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真相是假

這驚變來得太過猝不及防,人人瞠目結舌。

羅浮春側身, 一把捂住了桑落久的眼睛。

被他的手掌蓋住了大半臉頰的桑落久好奇地挑了挑眉。

相比于父親涉嫌殺人、以及手臂被斬落一事, 他更感興趣的是, 自己在這位師兄心目裏到底是個什麽樣的柔弱形象。

祝明星駭然起立:“雲中君,事情還未有定論, 你便斬我夫一臂, 也太過殘毒了!”

“冤枉啊。”封如故站起身來,表情很是委屈, “不是我斬的啊。”

慘白鬼首徐徐附回劍身, 厲靈歸位,如一木劍收鞘,神色未改, 聞言也不欲辯解, 只對封如故微微側目。

——以此人修為, 明明有能力躲開, 偏偏劍到了眼前也不肯自己出手, 就這麽愛撒嬌示弱嗎?

若真是如此, 他也太不知輕重了。

祝明星畢竟還是花若鴻的夫人, 在旁人皆對花掌事的自作自受冷眼相待時, 她起身快速奔到花若鴻身側,喂他一顆丹藥,為他止血, 連聲問他如何了。

她回過頭, 剛要說話, 一柄寒芒便直點她的眉心,剎住了她即将出口的話。

嚴無複杖劍出鞘,臉色陰沉:“兩位如此伉俪情深,是急于在我徒兒屍身前雲雨嗎?”

祝夫人心火上升,也顧不得許多了:“老匹夫,你說話當心些!”

“有人做事龌蹉,卻要人說話當心,真真是黑白颠倒了。”嚴無複立劍轉勢,朝向了地上的花若鴻,“将話說明白,不然下一刻,你哪怕有一肚子話要講,我嚴老頭也不屑再聽,包你生不如死,死了也不敢再投胎做人。你信不信?”

若花若鴻方才穩得住心神,封如故詐他也是無用。

哪怕是一心護夫的祝明星,也不得不承認,事已至此,抵賴也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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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若鴻從失血和劇痛中緩了一口氣過來,靠在妻子臂彎中,低聲坦誠了自己的罪行:“有人給我……送了一樣東西,以及一封信。”

封如故坐回了方才的位置:“何人,何時?”

“不知何人,今日午後……”花若鴻撐着重傷,顫着手從胸前取出一張被血染透一處邊角的信紙,“信中說……蘇平收到的父親危重的信件為假,以及蘇平自清平府歸來的大致時間,他說,叫我……善自把握機會。”

封如故展開花若鴻遞來的信件,果然與他所說不差。

他着意觀察了一番字跡,發現這字不是故人筆跡,略略松了一口氣。

盡管信中沒有明說,但封如故已大致猜到了随信寄來的是何物了:“他送來了一把烏金唐刀。”

花若鴻張開嘴,似哭似笑地重複了一遍:“……一把烏金唐刀。”

那名寄信人,有極大可能,便是那名黑衣鬼面的唐刀客。

他授意花若鴻做的事情,實際上和祝明朝想做的差不多。

——殺掉蘇平,讓青霜門背上無法洗脫的、與外人勾結的罪名,再借此施加壓力,逼青霜門交出青霜劍法,離開劍川。

唐刀客用一把唐刀,一封語焉不詳的信,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便輕而易舉地勾起一個人潛藏已久的惡念。

更何況,此人是一向急功躁進、頭腦簡單的花若鴻呢?

封如故問他:“刀呢?”

花若鴻:“我在林中殺掉蘇平後,就将刀丢入沉水了。”

封如故問:“為什麽不把蘇平也丢進去?”

看他的神色,好像絲毫覺不出這個問題有多麽殘忍。

右臂被廢,劍路生涯全然斷送,花若鴻心如死灰,連那些虛禮都顧不上了:“封如故,難道不是因為你嗎?”

封如故好奇笑道:“我?”

