一劍能傷到他,但若是不先将此地功力最高之人打退,他就再無逃走的勝算了!
孰料,封如故的反應是出乎他意料的遲緩,眼見劍鋒掃來,他動也不動,反應宛如一個毫無靈力的正常人。
……他根本沒動。
花若鴻當然不會把封如故當做普通人。
他本計劃着他會仗劍相迎,或是側身閃避,這樣才好阻他一阻。
難道他已看透自己的打算,又或者是……
這一遲疑,那道已快掃到封如故眼睫的劍靈之氣被一聲凄厲的鬼吟吞并,反手一挑,奔到堂門口的花若鴻發出一聲尖銳慘叫。
——他持劍的右臂,被一只劍意化作的白色鬼首一口啃落,飛出了十丈開外。
看着跌倒在地,抱肩慘嗥滾動的花若鴻,又看到護衛在自己身前、煞氣凜凜的“衆生相”,封如故這才回過神來,小聲嘀咕道:“……吓我一跳。”
他走到痛苦難耐的花若鴻跟前,抱膝蹲下,看着他滿地翻滾、卻無人敢扶的慘狀,一臉抱歉地壓低了聲音:“花掌事,實在不好意思,有件事我沒跟你說。你久在劍川中,不知外界之事……那名刀客啊,殺人割喉之時,也是刀行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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