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蹴鞠游戲
封如故覺向來淺, 一大清早就被窗外的蹴鞠呼喝之聲鬧醒。
他難得得了一夜安眠, 沒有亂夢,沒有夜驚, 心情着實不差。
只是……
封如故擁着被子, 見如一單手支頤,睡在距離他極遠的一角小桌邊,自嘲地笑一笑。
啊, 果然。
他此時也品出了昨日自己翻窗這一舉動的幼稚來,無心再吵如一安眠,便打算悄悄摸出去, 靜靜地來,靜靜地走。
只是在他俯身摸索床下鞋襪時,如一睜開眼睛看向他, 目光清明,不像是乍醒,倒像是一夜未眠。
待封如故直起腰來時, 他又迅速合上了眼。
封如故囫囵披上外衣, 倒提雲靴, 蹑手蹑腳地鑽出屋去。
他的一雙光腳落在地上, 踝骨發出啪啪的輕響。
……就像貓的肉墊落在地上。
睡在外間的海淨聽到了門響, 迷蒙之中睜開眼, 只來得及看到一個偷鑽出門去的背影。
他疑心自己看到了幻覺。
雲中君怎會從小師叔的房中出來?
在他蜷在被子裏、思緒有些混亂之際, 他見穿戴整齊的如一繞出裏間屏風。
海淨忙打起精神, 招呼道:“小師叔, 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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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一看也未看海淨一眼,只顧着望向敞開一條縫的門,想着封如故從這裏輕巧鑽出去的樣子,情不自禁地微笑了:“早。”
他想,三掌細的腰,從這一點門縫出去,倒也正常。
但他很快便意識到自己這個想法來得荒誕又沒道理,極像是被某個來源不明的邪術攝住了心神,以至于滿心滿眼都是那一個人。
向來自控能力極佳的如一心中不免着了惱,拳頭在雙袖中攥緊半晌,又無可奈何地松了開來。
有何可煩惱的呢?
說到底,不過是中了邪祟之術,只需找到林雪競,逼他解了這試情玉,一切困厄自會消除。
……
入夏後,太陽出來得格外早。
坐在廊下的封如故只是欠身穿好鞋襪,又簡單洗漱一番,就出了一身薄汗。
他取出小羅扇,一面打着風,一面循聲找到了将自己吵醒的聲源。
平沙細草間,七八個青霜門弟子正吆喝着蹴鞠,用兩根修竹搭了球門,在竹竿上絡了細網,倒是将小小一方蹴鞠場布置得似模似樣。
弟子們見了封如故,馬上停下嬉鬧,向他行禮。
有膽大的招呼他:“雲中君要來試一試嗎?”
封如故大大方方地一挽袖子,毫不顧惜自己這一身千金服:“來!”
若是要做其他運動,比如教習劍術,封如故定是能推則推。
但蹴鞠一事,讓他懷念起了遙遠的過去。
十三歲時的封如故最愛蹴鞠。
他自作主張,在風陵山青竹殿後劃出一塊空地來,撒上細沙,編織好幾顆藤面皮球,常邀三五好友來玩耍。
封如故酷愛各種炫技的小伎倆,能将一顆球用足尖挑起千般變化。
他用發帶将頭發束得老高,很是輕松銳氣,随便一挑球,便能帶起一陣風來:“師兄,接住!”
不等常伯寧趕上前來,一身绛衣的少年韓兢縱身一躍,拿前胸攔下球來,将球前後輕松颠動兩下,卻反腳挑給了常伯寧。
一旁的荊三釵跌足大呼:“韓師哥!常師兄不跟我們一隊啊!”
韓兢笑微微地解釋:“他今日都沒碰到球呢。”
荊三釵一邊追趕運球的常伯寧一邊埋怨:“你幹脆下次和他一隊好了!”