花若鴻合上眼皮,疲憊已極:“午宴過後,阿星來找過我,說起你查驗現場之事,時隔一月,你仍能發現許多端倪,實在太難應付了。我想,我若是棄屍入水,那誰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也不知你什麽時候會走,更不知以你之能,在川中流連期間,還會弄出怎樣的玄虛來。我索性将屍身擺在川外弟子巡視的必經之地,廣而告之,讓人以為是那唐刀客公然殺人之後逃遁,我想,屍身被發現後,你定會去追緝兇手……”

這确然是最理想的結果。

私自離川的蘇平被割斷喉嚨,死在劍川附近,咽喉傷口只要稍加查驗便可看出乃唐刀所致,再加以适當聯想,不難猜想出,是蘇平與唐刀客勾結,二人起了內讧。

蘇平被殺,唐刀客定逃不遠,這樣一來,負責前來調查唐刀客的封如故就必須要馬上動身離開劍川,緝拿兇犯,而青霜門也不得不背負上管教弟子不嚴、私自縱容等重罪,最嚴重的後果,便是嚴無複必須帶着其他弟子離開劍川。

對花若鴻來說,這可謂是一舉兩得,皆大歡喜。

封如故點一點頭:“所以,你當時來找我赴宴……?”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斷不會受我的邀請。”花若鴻慘白着一張臉,凄笑起來,“我本想着,事發之後,你會認為,我敢邀你前去赴宴,說明我問心無愧,今夜沒有別的事情要做,好拉你做一名似是而非的人證……”

這種自以為是的畫蛇添足之舉,的确符合花若鴻的心性。

嚴無複一張嘴毒辣無比,直切要害:“這麽大的事兒,你怎麽不告訴你家娘們兒?你們倆雖然頂多能算一個狗狽為奸,但至少聊勝于無啊。”

這句夾槍帶棒的話,穩穩戳中了花若鴻胸中隐痛,他不知哪裏來的氣力,硬生生從祝明星懷裏坐起身子:“我為何要說?現如今,人人只知我飛花門有祝夫人,誰還記得飛花門本姓花?!”

一旁的祝夫人臉色遽變,雙手顫抖,不知是被驚的還是氣的。

桑落久冷眼旁觀,倒是對父親這番抱怨頗為理解。

花若鴻此人,酷愛聲色犬馬,不愛管門內事務,卻又不願被人說娶妻如入贅,這些年來,過得也着實痛苦。

十數年來,門中大小事務都是祝夫人說了算。

原先與他有白首之約的妻子,說殺便殺了。

那名招入門來的□□,說打發也就打發了。

花若鴻即使有那個心,也并無相應的能力,有再多抱怨,也只能默默吞了、忍了。

如今,突然天降一樁于飛花門有益的大機緣,他提前知道了假信之事,知道了蘇平歸來的準确時間點,甚至可以栽贓給現成的人,只要殺掉蘇平,三家之中,發展勢頭最好的青霜門就有極大可能被踢出劍川。

這樣的一個男人,有了這樣的一個機遇,難道還要去巴巴兒地征求妻子的同意嗎?

封如故與如一對望,心中各自又添了一筆賬:

這唐刀客,竟能把這劍川中每一人的家事與心結,都摸得清清楚楚?

嚴無複哈地笑了一聲:“說白了,這口軟飯,這回你想吃得硬氣點兒?”

花若鴻大怒:“你——”

然而他身體虛弱,受不得如此強的情緒波折,劇咳起來。

嚴無複對他毫無同情,看樣子是恨不得把他氣死當場:“你一推二五六,倒是把自己摘得幹淨,說什麽唐刀、來信,誰知道那封僞造蘇平父親病危的家書是不是你寫的?誰知道那名抛屍在山谷中的霞飛門弟子,又是不是你的手筆呢?”

“那個弟子不是我殺的!我只是殺了蘇平——”

情緒激動之時,花若鴻噎了一口氣,眼睛一時翻了白,若不是祝夫人回過神來,替他揉胸,他怕是會直接氣昏過去。

好容易緩過來,他第一件事便是為自己申辯:“不是我!我都承認了刀殺蘇平之事,那麽殺一人,還是殺兩人,可有區別?我為何不認?那人只叫我殺蘇平,川中定是還有人……有人與那唐刀客暗自勾結!”

祝夫人一忽兒悲,一忽兒怒,渾身如同泡在冰水中似的,聽到此話,心裏卻猛然豁亮了一片,擡起頭來,一雙拉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看向了祝明朝、

祝明朝本來安坐堂上,被這目光看得心尖一涼,不禁皺眉。

祝夫人顫聲道:“是你嗎?”

祝明朝依舊淡然:“你在說什麽?”

