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巧設計謀

如一立即掩上心口, 警惕萬分,想知道那試情玉的邪術是否會趁虛而入,再度影響自己。

不知是有意的克制, 還是邪術的效能減弱了, 他覺得自己的心境并沒有為着封如故的三言兩語發生改變,心中不由為之一松。

羅浮春心中卻涼了一涼。

他曾無比崇拜封如故。

封如故在遺世中一力救下衆位道友, 是這份崇拜之心的開端。

他本以為那該是少年橫提腰中劍、拔刃一曳斬樓蘭的輝煌業績, 以為是魔道落花流水、正道高歌凱進的英雄故事。

但這一路走來,從撕破的記憶的邊角露出的,全都是不堪和灰暗。

沒有什麽英雄, 有的只是一個山窮水盡、一無所有、只能拿自己的命往上頂的瘋子。

封如故注視着羅浮春哀傷的表情, 湊近他的臉,将他搭在肩上的發帶撩到腦後去,又拿指尖理了一理, 小聲問道:“哎, 我是要死了嗎?”

羅浮春聽不得他說這樣的話, 惱道:“師父!”

封如故一巴掌打到他後腦上:“我看你的臉, 還以為我死了你給我哭墳呢。”

說着, 他打起折扇, 橫蓋在自己頭上,眯眼望向早已懸于中空的太陽, 派頭像是株一曬即蔫的嬌貴蘭花:“走了走了, 進殿裏休息。外面太陽多大啊。”

說完, 他率先拔足走了, 将所有未能來得及回神的人抛在原地。

扇子一搖一晃間,封如故臉上的笑意依舊燦爛。

他象征性地做了個反省。

人嘛,被讨厭總是有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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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他殺了屠他全家的流民,被師父牽着沾滿血腥的小手進入道門,由于一步登天,又身負血債,因此招致了衆多非議。

偏偏他毫不以為恥,不懂禮義謙遜為何物,也不懂夾着尾巴做人,招搖過市,為人張揚,着實可惡。

十年前,剛落入遺世的開始,他們便被早有預謀的魔道團團圍困起來。

此次在且末山集聚、準備參加東皇祭禮的年輕人皆非凡品,根骨、劍才大多優越,但在落入遺世時被濃郁的魔氣與結界所創,落地之時,負傷已逾半。

而魔道血宗之主丁酉,率麾下全部精銳盡數等候在此,以逸待勞,務求一擊致命,一網打盡,好以他們的性命要挾正道之人。

但魔道千算萬算,沒能算到來的是封如故。

因此,他們擇了萬頃蒼茫大澤中的一方孤島,好困住衆家弟子。

封如故此人劍力源于水,遇水,便能憑借一劍,化為虬龍。

在墜入遺世結界之中後,封如故便被粼粼水光閃了一下眼。

他不加一言,縱起全身靈力,将周天運轉至極限,竟是一聲招呼未打,就徑直汲取了衆家弟子身上的大半靈力,凝于“昨日”、“今朝”雙劍之上,一劍賒來天邊三分日光,雲海生暗,一片嚴陣以待的魔道遇到一陣劍風,便宛如紙片,紛紛倒飛而出,原本鐵桶一般的包圍瞬間被撕開一個豁口!

只得了這一點先手,封如故不敢懈怠,反手落下另一劍,頓時,大澤從中訇然而開,直露出水底嶙峋礁石。

他在水上一劍劈出了一條生路!

此等程度的靈力消耗逼得封如故面上血色盡褪,唯有一雙唇抿得鮮紅,咬緊牙關才能迸出一聲厲喝:“走!”

語罷,他縱長劍而起,大澤受他驚濤似的靈力所托,淩空離地而起,好像一大面被打碎的琉璃鏡,每片碎片中都映出一個封如故來。

他立于虛空之間,亂發當風,缥衣獵獵,手中長劍再一蕩,大澤之水便紛紛結為人形,直撲底下的魔道!

