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不得不為
将封如故交給常伯寧照看後, 羅浮春與桑落久就一道去準備養身的藥物和茶點了。
劍川煉出的丹藥也算是道門一絕,羅浮春正試圖向小童多讨要幾丸時, 一直端着藥膳、跟在他後頭的桑落久扯一扯他的衣角。
他輕聲喚:“師兄?”
羅浮春回首望去, 愕然發現, 桑落久手端的琉璃盞內, 藥液呈波紋狀向外擴散, 如有百尺巨人在近旁漫步, 震得水面搖蕩。
劍川中尚留的弟子皆出了門戶, 仰首觀天, 莫不瞠目。
兩道通天劍意從川中客館內交纏而出, 直升皓空。
青冥浩蕩間,一道劍意形如長鯨白齒,神似崩摧雪山;另一道形如谛聽嘯天,神似雲山海樓, 彼此糾纏, 偶爾相撞, 便如錢塘狂潮, 濺起一片破碎的雪沫,但只消片刻,長鯨猶躍,谛聽昂蹄,一時間, 周邊沉水沸騰, 竟有一半升上天際, 化為茫茫靈霧,如絲如線,繞劍意而旋,仿如黃河落天,天日流瀑。
有青霜門弟子急急去尋嚴無複:“掌事……這,這,好端端的,兩位貴客如何打起來了?”
嚴無複手拄杖劍,神态安然:“小子,少大呼小叫,開開眼吧。這哪裏是打起來?”
面對弟子震驚不已的臉,他拿拐杖敲了敲地面:“……不過是尋常的試劍罷了。”
等羅浮春與桑落久聞聲趕到時,如一與常伯寧二人試劍已了。
常伯寧的修為,距離還虛之境僅一步之遙,但叫他意料不到的是,單論劍上修為,如一竟能與常伯寧平分秋色。
長鯨與谛聽的幻象淡消,唯餘花葉飛旋而落,鬼影消逝而去,唯有漫天簌簌湘竹葉被殘餘劍風攪動,飄飛半空,不肯下落。
如一收劍于鞘,僧袍被含着竹葉的風拂動,依稀可見襟擺處缺了一角。
他恭敬道:“義父,這便是踏莎劍法?”
義父練劍時,從不曾告知如一自己所用的劍法是何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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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伯寧收劍回身,微微欠身,衣帶随風而飛,頗有仙風意趣,然而衣帶末端也被“衆生相”削去了一截:“未有大成。”
羅浮春聞言,不禁跌足大憾。
他入山多年,都沒能見過師伯運使踏莎劍法,更別說歸墟劍法了。
這兩名道門劍界的年輕雙璧,自十年前的災變之後,都不約而同地棄劍不顧,一個沉迷養花,一個成日懶散。
劍道雙傑,一時清絕,如今竟是匿跡銷聲,風采難見了。
每每思及此,羅浮春都好奇,當年遺世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麽,竟能使得一幹人等心性變至此等地步?
而桑落久對二人的比試并不如羅浮春興致濃厚。
他托着一玉瓶讨得的養身丹藥,望向一側,喃喃道:“……師父。”
如一與常伯寧同時轉頭。
只見封如故不知何時披衣,趴跪在窗側,雙臂架在窗邊,探着腦袋笑吟吟地看着二人切磋。
如一神智清醒後,想到自己方才與義父試劍時,胸中需要強行抑制才能克制得住的戰意,越發想不通,自己對義父的這點若有若無的敵意來自何方。
在看了一眼封如故後,如一心中陡然一悸,似乎即将得出某個答案。
但他本能覺得,自己應該回避那個答案的。
于是他立即錯開視線,佯作不見。
常伯寧見封如故起身,忙上前幾步,趕至窗邊,擋在他身前,嗔怪道:“不怕受風?”