在蘇平身死之時,花若鴻便得意忘形,主動提出簽訂靈契:若是三家中的哪一家涉及唐刀殺人之事,立即滾出劍川。

祝夫人不想丈夫會牽涉進這泥潭之中,如今自食惡果,她無話可說,但她絕不能叫祝明朝獨善其身!

她啞聲道:“我記得,你每日都會去後山吐納,采露水之氣養身,可對?”

祝明朝面色一凜,已經猜到了她接下來會說什麽:“你……”

然而,她未及阻攔,祝夫人已将話說出了口:“那日,你在山谷中擺弄霞飛門弟子屍體,是我親眼所見!”

眼見事态往無法控制的地步滑去,封如故牽一牽如一的衣角,又順勢靠在了他的腰窩上,冷眼看着這一出叫人啼笑皆非的鬧劇。

……真是一地雞毛啊。

唐刀客這一連串舉動,從一開始,就意在挑起三家紛争。

劍川三家,暗鬥多年,如今一具意外出現在三家交界處的屍身,将暗鬥變成了明争。

不管那名弟子是不是祝明朝所殺,她想要讓飛花門染上嫌疑,在有殺人嫌疑前科的飛花門遭遇聲讨時,再幫助飛花門,進而鞏固兩家同門,共禦青霜門。

是以,她将屍身調轉向飛花門,誰想飛花門弟子痛恨青霜門,緊接她之後發現屍體後,又将屍體對準了青霜門。

此事一出,三家立時封川,卻始終查不出幕後之人究竟是誰。

唐刀客,或是唐刀客的同謀,在大家正緊張之時,又添了一把火。

一封僞造的“父親病危”的家信,将青霜門弟子蘇平從川中騙出。

其餘兩家質疑嚴無複私縱嫌犯,嚴無複性格暴烈,不肯認錯,于是,三家對峙,情勢危急。

而封如故,因着這起案件事關自家徒弟桑落久出身的飛花門,恰好到來,矛盾暫解。

這時,蘇平已趕回清平府的家中,發現父親無事,猜到師門或許會因此遭難,星夜兼程地趕回。

唐刀客算準時機,向三家掌事中最愚蠢的花若鴻遞出了那把唐刀。

這明擺着是那名刀客慣用的陽謀。

……我把刀遞到你的手上,讓你去殺蘇平,且我遞的是唐刀,明顯是在暗示你可以借我之名殺人。

你盡可以懷疑我此舉的用意,但此事一旦做成,同樣對你有大大的好處。

所以,你做是不做呢?

……

事實上,他的陽謀收到了奇效。

祝明朝雖堅稱,她只是調整了屍身方向,意圖将矛頭指向飛花門,挑動川內對飛花門的敵視,再适時出手,幫助飛花門,從而鞏固兩家已經漸趨松散的同盟,但是,一切都只憑她的一張嘴。

她無法自證。

世人皆知祝明朝心思深沉,若說是她勾結外人、裏應外合、調轉屍體方向,栽害并拉攏飛花門、寄出假信,也不是不可相信。

祝明朝縱有再多智謀,面對如此死局,也是無用。

而三家在靈堂裏訂下的靈契之約,說得清清楚楚,哪一家牽涉入此事,哪一家便要對此負起責任。

百勝門祝明朝、飛花門花若鴻,均不同程度地涉及此件惡事,有違祖訓,不日驅出劍川,留下劍譜,生路自謀。

劍川三家,因為一樁揚名道門的唐刀殺人案,分崩離析。

接下來的幾日裏,劍川內人事變動諸多。

殺人的畢竟是桑落久的生身父親,且他已經被五花大綁送去風陵,為他所做的孽事而接受道門公審,羅浮春怕師弟留在這裏會觸景傷懷,向師父請求,想要離開,封如故卻說,他們奔波已久,不如留在劍川,暫且休息三四日。

而嚴無複自然也不會拒絕封如故留川休整的請求,撥了一間安靜的院子,由他們居住。

在兩家心不甘情不願地各自将劍譜移交給青霜門那日,封如故去見了嚴無複。

他去時,嚴無複正在吸煙。

他靠着火塘吸水煙,煙筒水聲呼嚕嚕地輕響着,煙霧朦胧間,他的身影愈加幹癟瘦小,毫無仙風道骨,倒更像一只面無表情的紙人。

見了封如故,他也不講那些繁文缛節,連起身相迎都懶得做:“雲中君,請自便吧。”

此時正值入夏,火塘熱力襲人,但在劍川這種偏潮濕的地方,四季皆可抽水煙。

封如故自行坐下,取了自己的竹煙槍及煙葉,問嚴無複要不要試試。

嚴無複擺手拒絕。

待封如故坐定,嚴無複方道:“雲中君這幾日在川中行走,見到人事變動,可有什麽心得或是想法嗎?”