衆家弟子在和平人世中長大,對魔道是做慣了痛打落水狗的事情,哪曾想過某一日自己會淪為這甕中之鼈,此刻乍逢巨變,他們體內靈力又被封如故抽竭,無法調馭靈力,只能昏昏沉沉從封如故辟出的通路扶攜而出。

魔道之人陷入了意想不到的苦戰。

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們的嚴陣以待,居然換來了自己人人仰馬翻的局面,他們不能接受,也不敢相信,更是一個個戰得發了狂,可是那水形之人手持水劍,上攜封如故千萬劍意之一,已足以殺傷人命,身體卻觸之即破,被撞破後又會立即複原。

在封如故一人一劍拖住魔道時,韓兢開始引領衆家弟子撤退,将一名昏迷不醒的小道友放在另一人背上,并對封如故喊道:“如故!走!”

空中遙遙傳來封如故的狂言:“韓師哥先走!我還沒有玩夠!”

這話是說給魔道們聽的。

封如故知道,他一落地就打亂了魔道的精心布置,這種時候,魔道被他沖亂陣型,一時未能窺清他們的虛實。

此時,為着衆人,封如故根本沒有掉頭就跑的道理。

韓兢是懂他的。

于是,他長揚右袖,緋衣一轉,便将一枚引路符飛貼在了封如故後頸,又将另一枚打在了荊三釵胸前,掉頭對荊三釵喊道:“三釵,你來引人!我去幫如故!”

荊三釵落地時,右臂被結界所創,傷勢嚴重,可他戰意仍不減分毫,單手持握長.槍,一勾一挑,血就突泉似的從眼前魔道的腔子裏直噴而出。

他自知自己傷勢不妥,不該輕易涉入戰局,因此饒是有千般不甘,也還是怒吼一聲,抖盡槍.尖殘血:“走!”

等封如故與韓兢從重圍中突出,以引路符一路尋到荊三釵時,他們已尋到一處山洞,設下一道屏障暫且躲避。

洞中低吟悶哼不絕,兼具着恐懼與疼痛。

眼見道門弟子這般慘狀,韓兢抹去眼下濺上的一抹血色,眼裏就浮出了淚花,眼尾通紅地挨個查看他們的傷勢去了。

封如故咽下嘴裏的一口血腥,神色最為鎮靜。

他在塵世間游蕩四載,見多識廣,至少知道該怎樣将慌張掩藏在雲淡風輕之下。

他繞着山洞裏外走了一圈,下了判斷:“此處不可久留。”

魔道此等劫殺之舉,顯然是籌謀已久,他們逃得并不遠,若是不設法隐藏,遲早會再落入彀中。

一名沒有受傷、卻被他無端吸去全身靈力的道門弟子聞言,瞪了封如故一眼,粗聲大氣道:“我走不動了!”

封如故連看都不看他一眼,甚至在路過他時沒在他身邊停留一步:“你可以不走。”

他記得,那弟子似乎是文始門的大公子,名喚文忱,嬌生慣養,是以為年少氣盛。

文忱怒道:“我們逃不遠是因為誰?你一聲招呼都不打,就用你那邪門功法奪去我們全身功法,你和我們商量過嗎?”

封如故說:“是啦,我該給你們開個論道大會,讓你們商讨個一日一夜。”

文忱輕易地被封如故無所謂的态度激怒了,暴跳如雷道:“你知不知道,那時我們全身靈力被你奪了個一幹二淨,若是那時有一名魔道近身,我們連一劍都揮不出去!”

封如故的表情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有我在,你們可有拔劍的必要?”

聽着二人的争執,山洞中靜悄悄一片。

幾乎沒人替封如故說話。

就連荊三釵都覺得封如故這樣有些過于霸道和獨斷了。

唯有韓兢一面為身體空.虛又身受重傷的弟子的丹宮中注入靈力,一面道:“若不是如故,揮出了那傾注衆人之力的一劍,我們連那片小島也逃不出去。”

文忱梗着脖子:“見了魔道,不正面以對,卻要落荒而逃,這是何道理?”

