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正邪之辯
海淨“啊”了一聲。
看如一的确沒有什麽事情要吩咐他做, 海淨便麻利地鋪床休息了。
內室中,如一緩步走到床側坐下。
他不信這只喜愛胡作非為的貓是認錯了門,只信他是有意為之。
睡着時的封如故, 比醒着的他更有朱門大院裏精心教養出的大少爺作派,皮膚雪白, 頭發烏黑,随意散在素色的枕頭緞子上, 莫名搔得人心癢蘇蘇的。
大概是睡得暖了,他面頰上難得有了一丁點兒血色, 露在外面的腳趾怕冷似的蜷着, 足趾色做淡紅, 整個人宛如一卷平攤開來的經文,初看輕浮,內裏卻含蘊無窮,可謂秀色可參。
如一正在參悟這本私自攤在他床上的經書時, 床上的人便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
如一并無必要地低咳一聲,咳完後, 又為這點似有若無的欲蓋彌彰而微微着惱起來,因此聲音聽起來冷得很:“醒了?”
封如故睡得迷糊了, 眨着眼睛看他一會兒, 發問道:“……你怎麽來我房中了?”
如一看一眼四周,再次确認這裏本是他的居室。
他卻沒有拆穿私自入室、鸠占鵲巢還倒打一耙的封如故, 客客氣氣地反問:“雲中君以為為何呢?”
封如故還沒睡醒, 半副意識還在泥淖似的噩夢中被拉拉扯扯, 含糊道:“你來殺我啦。”
如一微怔,旋即差點被氣笑。
他懷疑這人其實根本沒認出自己是誰。
如一問:“我為何要殺你?”
沒睡醒的封如故倒是很有他的一套歪理:“世上想殺我的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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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一拿這個睡得雲裏霧裏的人沒有辦法,斟了一杯溫水,放在他觸手可及處。
他剛放下茶杯,便聽得封如故喃喃嘀咕了一句。
“……如果是你的話,一切随你了。”
封如故生了一副笑模樣,卻偏偏生了一顆癫迷之心。
若說沒心沒肺的封如故這一生對誰有着真真切切的愧悔,那麽就是欠他家小紅塵一個許諾好的家。
……欠了整整十年,還不清了。
封如故神智不清地想,他雖然活成了個琉璃命,卻這條脆命也不是誰想拿走就能拿走的,一不當心,就會被碎琉璃崩瞎眼睛。
但如一不同。
這是他一生裏唯一一個用心疼過的人。
他給過他世上最好的希望,卻又不得不叫他失望,因此封如故舍不得不滿足他的任何願望。
他要厭憎自己,就讓他厭憎吧;厭憎到想殺了自己也沒關系。
……厭憎總比心疼好過些。
想着,封如故又閉着眼睡了過去。
對于他的夢話,如一付之一笑,替這位前言不搭後語的祖宗蓋好被子。
他并不很困,也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今夜是否要宿到床上。
直到他撚亮油燈,執起經書,準備将晚課再複習一遍時,腦中才陡然閃過一念——
他将封如故的這句與上句相連,方明白他所說的意思。
如一背對着床上的封如故,心中有了些說不清緣由的慌張,不大敢回頭看他。
青燈之下,佛卷泛黃,本是莊嚴之景,但如一嘴角又忍不住地想要向上勾起。
指尖正反複摩挲着書頁時,如一突然覺得自己的胸前有點異樣。
他低頭一看,不禁愕然。
盡管有衣裳掩映,仍隐見一抹淡光,在他僧袍之下暗暗流轉。
白日裏看或許不很顯眼,但在燈光昏暗的地方看起來,這道光格外醒目。
如一拉開前襟,皺眉看着胸口處熒熒照室的青紋。
……這是何物?