封如故笑說:“有自是有的。我看得出來,此事對飛花門打擊巨大,不少弟子心灰意冷,退出道籍,飛花門十去其半,剩下的弟子也是惶惶不可終日。……相反,百勝門雖然也有弟子流失,然而大部分得以保存,畢竟祝明朝只是有涉事的嫌疑,并無真憑實據,而花若鴻可是板上釘釘地殺了人。”

他籲出一口薄煙,竹香煙霧與水煙霧氣漸漸融為一體:“據我所知,祝明朝心智過人,能背記百勝劍法心法,飛花門被驅趕出川之後,盡管有祝夫人掌管,但建制已經零散,若找不到依靠,怕不日便會一潰而散。好在祝明朝并不計較姐姐當衆揭發她的事情,有意将飛花門與百勝門并為一門,名喚‘百花’……”

說到此處,封如故笑了:“祝明朝在這件事中得利着實不小。除了失去了劍川這個天然屏障與修身之地,以及一點點名譽外,別無他損。然天下州府衆多,只要有心,容身之地到處都是;至于名譽問題,假以時日,總會有人淡忘的。”

“除了這點損失外,她有百勝劍法心法,飛花門又不得不依附于她,比她留在劍川強上千百倍——來劍川拜師求道之人本就寥寥,即使崇慕百勝劍法威力,但百勝劍法畢竟困難,難以入門,弟子們修習不出成果,大多也就轉投青霜門或是飛花門了。她留在這裏,就始終得與嚴老的青霜門争長短,倒不如自立門戶,獨闖天下。”

嚴無複側過頭來,看着封如故,接上了他的話:“她也許早就有心離開,但三家留于劍川一地修行的傳統淵源已久,憑她小女娃一人之力,無法改變。這件事,反而成了她的機遇。”

封如故與他對視:“那名唐刀客,為飛花門送來了殺人的唐刀,為百勝門送來了自由的希望……那您呢?”

封如故隔着輕紗似的薄霧,注視着那端的嚴無複,“嚴老,你可有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嚴無複的言辭不似往常尖銳了,觀其神情,籠罩在煙霧裏,甚至有幾分詭異的和藹可親:“雲中君此話何意呀。”

“我一直在想。”封如故道,“那名霞飛門弟子,究竟是誰帶入川中的?又是由誰殺害的?”

嚴無複笑望着封如故:“難道不是那名唐刀客嗎?”

“起先,我也是如此想的。”封如故道,“直到我看到了山坳中的血跡,我就知道,我錯了。”

嚴無複略略直起腰背,饒有興趣:“哦?哪裏有錯?”

這次,封如故沒有再詐嚴無複,平靜地陳述了事實:“我風陵也有弟子被殺,我見過被殺之人的遺體。——唐刀客殺人,刀挾寒水之勢,從來是一刀封喉,幹淨利落。皮膚未裂,喉管寸碎。”

……絕不會是山坳中血濺滿地的模樣。

在殺他的未婚妻文三小姐時,唐刀客才下了重手,但那是“封”字血筆的收尾,她的頭顱注定不保,也不必顧忌太多。

而且,她死在溫泉之中,血跡均随定時換水的溫泉流走,現場依然幹淨清潔。

這才是唐刀客殺人時的作風,而不像山谷中的霞飛門弟子,血流一地,慘不忍睹。

“霞飛門弟子根本不是唐刀客殺的。所以,從一開始,他就沒有混入劍川,而是川中人動手殺了人。”

封如故磕去竹煙槍中的煙灰,道:“我記得,我聽花掌事說過,發現屍體的前一日,是青霜門嚴掌事的壽辰。有幾名道友給您送了些禮物來。這便是那幾日間,劍川與外界最大規模的交游。”

盡管花若鴻此人昏招疊出,但他關于此事的猜想,卻無限趨近于真相了。

——“誰知道那些禮箱中是不是就藏着那名弟子的屍首?”

封如故輕聲道:“送來的,未必是那名弟子的屍首,說不定是一個活人,和一把烏金唐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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