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登門入戶

封如故在劍上小憩一陣, 返回劍川時,已是月上東樓時分。

甜睡一覺, 服了藥, 又發了汗, 封如故覺得身上爽利了不少, 只是回來後遍尋師兄不得, 有些詫異。

他曉得, 以師兄知禮守禮的性子, 就算有事離開, 也會托人帶話, 如今一字未得,他定然還在劍川,索性也不急着歇下,趴在桌上, 等師兄回來, 同時專注地看燈花金栗子似的一顆顆爆開。

常伯寧回來時, 看到的便是封如故倚在桌旁, 閑看燈花的樣子。

聽到門響,封如故轉過臉來,眼睛裏噙着一點水光。

這倒不是因為他困倦或是別的,封如故眼睛裏天然帶着點水波,看人時, 總給人一種“此人多情”的錯覺。

常伯寧見到他, 笑意便從心底裏泛上來, 用腳勾上門,先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确認熱度已退,心中才安定了下來:“去見過客人了?”

“我還沒盤問師兄,師兄倒開始對我追根究底了。”封如故不要臉地倒打一耙,“師兄去哪裏啦?”

常伯寧隐去部分事實,其他的則據實以答:“在劍川附近閑逛時,遇見一名道友,與他相談甚歡,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

封如故:“談些什麽?”

“不過是花草植種、四時風光。”

“這麽悶?”

常伯寧抿唇輕笑,顯然對這位萍水偶相逢的心友很是欣賞:“……他懂得的。”

“天下花草,在我看來也只有能吃和不能吃,好看和不好看的分別。”封如故托腮,甜言軟語道,“但我知道,師兄種的花,天下頂頂好看。”

封如故在山中與世隔絕地養了十年,以至于今日說話,還帶着一股張揚而孩子氣的少年郎腔調。

常伯寧面上失笑,心尖泛甜,在桌旁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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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把與那位萍水相逢的道友相約通信之事說與封如故聽。

在常伯寧看來,這不過是一件小事而已。

他斟酌一番言辭,試探着詢問:“如故,你與如……”

“師兄。”封如故卻另有一樁心事,打斷了他的話,信手把玩着茶杯,問他,“你還記得韓兢嗎。”

今日,橋斷之時,在濛濛迷霧中,封如故與那唐刀客遠遠對望過一眼。

唐刀客戴了青銅鬼面,但他憑刀而立的身形竟極似昔日故友,只是比之韓兢,那人腰身清減了幾分,氣質也有大改,叫封如故不敢輕易相認。

他想着,師兄與韓師哥年歲仿佛,入道時間也差不多,以為他們會更熟悉一些。

誰想,常伯寧眼中浮出一點不解來:“……韓兢是誰?”

封如故一愣,啧了一聲,探身過去,沒大沒小地輕拍一記常伯寧前額:“想起來沒有?”

外人說,端容君常伯寧道心純淨,內外明澈,但在封如故看來,他這人七分純然,三分呆氣,有時着實氣人得很。

那三分呆氣,在于他對人情格外笨拙,對人臉格外遲鈍,對人名格外不敏。

常伯寧摸了摸額心,反應了一會兒,總算想起韓兢是何許人也了。

只是故人形貌,歷經十年,早在他心頭淡了,遠了,有再多悲痛,也像是蒙了一層輕紗,感覺并不分明了。

更何況,當年“遺世”中,韓兢是失蹤不見,封如故卻是渾身血肉去了一半,一只眼受了重傷,法力幾乎全廢。

從那時起,封如故便時時被常伯寧放在心尖,叫他日夜牽腸挂肚。

任何一人與他相比,都被襯得淡如塵煙。

即使此時提起,常伯寧也仍是擔心封如故居多,怕他又想起十年前的不堪往事:“好端端的,怎麽突然想起他了?”

當年,韓兢在遺世中失蹤,其師丹陽峰指月君曲馳,凡到了遺世大門三月一開之時,必然會循跡而至,提着一把拂塵,一把長劍,在遺世大門中進進出出,尋找愛徒。

他走在遺世長街上,不換常服,不掩靈息,魔道竟不敢上前阻攔分毫。

直至他修為到了聖人之境,若再留在此地,會破壞此處世界的天地平衡,天道難容,會遭天雷加身。

此時正逢遺世大門再開,曲馳也給了自己一個時限。

他硬是整整扛了十五日天雷。

他獨自一個行于遺世街頭,獨抗雷擊。

曲馳所到之處,百裏之內,風飛雷厲,魔道之人,無不退避三舍。

這是他最後一次尋找徒弟。

十五日後,指月君曲馳帶着一棵桃花樹和滿腔遺憾飛升上界。

臨走時,曲馳召集道門衆人,說了許多要事,最後,他說,若各位道友在世間某處見到自己徒兒,請告訴他一聲,師門始終為他而開,在外若是累了,回家有桃花酥,還有他昔年入門那一日,埋在桃花林下的桃花酒。

封如故當時傷勢未愈,只能留在風陵山中靜養,聽人轉述曲馳的話,心中仍是感傷。

師兄與韓師哥都是君子,而君子之交,向來平淡如水。

不記得也好,記得,不過是徒增傷心。

封如故慣性掏出煙袋,卻發現竹煙葉沒有了。

……明日該去落久那裏要一點了。

這樣想着日常之事,封如故心中的傷感也被沖淡了許多。

他掃出煙袋底部的一點殘葉,在燈上勉強燃出一線煙香:“無事。只是突然想到了故人罷了。”

他突發奇想,又問:“師兄,若有一日,我像韓師哥那般消失了……”

常伯寧是在認真地疑惑着:“為何會消失?”