說着,他細心地替封如故拈去了發上飄落的半片竹葉。
這片竹葉是他削落的,上面還殘留着棠棣劍的劍氣。
封如故仰着臉笑道:“師兄和小紅塵在外面打得這般熱鬧,居然還想着不給如故看,當真小氣。”
常伯寧拿他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只好把他隔着窗戶半推半抱了進去,就像抱一只試圖逃出窗外去玩兒的貓:“你呀。”
眼見二人一舉一動都熟稔至此,如一口中酸辛難耐,雙重的失落,讓他只發力握緊劍柄,一言不發。
……“未有大成”?
十年前的義父從不會說這樣的話。
他年紀輕輕,身負大才,“自謙”二字,從來不是寫給他這樣的人的。
義父是雲表仙人,是“天教分付與疏狂”的風流人物,他最愛的便是誇耀他自己的劍法,自恃劍才,狂悖不堪。
“若論劍上之資質,我師之後,便是我。”
“什麽青天高,黃地厚?”
“吾乃天外之天,絕頂之峰啦。”
這是狂言,是酒話,卻也是真話。
如一想,十年風陵之主做下來,就這樣折損了他的心性嗎?
至于另一層失落,如一不知源于何方,索性暫時不管。
但直到他走到僻靜處,還未能察覺到,自己竟抑制不住地擡手反複撫摸着被封如故親吻過的唇畔,只覺那處滾燙,又隐隐泛着甘味。
吩咐羅浮春與桑落久去打涼水、為封如故敷額,常伯寧進入房間,掩好房門,又從半開的窗口确認如一已經離開,他才長出一口氣,拍拍胸口,看模樣甚是緊張。
……他終是不擅長騙人。
被重新裹入被中的封如故懶洋洋地稱贊道:“師兄好劍法。”
“你叫我瞞住他,我就瞞住。”常伯寧在床側坐下,臉頰微紅,“好在踏莎、歸墟,一劍同源,而踏莎劍法的真容從未現于世間,我又看過你演舞過歸墟劍法……剛才學得可有六分像?”
“師兄,過謙便不好了。”封如故也有點好奇,“師兄,你是如何将歸墟劍法學得這般神似的?”
“看着看着,想着想着,便就像了。”常伯寧也露出了一點溫柔又無奈的苦惱相,有些想要去碰封如故鼻尖上的小痣,指尖剛出袖,卻又覺得于禮不合,立即縮回了手,“……我也不知為何。”
說着,常伯寧又不放心起來,問道:“真的很像嗎?”
封如故:“八分。”
常伯寧:“那還不夠。”
“五分像就夠了。”封如故将下巴墊在手背上,閉眼輕松道,“小紅塵厭惡我,不願我是他的義父。只要一丁點兒證據,就足夠說服他了。”
“胡說。”常伯寧替他理好碎發,軟聲道,“我看他并不讨厭你,或許只是他性子剛硬,不知道該如何說出自己心中所想而已。”
封如故笑話他:“師兄眼裏的人間真是單純,連一個壞人都沒有。”
常伯寧聽他的語氣,便曉得他的精神倦極了,急需休息。
出山這麽久,封如故幾乎從沒休息過。
常伯寧輕聲哄着封如故入眠,話語間,半是安慰,半是認真:“壞人都已被師兄殺了。如故安心睡吧。”
封如故啧啧兩聲:“端容君這話,要是叫旁人聽到,定是要驚掉下巴。”
常伯寧拍着他的肩膀:“師兄鮮少出門,所以旁人如何看我,我并不在意。對師兄來說,如故便是如故,世上只得一個如故,你以為旁人不喜歡你,是他們不知道從我的眼睛看你時,你有多麽好。”
聞言,封如故低低笑了一聲,藏在被子下的手緩緩滑過腰側,眼中閃過一絲猶豫,最後抿一抿唇,露出一張沒心沒肺的笑臉,道:“師兄,我說一件事情,你別生氣啊。其實我又……”
“……雲中君在嗎。”
門外,海淨怯生生的聲音打斷了封如故的話。
若是自家徒兒在這種時候打擾自己,封如故怕是一個“滾”字就丢過去了。
但既然是如一的小師侄,封如故的态度便溫和了許多:“還喘着氣兒呢。”
海淨推門而入,先對常伯寧施了一禮:“端容君。”又道,“雲中君,劍川外有人求見。”
常伯寧有意阻攔:“如故身體不便,就算有要事要見,也得入內相見吧。”
“也許有些不便……”海淨面露為難之色,欲言又止一番後,從懷裏拿出一樣用手帕包着的東西,遞給封如故:“您看這個,就知道是誰了。”
……那是封如故數日前交給卅四的試情玉。
是卅四來了?