常伯寧額上縛了一道缥色逍遙巾,顯得清爽又利落。
他側身輕巧繞過前來斷球的兩三人,獨獨把球送給了封如故。
封如故那邊不知過了幾重人,薄透的春衫早被汗沁濕了,貼在少年的胸膛上,随着喘息微微起伏。
他接到球後,快活地吆喝一聲,足跟将球勾起,高高抛上天際。
那一顆藤球飛上了淩雲,與飛鳥一般高。
而時隔多年的此時此刻,那顆曾被他玩出千種花樣的球,卻始終到不了封如故的腳下。
他只是一具無法動用靈力的凡胎,胸中空有無數技巧,但論步法、身形,與那些剛入煉氣期、尚未結丹的弟子相比,都顯得笨拙無比。
與幾名弟子踢了一刻鐘有餘,封如故連球都沒碰上一次。偶爾得了空,剛想伸腳,就立即被人斷了去。
意識到自己是不可能追得上那顆球後,封如故索性停了步,扶住膝蓋邊笑邊喘。
這幾名少年玩得正興起,況且,在蹴鞠場上,他們對“雲中君”這個頭銜沒有多少敬畏,便一齊笑話他道:“雲中君根本不會踢球!”
“是啦。”封如故用手背扇風,笑着看這群比自己年輕上一輪的少年們,由衷贊道,“真好啊,你們。”
說話間,封如故眼角餘光一轉,竟發現如一不知何時來到了場邊。
也不知道他看着自己被這群小年輕們欺負了多久。
“來得正好。”封如故也不介意,氣喘籲籲地趕到場邊,抓住如一的衣袖,晃了一晃,厚顏無恥地尋找外援,“大師,幫我收拾他們。”
封如故以前是教過他家小紅塵蹴鞠的。
在這方面,他向來不怎麽要臉。
……我踢不過你們,還不能叫我兒子來收拾你們了?
如一見他從場上跑下來,一時緊張,立即把攥在掌中、打算遞給他擦汗的手帕收了起來。
等封如故提出要求,如一才知道他不是察覺了自己想要遞手帕給他的意圖,略松了一口氣,點一點頭,便将僧袍脫下,露出一身短打。
他肩寬腰細,兼以相貌出衆,竟能夠将短打穿出倜傥之風來。
衆家弟子都認為一個和尚,怎會擅長這種俗家游戲,便嘻嘻哈哈的,打算像戲弄封如故一樣再戲弄他一遭。
誰想此人話少面冷,卻将一顆球運使自如。
甫一上場,他便靈巧閃避數人,一擡腳,将藤球直接送入球網。
他的蹴鞠技術雖然是義父一手教授,但他與張揚跳脫的義父性情畢竟不同,不愛耍些額外的花巧功夫,只是負手、靈活挪動,想要阻攔他的人只覺眼前一花,他已脫開重重包圍,翩然到了數丈開外。
在場七八人七手八腳去攔他,卻拿他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将球又一次輕松送入球網後,如一并不去看封如故,只緩慢拿腳來回盤弄着球,仿佛這樣,自己就不是為封如故出氣了一樣。
——他來得很早,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
這些年輕人,在發現封如故在蹴鞠一技上并不精通後,就有意逗他,吊着他在場上來回跑動。
在如一看來,封如故雖然天性懶怠,為人輕浮,卻也不是幾個不懂事的少年可以随意欺負的。
封如故倒不介意如一的冷淡态度和後輩的戲耍之舉,盤腿坐在場邊,托腮看着如一,目光裏都是笑意。
他覺得自己是一具埋在土中日久的棺材瓤子,偶爾爬出泥來,看一看這新鮮的人世間和通身活力的少年們,也很好。
那幾個少年發現如一是蹴鞠的個中高手,又被他慘虐了一番,也算是知道了天外有天的道理,自願認輸。
他們既然認了輸,如一也不再不依不饒,回到了封如故身側。
封如故湊過去,殷勤地給他打扇,欣慰道:“不錯不錯。”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自己教他的技藝他沒有半點荒廢,不論是棋藝,還是蹴鞠。