封如故徑直道:“那你怎麽還在這裏?該死在亂戰之中,殺身成仁嘛。”

韓兢看出文忱的焦躁,也知道他并不是真正沖着封如故,微嘆一聲:“好了,都別吵了。此禍源于魔道,莫要內部起了争執,自亂陣腳。”

文忱本來就是氣性上頭,聽到韓兢給他鋪了臺階,便順坡下了,抱着膝蓋悶悶地不再吭聲。

封如故湊到韓兢跟前:“韓師哥……”

“莫要說謝。”韓兢擡起眼睛看他,嗓音平靜,但眼角還泛着一點悲憫的紅,“那時我應當回去助你。你若是出事,我無法再見伯寧。”

封如故靠上他的後背,又咽下一遍口中的血腥。

……衆多靈力由他一人負荷,壓迫在他一人的靈脈上,不是鬧着玩兒的。

他左右也沒了氣力,用只能兩人聽見的聲音說:“韓師哥,要我說啊,你省點氣力吧。此時你比他們有用。”

韓兢生怕封如故再起事端,同樣低了聲音:“如故,你少說些惹事的話罷。……他們不知道你這樣做的用意,我卻知道。你奪去他們的靈力,一為殺出一條生路;二為避免他們身上有了力量,便自顧自地四散逃開,不管同伴,變成一盤散沙;三為避免他們動用靈力,輕易被魔道循跡追蹤到。”

封如故奇道:“韓師哥,你知道我的意圖,怎麽還給這些弟子輸送靈力?”

韓兢道:“我只給他們足夠逃命的靈力,不會給得太多。——說到底,你所做的一切,明明都是為着他們好的,為何不解釋?”

封如故聳肩:“我有那解釋的窮力氣,不如多殺一個魔道呢。”

“你呀。”韓兢嘆道,“心氣實在太高,難怪伯寧對你不放心。”

封如故揚眉:“我封如故需要讨人喜歡嗎?”

韓兢無奈輕笑一聲,轉了話題:“恐怕我們失蹤一事,已經讓外面鬧開了。師父他們定會來救我們,我們要做的,便是在師父他們來前護好衆人。”

“這是自然。”封如故摸出酒壺,飲上一口,“師父要我做東皇祭禮的秩序官,你們便都是我的人。進來多少,我便帶出去多少。”

十幾二十年前,他因為年少輕狂,不屑于花費心思,與人處好關系。

現在,他已經太知道該如何惹人生厭,反倒不知如何讨人喜歡。

反省完畢後,封如故雙腳踏入了陰涼的殿宇中。

他放下遮陽的扇子,眼裏閃着的光,卻和十年前別無二致。

封如故知錯,卻從不改錯。

他從來不需讨任何人的喜歡。

只是……

他掉頭看一眼如一,眸光有些飄忽,有些想不通,自己逍遙灑脫一世,為何在這孩子面前總渴望着破一次例。

……真是奇哉怪也。

……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青陽山弟子聽聞封如故來到山中,自是仰慕他身上的那些傳奇故事,一個個竟來得比平日裏點卯還整齊。

點過名後,便是酒宴。

弟子們一一向封如故敬酒,都想見一見這雲中君的風采。

一片喧鬧間,唯有關不知在旁抱臂冷笑,看着他貪慕虛榮的醜态。

關不用記得自己安排過素齋,卻不記得自己安排過酒宴。

他問弟弟:“你這是作甚?”

關不知說:“這雲中君不是愛熱鬧嗎,我便給他十足的熱鬧,等他鬧夠了,譜擺足了,也該走了。”

封如故倒是有敬必飲,很快喝了個面帶薄醺。

他酒量本來能與其師逍遙君比肩,然而十年少飲,讓他的酒量下滑得厲害,幾十杯下去,他已是酒力上湧,歪在桌上,支頤而笑。

如一提醒他:“少飲。”

封如故說:“沒事兒。”

如一不得不再道:“若是魔道之人混跡弟子之中,遞來毒酒,你待如何?”