見封如故見了那信物,竟真要下地,常伯寧意欲阻攔:“你身體未見好轉,還在發燒,不可妄動。”
封如故道:“服過藥,精神便好一些了。師兄你不必跟來,叫浮春他們給你沏口茶,潤潤嗓子。沉水雖寒,泡茶可是一絕呢。”
“可你……”
封如故起床穿衣:“我不是凡人。我是雲中君。不過是落了寒水,便又是發燒又是卧床,叫人看笑話。……師兄,我腰帶呢?”
常伯寧取過他的缥色衣帶,替他束上:“可你已不是昔日的……”
“師兄。”封如故打斷了常伯寧即将出口的話,“我必須是。”
“如故!”常伯寧焦急兼心痛,手上系着的衣帶不由一緊,将封如故本就偏細的腰線勒得往前一挺,“你便如此不愛惜自己嗎?你這般瘋,要瘋到什麽時候?”
封如故将長發高高束起,四處尋找發帶,聞言,他雙手攏住頭發,細思片刻,言笑晏晏道:“自然是瘋到死啊。”
常伯寧轉頭,心中恻然。
人之生宛如一樹繁花,人人皆盼其錦繡一生,卻不許其随風而堕,零落凋亡。
若是英雄,最好能做足一世;若是美人,最好要早早死去。
封如故年少懷才,妒之羨之者衆,如今他一朝跌落凡塵,靈力盡被封于體內,幾乎等同廢人。
此消息若是被道門中人得知,惋惜者有,幸災樂禍者也不會缺少。
而如故昔年在魔道中結下的無數仇人,必會如蠅而至。
到那時,他将一世龜縮于風陵山中,仰人鼻息,受人憐憫。
但是,這樣對如故來說,竟已是最好的結局。
一旦七花印徹底破壞,與靈力糾纏在一起的魔氣徹底失去制衡,那麽如故唯有堕魔一途。
到那時,風陵仍可以保護他一生,但早就蠢蠢欲動、野心勃勃的小道門,怕是會趁機發難,不會再奉風陵為正道圭臬,甚至扯起反魔大旗,逼迫風陵山上下一幹弟子脫離道籍。
若是到了此等地步,他作為風陵現任山主……
封如故沒能找到發帶,索性就不束發了。
出門時,他與端着冰水與手巾把的羅浮春恰好撞上。
羅浮春阻之不及,眼見封如故大步離去,對常伯寧詫道:“師伯,師父要往哪裏去?”
常伯寧乖乖答:“有人找他。”
羅浮春一聽,急得頓足:“師伯!您也不管一管師父?”
常伯寧一愣:“我……?”
羅浮春向來嘴快,加上在橋斷時眼見封如故兩度落水,受驚不輕,重重壓力累積,索性對着脾氣好的常伯寧一氣兒釋放了出來:“您這些年處處縱着師父,寵得他萬事随心所欲,一點兒都不顧忌自身,我和落久是他的徒弟,有天地君親師的規矩壓着,奈何不了他,可師伯您……”
常伯寧蠻抱歉地笑了笑:“可我給不了他更多,自由是我能給的最好的東西了。”
見羅浮春一時語塞,常伯寧扶門而立,遠望着披着道君服的封如故離開的背影,心中已有了主意。
在常伯寧看來,所謂自由,無非是守在家中,看他去,看他回,由得他任性天地。
他累了,倦了,自己就在這裏,能有一個家供他休息。
如果将來這個家不能再保護他了的話……
師父親手将風陵交給自己,絕不希望風陵在自己手中沒落。
所幸,燕師妹還不知當年之事。
真到了不可挽回之時,他自會向道祖謝隐瞞之罪,再将風陵交給師妹搭理,挂冠而去,與如故共同離開風陵,走一走自己還未曾走過的人世。
有如故相伴,那不會是一場逃亡,而是一場旅行。
……
斷橋本就是由大能法力所鑄,被人趁虛而入、埋入了別家的靈力,方才被引爆,現橋身已被青霜門弟子合力注靈,勉強修複。
沉水之上,依舊是亂冰沉浮,在日光下清光熠熠,依稀可見事發時的亂象。
封如故剛越過冰橋,與卅四打上照面,卅四便撩開擋臉的青色幂籬,凝重道:“……出事了。”
封如故知道卅四突然來劍川尋他,而不是通過荊三釵來信,早就猜到卅四有重要事情,因此并不多麽吃驚:“……是不世門?”