這試情玉留下的青紋不痛不癢,因而如一時時會忘卻它的存在,以至于視之還會覺得陌生。
忽的,封如故懶洋洋的、似乎永遠含着一點困意的聲音在他耳側響起:“唯有懷有真情,心動意動時,印記才會發亮——”
如一霍然起身,慌亂驚怒之間,竟險些把經書和青燈一起推翻。
燈火受到震動,飄忽一陣兒,熄滅了。
房中唯一的光源,只剩下他胸口青紋光芒灑了半室,耀武揚威地宣告着一個人在情動不已。
如一又驚又羞,一張冷面漲得通紅。
什麽真情?什麽意動?
他怎會——
那串封如故親自為他挑的紅豆手串還在他腕上懸着,待如一眼角餘光掃到那抹绮紅,便像是被燙傷了似的,甩脫一條毒蛇似的,将珠串丢上桌。
紅豆灼灼如心頭血,沿桌角挂落一線,在青燈古卷的映襯下,異常靡豔。
封如故聽到異響,眼皮動了一動。
如一見他要醒,如臨大敵,面對床鋪倒退兩步。
不過封如故确實是倦極了,也只是不滿地咕哝了一聲“浮春,收拾東西動作輕一點”,随即挪一挪腰,背對如一,摟緊枕頭蜷身而眠。
……羅浮春?
他常在他睡覺的時候進來收拾東西?那豈不是……
一時動念,又是心光大熾。
如一胸口的試情玉青紋愈發亮了,幾乎能與窗外月色争輝。
如一立即伸手去掩,仿佛蓋住了,那顆怦怦亂跳的心便不存在了似的。
慌亂間,他一指燃起燈火,總算将那頗恬不知恥地、煌煌亮着的青光奪去了幾分顏色。
好歹将局面穩住了,如一面朝向他,單手捂住青紋,如避蛇蠍,步步後退,直退到屏風處,胸中如翻了五味瓶,心裏颠三倒四的,沒了個秩序。
此乃魔道之物,本屬陰私伎倆,又出自青樓,它的主人林雪競更是個性情跳脫、胡作非為的魔道,他的物件設下的迷障,怎能當真?!
思及此,如一心中稍定。
但封如故那裏又生了變故。
他一翻身,被子滑落在了地上。
失去了被子,封如故覺得冷了,伸手撈了幾把都落了空,恰遇一陣冷風過窗,屋內涼紗翻卷飛舞,他的肩膀也禁不住抖了幾抖。
如一本想為他掩上被子,剛跨出一步,便又退了回來,生怕胸前的試情玉再生出什麽叫人煩惱的玄虛。
他遠遠地以“衆生相”挑起被褥,輕覆在封如故身上,又費力地用劍尖替他一點點掖好邊角,才坐在距離封如故最遠的房間一角,握起經書,試圖平心靜氣。
然而,他總覺得封如故那裏有動靜,時時控制不住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向他那裏張望。
在察覺自己有異後,如一又欲蓋彌彰地立即收回目光。
如此反反複複幾次後,如一微紅着臉,羞惱至極地攥緊了書卷。
這是什麽該死的魔道邪術,竟能影響自己到這等地步?!
他定一定神,發力抓住胸口衣物。
……這是不正常的,是不對的。
只要找到那名林雪競,消去胸前印記,一切就會回到正軌。
……
一鈎寒月之下,有另一名未眠人。
方才與常伯寧竹林閑話的青年,坐在劍川外一簇如火的石榴花枝之上,身體随風搖樹枝而動,一晃一晃。
他已摘去面上绛紗,露出蒼冷而滿含風華的一張臉。
方才還不佩任何利器的他,手持一柄滿布煞氣與血腥的唐刀,反手擦拭。
刀面在月光下散着清寒而不祥的冷光。
他用絲緞将刀面打理好後,将刀化作一道流光,斂于袖中,又取出一把跟随他多年的佩劍“春風詞筆”,束于腰間。
這世上若有竹子成靈成仙,大抵就是他這副模樣了。
換刀為劍後,他從懷裏取出常伯寧送他的通信手令,指尖在令牌紋路上徐徐描摹。
手令上還帶着淡雅的杜鵑花香。
他把手令貼在胸口,神情是難得的柔和。
只是這柔和中存了一點困惑,好像連他也弄不清楚,他胸中這團沒來由的柔和,究竟是因為什麽。
耳畔遙遙傳來一段對話,好像是被風從遙遠的過去吹來的,聲音茫茫的,聽不很真切。
“……常兄,你以為,何為正道?”