說不定,自己改日還能與他合奏一曲箜篌……
如一見他如此沒心沒肺,不氣不惱,忍了又忍,終是脫口道:“雲中君,你與義父師出同門,哪怕心性與志氣有三分像義父,你也不至不堪如斯。”
封如故替他打扇的手猛地一頓。
話一出口,如一也覺得這“不堪”二字,似乎是嚴重過頭了。
但他分明是替封如故不平的。
若是以義父年少時的性子,要是有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敢這樣拿他開心,他定然會百倍千倍地報複回去。
如一看得出來,封如故對待同輩與長輩時從不假辭色,一張嘴刁鑽至極,但對道門小輩卻有種特殊的優容。
對當初在文始門吵鬧着要殺他為妹報仇的文二公子是這樣,對想要殺他救活衣上塵的練如心是這樣,對這些玩蹴鞠的小弟子也是這樣。
如一看不得他被小輩這樣欺負,卻又不知,以他現如今與封如故的關系,該如何提醒他,又以何立場提醒。
結果,這一點好意反被他說成了惡言。
聽到這句話,封如故盯着自己的膝蓋,怔了好一陣。
他本以為,這世上有能力傷他心的人并不多。
他低下頭吸了一口氣,肩膀縮了一陣,才舒展開來。
同樣舒展開來的還有他的表情。
他調侃道:“小小的蹴鞠游戲而已,大師還當了真,執念太重,不好不好。”
見封如故對自己脫口而出的混賬話渾不在意,如一的心卻并沒有松快多少。
……封如故果真是對小輩格外縱容。
自己在他心目裏,或許同那些不知輕重的後輩是一樣的?
思及此,如一心中更是無緣由地動搖不已,又是酸澀又是氣悶,臉色更顯得冰冷起來。
封如故看他神情,知道他心緒不佳,卻不知自己是觸動了他哪根心弦,不禁撓頭,想,年輕人的心思真是難猜。
不過他不欲與如一争吵,便改換了話題:“今日午後,我們便動身離開吧。”
如一:“去往哪裏?”
封如故又忍不住犯了口花的毛病:“大師想去往哪裏?”
如一頓了頓,說出了心中所想:“找林雪競。”
封如故好奇:“你找林雪競作甚?”
如一不着痕跡地撫一撫胸口,又垂下手來:“昨日雲中君說過,不世門的弟子被殺,他身為門主,應該會現身處理此事的。”
“他?你不用指望他了。”
封如故伸長腿,去逗地上的一行螞蟻:“約莫六年前吧,不世門內混入一名血宗,借不世門名頭休養生息的同時,殺人取血,進行修煉,後來事情暴·露,引起了不世門中的一輪查洗,人心惶惶,互相懷疑,那時候卅四叔叔想叫他出山,結果他沒有出。”
“三年前吧,不世門一條分支被一家小道門屠戮殆盡,彼時,态勢嚴峻,劍拔弩張,道魔兩家險些又要開戰,又是卅四叔叔從中斡旋,才避過一場戰火。”
“兩月前,不世門內部出了一些小問題,有兩家宿有仇怨,兩家一子一女又因瑣事鬥毆而死,眼看要起內讧,但很快就被壓制下去。”
封如故攤一攤手:“卅四叔叔不知來信向我抱怨過幾回,但非有潑天大事,林雪競是不會現世的。”
聞言,如一難免心焦。
若是一輩子找不到林雪競,他胸中那團蠢蠢欲動的邪祟要如何去除?
封如故看他神情不對,便寬慰他道:“不過,卅四叔叔該是知道如何聯系他的。我與卅四叔叔約定,兩日之後會于青岡。到時你盡可以向他打聽。不過在那之前,我們要先去一個地方,打探些消息。”
如一:“何處?”
封如故反問:“……你聽說過清涼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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