卅四:“我做完你交代給我的事情後就返回總壇,發出雲海令,令門下弟子回歸。查驗之下,共有三名門徒不見蹤影。我依次查去,發現這三名門徒最後出現的地點,恰好是你們道門幾名道士身亡陳屍之處。”
封如故:“為何消失,可有查明?”
“按理說,不世門門人多是拖家帶口,有家人留在總壇,不大可能輕易叛逃。”卅四道,“我派人去搜,已找回兩名弟子的屍首。第三具……已不算是屍首,只剩殘骨。”
卅四未詳述屍體被發現時的慘狀,不過封如故可以想見那場景。
一個活生生的人,只有被殘毒的術法所傷,才會被腐蝕到只剩殘骨,鮮血津津,人筋幹焦,以至于到了紅裏摻銀的地步。
卅四道:“這件事,‘他’已知曉。‘他’想見你一面。”
封如故臉色突然變了:“……林雪競?”
卅四看着他的眼睛:“是。”
“……真到了這等地步了?”
卅四:“他曾說過,不世門一切事務交我照料,可若是到了不得不為的時候,他會現世。到時候,他會請你還他那個在‘遺世’裏欠他的人情。”
封如故将手搭在後腰,隔衣用指尖描畫着傷口,也描畫着紅蓮花瓣的花葉。
在遺世裏,林雪競曾救下他與衆道門道友。
從結識他的第一日起,封如故便知道他有聞達天下之願。
不世門,便是他聞達天下的手段。
如今,不世門已連續有三名門人受人殺害,手段殘忍,想必是被厲害角色盯上了,值此困難之時,正該是封如故設法施以援手之時……
但他的花已開了兩朵半。
就算這回被師兄治愈,他要對付這等對手,也非得動用靈力不可。
……唐刀客先誘惑練如心對他動手,又逼他落入沉水、動用歸墟劍法來自救,再送來試情玉,将他的視線引向不世門,讓他聯系卅四,從而發現不世門弟子的失蹤死亡,為的不就是讓他多次動用靈力,最終徹底破開七花印,堕入魔道?
他封如故何必一定要随他起舞?
封如故想到還在劍川內等待他的常伯寧,想到嫉魔如仇的如一,垂下手來,說:“抱歉,不能是現在。”
說罷,他轉身欲走。
卅四在他身後道:“殺人者的手法很是特殊,乃是魔道血宗中人。你或許認識。”
封如故止住步子。
卅四說出了那人的名字:“丁酉。”
封如故心神大震,擡手撫過自己比左眼顏色稍淡的右眼,嗓音未變,甚至含了一點笑意:“……他還沒死啊。”
丁酉,遺世之劫的策劃者。
他是“竹君子”韓兢失蹤,荊三釵重傷,衆家道友死傷慘重的罪魁禍首,也是在淪陷的五十八日裏,剮了封如故整整一百八十刀,毀他一只眼睛的真兇。
對付封如故本人,唐刀客用的仍是坦蕩蕩的陽謀。
于公,丁酉其人,是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
于私,與你有深仇大恨之人就在眼前,你還要為不世門償還人情。
所以,你封如故會如何抉擇?
對此,封如故給出了他的回答。
他轉過身去,直面卅四:“屍體在哪幾處被發現?”
卅四答:“青岡,鬼城,如臯。”
封如故一振袖:“卅四叔叔,三日之後,青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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