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機鋒之間
青年惜字如金道:“我知道。”
即使早見慣了他這副淡淡的樣子,卅四也難免頭痛。
這人名喚時叔靜, 入不世門前, 在劍川青霜門門下做了三年弟子,有名牒, 過了明路, 身家清白。
據他所說,他是受不了劍川三家相争, 看出道門內部蠹蟲橫生, 便轉投了不世門, 希望走出一條不同的道來。
他修為不差, 天賦絕倫, 只是性情極其怪異,又自認醜陋,總用一道绛紗覆面, 神神秘秘的。他說話的語氣、看人的眼神, 一應是涼薄淡漠, 像是一塊質地上佳,卻極冷極硬的木頭,鮮有活氣。
門內弟子不止一次聚衆猜測過, 他大抵是被毀過容的,不然就他露出的上半張臉, 怎麽看都不會是醜人。
不過據卅四觀察, 他性情不壞, 雖是個少言寡語的悶葫蘆, 但做事勤勉,心術不偏。
入門三年後,時叔靜便成了門內護法,位置與其他幾位護法一樣,僅在自己之下。
但他總喜歡在外面走跳,常常一去便是三四個月,門中專門代表“有大事發生,速歸”的雲海令也未必叫得動他。
卅四曾問過他,他在外面做些什麽。
他回答得很像是在敷衍:“觀察世情。”
卅四也曾懷疑過,時叔靜長期流連在外,是做了什麽不妥之事,還重點查看過幾次他的“靈犀”。最終,他發現,此人真如他自己所說,成日裏游蕩天下,觀察世間各處人情世故。
他像是一雙無情的眼睛,從黑暗裏冷冷看着人間世,将他看到的內容一一記錄下來,并将相當多的外界之事帶回總壇。
一來二去,他倒變成了不世門的眼睛與耳朵。
他身上人氣淡薄得近乎于無,若不是卅四身邊就養了一只醒屍,知道醒屍是什麽樣子的,恐怕會認定時叔靜是一個已死之人。
他唯一帶了點活人氣息的喜好,是收集各類名花異草,帶回總壇,将總壇裝點得花木深深,曲徑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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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而久之,卅四也就習慣了他的外出不歸和抗命不遵。
只是這次情況有些嚴重。
他連着發了三道雲海令,說明門中事态很是嚴重,時叔靜卻仍沒有理會。
卅四身為總領,确有必要問上一問。
誰想,面對卅四的質問,青年神色不改,反诘道:“門內既有如此大事,門主出現了嗎?”
卅四早知道他對林雪競有諸多不滿,并不中他的話術:“是我在問你。”
時叔靜道:“這便是我的答案。門主既然對門內諸事不上心,我也更願先處理私事。這不是抗命,而是上行下效。”
卅四頭更痛了:“門主隐世的緣由,旁人不知,你也不知?他出身不好,法力低微,卻能憑一顆頭腦将不世門發展成萬人之教,不知惹來多少嫉恨。世上正邪兩道,有無數人想要索他性命;隐于幕後,反倒更好控制門內諸人、震懾門外邪祟,一旦現世,光應付想殺他的人,就夠他頭痛的了。”
時叔靜:“那請卅總領也當我隐世了罷。”
卅四熟練地勾住他的肩膀,笑道:“莫說這等賭氣的孩子話啦。”
青年卻冷冷道:“時某不是賭氣。只是代門內諸弟子言。門主久久不出,只叫卅總領統領一切,人心始終難穩。……門內已有人主張,由卅總領取門主之位而代之,可對?”
“我絕無此心。”卅四大搖其頭,嘆道,“我還指望着林門主某日神功大成,我好功成身退,帶我家小瘋子周游列國呢。”
“總領無心,但卻管不住別人心中怎樣想。門中沒有名正言順的主事之人,長此以往,總會生出各種隐患:抗命、謀私、陽奉陰違。”青年負手,眉頭微微擰着,“若要等着不知何時何地會出現的隐患爆發而出,不如由我來做這個隐患,倒還能引起卅總領的重視一二。”
卅四心知時叔靜說得有理,卻又有自己的一番打算,難免煩悶,擺了擺手,算是放過了他這次的錯誤:“下不為例。”
今日,“時叔靜”已經說了太多的話,喉嚨有些痛。
他垂下眼睑,取出冰壺,抿一口壺中的龍腦茶:“門裏出了何事?”
卅四将門中有人被丁酉所殺之事簡略向他說起,又問時叔靜:“你說,那唐刀客幹出這些事情,究竟圖些什麽?”
卅四自幼時起,便将一腔癡心盡數用在了劍道上,在智計上着實不很擅長。
好在他性子向來不拘,做了多年總領,也養不出什麽架子來,很懂得不恥下問的道理。
時叔靜猜測:“許是為不世門預警。”
“殺道門的人,來為不世門預警?”卅四想不通這裏頭的關竅,“長嘴是做什麽的?長手又是用來做什麽的?不能直接告知我們?這難道不是脫褲子放……”
時叔靜輕輕皺眉,向他唇邊一指。
卅四馬上掩嘴。
不世門會收容年幼的魔修之子,前幾日,荊三釵還送進去了四個小的。
因此,公學自是要設的。
時叔靜還不是護法時,偶爾會去公學中授課,教孩子們識讀文字,從“人之初”念起,一段段帶孩子們誦讀經文,偶爾還兼教稍大的孩子辨認星辰方位、研習紫微鬥數。
他一身粗袍寬袍,青紗覆面,持一本《易經》,在教室中行走,一襟潇灑,兩袖飄飄。
但孩子們都有點怕他。
蓋因時叔靜此人極重風化教育,孩子哪怕說一個髒字都要被打手板。
有門徒曾告狀到卅四這裏來,說時叔靜這種教法,是腦子壞了,難不成要把魔道後裔教成那些虛僞又滿身酸腐文人氣的小道士?