封如故不想讓他知道自己有劇毒七花印在身、可解百蠱百毒一事,又端起一杯酒來:“豈不正好?這樣一來,可懷疑之人只剩下給我敬酒的幾十名了。”

如一用手掌按下他的酒杯,略含嗔地看着他。

這下,二人都呆了呆。

此時,又有弟子上前敬酒。

封如故糟蹋自己的死性不改,擡手又要接,竟被如一伸手攔下。

如一道:“這杯,我替雲中君飲了。”

這下,敬酒的和被敬的都懵了。

“這是素酒。”如一跟随義父多年,是有幾分識酒的能力的,他半強迫地接過酒杯,垂下眼睫,望着杯中泛泛的微光,“況且我非佛家內門弟子,禁忌無多,一切随心。”

言罷,如一飲下一盞,耳朵即刻泛起薄紅。

然而,他酒量殊為可觀,不管飲上多少,始終都是一張帶着薄紅的臉,以及一雙冷淡如冰的眸子。

封如故心知丁酉是沖着自己來的,看見如一替他飲酒,恐怕就不會輕易下毒手了。

然而他還是不能放心。

在封如故與如一拉拉扯扯地奪酒時,一名身着青陽派服飾、隐于暗處的人輕笑一聲。

……不必争,不必奪。

他早已将丁宗主交與他的蝕心蠱下入了青陽派的水源之中。

水又被人拿來釀了酒。

因此,他們早就将蠱酒飲入腹中了。

此蠱能激發起人心中最強烈的欲念,無法掩蓋,無法抑制。

丁宗主本想循序漸進,一點點侵蝕青陽派,叫青陽派內部鬥毆搏殺,神不知鬼不覺滅掉一整個門派,孰料封如故突然到訪,他在震愕之後,喜不自勝,立刻吩咐已經混入青陽派中的麾下弟子,将蠱效提升了百倍。

其他弟子飲得少,最多是心浮氣躁,容易争執罷了,但多飲的封如故,正好一腳踏入他們精心設計的陷阱之中。

封如故乃是劍中狂人,其欲念必然與武力有關

若能讓封如故堕入心魔,不辨敵我,肆意殺害青陽山弟子,那麽,丁宗主兵不血刃,便能兼得青陽山道士的性命,以及被憤怒而愚蠢的道門斬下的封如故的頭顱。

……三個時辰。蠱效發作,只需三個時辰。

至于那替他擋酒的禿驢,全當他倒黴吧。

……

封如故不勝酒力,被桑落久攙入房中,一覺睡至月懸東天之時。

兩個多時辰未能進上一滴水,他覺得口渴難忍,起來倒水,卻在窗下瞥見一道站得筆直的影子。

封如故推開窗,見到了如一。

他意外,卻又不那麽意外。

封如故望着他被夜露浸濕的肩膀,省略了“大師”的稱呼,單刀直入地問:“你待在這裏,有幾個時辰了?”

如一考慮了一下,要不要打诳語,最終還是決定不在一日之內破上兩戒:“一個時辰有餘。”

封如故心中疑惑:“大師有何事呢?

如一眸色複雜,似是猶豫是否該問出口,又似是後悔自己不該來此。

在封如故饒有興趣地打量他、猜測他多久之後會拂袖而去時,他聽到了如一的聲音:“……疼嗎?”

如一的指尖随着這個問題起了些粟,但他攥緊了手指,将自己想問的問題勉強補全:“十年前,可疼嗎?”

封如故有點癡了。

他回過神來:“你……在這裏等了一個時辰有餘?”

如一偏過頭,盡力平靜地重複:“一個時辰有餘。”

封如故:“只為問這一句話?”

這下,如一用了良久的時間沉默,才發出了一聲輕輕的鼻音:“嗯。”

如一白日裏熬了過去,沒讓那試情玉的邪術發作,本以為無恙了,孰料那邪術與酒相遇,竟毫無預兆地在夜間發作起來,折騰得他夜不能寐。

他輾轉反側,眼中腦中,盡是封如故過去遭人欺淩的模樣。

那時候的封如故,遠比現在年輕。

若是彼時的他遇上這等折磨,能像此時的他一樣坦然笑着嗎?

如一平生不會相思,才會剛一相思,便害相思。

他不懂自己為何會為十年前的封如故心傷,只知道離他近些,或許會好些。

但他不知,是封如故有人陪會好受些,還是自己會好受些。

心中這般糾葛着,如一覺得僧袍圓領有些緊,束縛得他喘不過氣,只能用力拉扯一把,略疏解一下胸腔中的邪火。

……真是喝得太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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