封如故把自己的臉隐在煙霧後,只剩下一雙眼睛格外明亮:“到那時,師兄頂好是快快将我忘掉。”

聽到這樣的瘋話,常伯寧便又以為他那顆腦袋在轉什麽不着調的奇思妙想了:“傻話。”

封如故笑着吸煙,看上去精氣神好了許多。

常伯寧看他這樣,也安心了:“你下一步打算去哪裏?”

封如故說:“明日休息半日,午後動身。”

常伯寧:“這麽急?”

“還要找一個人。”

“何人?”

封如故銜着煙嘴,口中湧出雲霧:“正道之中,想要降魔誅惡,首推風陵、丹陽、應天川;但要論打探消息、尋靈問鬼之事,自是要找‘那個人’了。”

送走常伯寧,封如故有滋有味地吸完了那半袋煙,又将衣物盡數除去,立于鏡前,仔細觀視。

鏡中青年半身雪練,半身肌膚破損,雖有青蓮掩映,但清葉白石,終究不能掩飾蜿蜒盤錯的舊日傷疤,甚至不若腰腹處盛放的紅蓮自然。

他按一按小腹上綻放的紅蓮花瓣。

受損的元嬰受了激,立時發作起來。

不過也是陳年的刺痛,疼來疼去,倒是習慣了。

封如故扶着銅鏡,看鏡中的自己。

他向來是愛漂亮的,當年身上傷勢見好,攬鏡自照,看到身體被毀損成這等見不得人的樣子,又痛得心煩意亂,不知撒過幾回瘋、砸毀過幾面寶鏡。

如今想來,倒是浪費得很。

想到初初受傷時自己的任性模樣,封如故唇角含了笑,不知起了什麽興,對着如豆燈光,反手指去。

他年少時,已能藏蘊劍氣于指,信手指月,便能剪下一段月光,為睡着的小紅塵绾發。

而他現在連一盞燈都熄不滅。

封如故沒有太多懊喪。

他自嘲地哂笑了一聲,走到燈前,俯身下來,呼地吹滅油燈。

長天一月,投下的清影青鹽似的沿窗棂灑落,被分割成小塊的光斑。

封如故撲在床上,就勢一滾,也不急着合上被子,眼望着帳頂,擡起一手,捂住了自己完好的左眼。

頓時,屋內的光線黯淡了下來,周遭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青紗帳,看不分明。

他擁着被子,一骨碌翻坐起來,突然就覺出莫名的孤寂和清冷來。

這種心境,向兩個徒弟傾訴,未免滑稽。

師兄這些年對他太過關懷,以至于到了讓封如故無可奈何的程度。

他可無意勾起師兄的憂愁。

封如故思來想去,竟只想到了一個在此時能由得他任性撒野的人。

……反正自己在他那裏已是板上釘釘的老不要臉,想必他也不會更讨厭自己了。

相比于依賴一段親密關系,封如故更習慣被人讨厭。

他不是十八歲的少年了。

十八歲時的人總最愛惜自己的聲名,被人在後诟病,還能笑嘻嘻地稱一聲你們都是嫉妒。

如今,他一身羽毛早就狼藉不堪,聲名和臉面,于他何加焉?

進入如一房間時,他用了最惹人讨厭的手段:不打招呼,翻窗入內。

但不巧的是,他撲了個空。

如一與海淨修晚課去了。

佛門的規矩比道門大得多,每日都有例行的修習課程,上至寺門方丈,下至灑掃沙彌,都得遵循。

今日如一和他又是落水,又是游逛,耽誤了不少修習時辰。

如一既是身體無恙,自是要去行課的。

他向來如此恪守規矩。

這間客房分內外兩間,海淨與如一身份有別,他宿在外間小床上,主卧自是歸了如一。

此地暫時沒有主人看管,封如故索性甩了鞋履,裹挾着一身寒氣,鑽進了主卧床鋪,把自己裹得妥妥當當之餘,打定主意要在如一回來後吓他一跳。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想着是躲在被中露出半張臉來更好,還是裹緊全身、卻騙如一自己脫盡了衣服更好。

想到他那張窘迫而羞惱的臉,封如故就有點欺負後輩的惡劣的愉快感。

想着想着,封如故竟是睡意上湧。

方才,他從自己的房中親自走了出來,又親自翻了窗,對現在的封如故而言,這是大大的勞碌了。

他揣着冷冰冰的手腳,貓似的團在如一的被子裏眠着了。

在不知不覺間,他的計劃付諸東流。

約兩炷香後,如一并海淨折返回房。

方才在修行時,海淨就注意到了如一的手腕,但卻不敢相問。

進了房間,他為如一斟了一杯溫水,忍不住詢問:“小師叔,我未曾見過你這串手串呢。”

如一将那串紅豆念珠數了幾顆,答得言簡意赅:“是有人相贈之物。”

海淨看手串之上花紋相連,隐有淡銀暗紋浮現,深感好奇,想要伸手觸摸,如一卻邁步往內室走去,恰與他錯身而過,海淨也摸了個空。

他尴尬地撓撓小光頭,不免想,這紅豆好是好,但是取了個“相思子”的意頭,就差了幾分意思,太不莊重。

海淨眼見着如一繞過屏風,步履一頓,發出一聲帶了點疑問的鼻音:“嗯?”

正要俯身鋪床的海淨聞聲問道:“小師叔,怎麽了?”

如一注視着睡在他床上的封如故,嘴角輕微地翹了一翹:“無事。跳窗進來了一只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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