與他對話的少年坐在他面前,身着半舊而柔軟的寬袍大袖,端莊地正襟危坐,一板一眼地答道:“人間正道,天下為公。”
自己擡起袖子,彬彬有禮地作出“請飲茶”的手勢,再問:“正邪何來差別?”
對面的少年捧起熱騰騰的茶杯:“正道只得一條,道阻且長,邪道千千萬萬,道易且短;正道求的是天下太平,邪道求的是獨善自我;正道大道朝天,宛如中天之日,坦坦蕩蕩;邪道前途未蔔,宛如萬古長夜,執炬而行。”
少年頓了頓:“……雖說世人認定,正邪之間,水火難容,但在伯寧看來,道皆為道,本質沒有高下之分。”
記憶裏的自己笑了一聲。
那個時候他還知道該怎麽笑。
他問:“常兄是否将邪道想得太過理想?”
少年不避諱自己的天真,坦然且虛心道:“這只是伯寧愚見,難免淺薄。”
他并不作答,只是溫聲安慰道:“淺薄是當真談不上的,常兄莫要妄自菲薄。你不看重正邪之別,既是好事,也可理解:你有個劍走偏鋒的師父,還有個有‘道邪’之稱的師弟,潛移默化,難免有些影響。”
常伯寧笑道:“師父與如故又是不同的。韓兄要是拿這個問題問師父,師父定然會說,只要不肆意為禍,只修持己身,那麽三道之異也只存于偏見之中;如故則會說,吾即正道,與我不同的,都是邪道。”
二人相視而笑。
對石榴樹上的青年而言,這段記憶清晰異常。
……不明緣由的清晰。
鼻端拂過青草淡香,天邊浮過一抹淡雲,一切都是極柔和的樣子。
二人身邊還圍着其他人。
因着師父趁他不備、偷了他一步棋,荊三釵又與他的師父盈虛君就“誰不要臉”的問題争執起來;師父指月君新近得了一張琴,坐在桃花樹下,信手撫弦,彈奏二三古韻;燕江南飲醉了酒,倚在樹下草坪上打着扇子納涼;風陵逍遙君一手在前,一手背于身後,與愛徒封如故切磋劍法,金鐵碰撞,丁丁有聲。
他則與常伯寧坐于一片喧嚷天地之中,面前是兩杯淡茶,一壺香片。
明明有那麽多人在身側,但他覺得,天之下,地之上,仿佛只有他與常伯寧二人。
青年雖是身陷回憶,也不耽誤他對外界的動靜産生反應。
……有人來了。
一陣草葉的窸窣響動後,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樹下。
“時叔靜?”來人挑開底部的石榴枝,仰頭望着他,詫異道:“我就覺得這附近有熟悉的靈力殘留,果真是你。……你在這裏作甚?”
青年自行斷了回憶,重新掩好面紗,藏好面容,縱身跳下樹,面無表情地行禮道:“卅總領。”
“總領”是卅四在不世門中的稱謂。
卅四大步上前來:“你怎麽在這兒?”
青年斂了眉目,輕聲道:“聽說劍川出了事情。我與劍川有些淵源,便前來查看。”
“你倒是顧念舊情。”卅四嗤了一聲,“沒接到雲海令?”
“接到了。”青年颔首,不過看樣子并不打算解釋自己的缺席。
卅四也習慣了此人的我行我素,只埋怨道:“你也是不世門護法,雲海令一出,必有大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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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