對此,時叔靜态度鮮明:“魔道是非要靠說髒話來逞威風不可的嗎?”
在時叔靜還是“時先生”時,他便如此我行我素,自從他成了護法後,參與立了幾條門規,其中他一力主張的一條,便是上至總領,下至門徒,嚴禁在門內污言穢語。
這當然招致了衆多魔修的不滿。
但因為大家都打不過他,最後,這個規矩還是立了下來。
背地裏,自然沒人遵守這條規矩,但當着時護法的面,每個人都是恭恭敬敬的。
就算是卅四,也得給時護法三分薄面,只得把那個字憋了回去。
卅四拿大拇指抹一抹唇畔,跳過了那句話:“我的意思是,那個唐刀小子明明可以告知不世門門徒被殺一事,何必要靠殺害道門人的性命來提醒?”
時叔靜:“不知道。”
卅四歪頭:“你很少說這三個字。”
時叔靜一針見血地反問:“你這樣盤問,是覺得我是那名唐刀客嗎?”
……卅四還真是懷疑他的。
倒不是因為他多疑,只是受人之托,看管好不世門,他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
因此,方才甫一照面,卅四便動用一線靈識,徑直探入了時叔靜的“靈犀”之中。
在與時叔靜閑話時,卅四把他這一月來的記憶翻了個底兒掉。
他的确什麽都沒幹,像一道忘卻前塵、游歷世間的孤魂,一直在外游逛,沒去過唐刀殺人事件發生的任何一處地點。
發現對方是完全清白的,卅四又不免為自己對他的懷疑和窺視愧疚起來,抓抓頭發:“我并非此意……”
即使被懷疑,時叔靜神情依舊是淡淡的,似乎沒什麽事情能觸動他的心緒。
但他心中并不多麽平靜。
“靈犀”乃林雪競所創,構思精妙,乃是靈力層層套鎖而成,直接打于靈體之上,難以動搖,他花了足足五年光陰,也沒找到能消除和控制“靈犀”之法。
時至今日,他至多能做到将一段記憶,與之前某月某日、某時某刻的一段記憶交換。
而且就算撐足法力,他也只能交換半盞茶的時間。
時間一長,就會露出破綻。
因此,他不會接受雲海令召喚,回到不世門總壇,統一交出“靈犀”,供人查驗。
他只能等着卅四來尋他。
目前看來,一切情況的發展仍如他所料。
卅四自認為是誤會了時叔靜,心裏十分過意不去。
正當此時,時叔靜開了尊口:“或許,那人殺了道門之人,只是想把雲中君封如故引出山來。”
卅四想到那十六劃“封”字血筆,心中難免沉重。
這沉重,一方面是源于對門中弟子安危的擔憂,一方面是源于對故友徒兒的擔憂。
——那唐刀客,從一開始是沖着封如故去的。
他殺了三名道門弟子,将他們的屍體扔在不世門弟子被殺的地方,不是因為不世門中遭逢橫禍、意外被殺的弟子只有三名,而是因為這三處地點,恰好落在“封”字的筆畫之上。
……卅四接連發出三道雲海令後,仍有十幾名在籍弟子沒有趕回,去向不明,不知是路途遙遠,還是像被殺的弟子一樣,身逢不測?
卅四正煩擾間,聽得時叔靜道:“不過,對不世門來說,這或許是好事。”
卅四挑眉,打算聽一聽時叔靜有何高論。
“雲中君此番對上的是一個對他早有圖謀的強敵。雖不知其目的,但他殺害雲中君未婚妻,并将衆家弟子被殺與他扯上關系,逼他出風陵,我猜想,那人是有意毀傷雲中君在道門中的名譽,讓他在道門中無法立足。我想,若是雲中君到了走投無路那一日,或許,他會來投不世門。”
卅四的表情有些怪異:“讓……如故來不世門?”
“這是一條路,卅總領在不世門中,他來投靠你,也是理所應當。”
“況且,我觀看世情久矣。”時叔靜頓了頓,道,“若說能取代林門主門主之位的,非雲中君莫屬。”
卅四這下是徹底愣住了,回過神來,馬上大笑出聲,一掌拍到他肩上:“你這是什麽異想天開?他在風陵做仙君做得好好的,怎會來不世門?不過是遇到一個圖謀不軌的瘋子罷了,怎會走投無路?”
青年被拍得一個踉跄,表情依然淡薄:“所以,我覺得很可惜。以他的性情、才能,境遇,本不應留在漸趨腐化的道門,既會帶累風陵,又于他自身有害無益。說到底,不世門才該是他的歸宿。”
卅四知道時叔靜是怎樣一個人,又剛剛解除了他的嫌疑,因此全盤不把他這話當真,推一把他的腦袋,笑嘻嘻道:“真是瘋話。他不會的。”
時叔靜,或者說,韓兢,懷抱着他名為“春風詞筆”的長劍,眼睛輕輕一眨,用誰也聽不到的氣音,自問道:“……他不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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