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英雄美夢

一夜拼殺後, 封如故終以尖刀之勢,率百餘人撕破重圍, 一身血, 一身塵, 闖進了一個黎明。

期間,封如故輾轉陣前陣後,一刻未歇。

待到韓兢遙遙喊出一聲“安全了, 暫歇”, 封如故已是站不住腳了, 雙劍同時沒入塵土, 濺起一二血塵,才勉強将身體支撐起來。

韓兢握劍匆匆而來, 攙住他的臂膀, 揚聲吩咐:“魔道随時會來, 莫敘閑話,速速調息。”

吩咐過後, 他柔聲詢問封如故:“感覺如何?”

封如故的身體壓在劍柄上搖搖欲墜:“韓師哥, 我累啦。”

韓兢有些心痛:“我知道,你坐下。”

封如故慢慢從他手中掙出手來:“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

他拖曳雙劍,一步一動,劍刃在地面犁出雙道血泥。

與他緩慢的動作相反,封如故周身靈力雪山崩流般翻卷而出。

其姿态宛如斷翼鳳凰, 即使只殘半翼之力, 翅下馀風仍足以撼動蒼岳。

他們這群人一路逃來, 肆意釋放靈力,魔道要找到他們實在太過容易。

……封如故打算讓魔道們多走些彎路。

封如故抛劍于空,踏劍淩風,毫不吝惜地縱起一身靈力,往西北方向去了。

有弟子仰首看他背影:“封道君又做什麽去了?”

文忱看他一眼,陰陽怪氣道:“誰知道?他是天之驕子,我們在他眼裏不過是小小芥子,去哪裏需要跟我們交代?”

那弟子皺了皺眉:“話不是這樣說的吧。他總是這樣自行其是,加倍招惹魔道,昨日又是點火,又是燒房,惹得魔道怒上加怒,到頭來連累我們和他一起受罪。我們又沒有他那等修為……”

“誰說不是呢。”文忱招招手,将周圍幾個豎起耳朵聽他說話的人聚攏起來,切切察察,“我們這樣跟着封如故行動,目标實在太大,再說,你們信得過那個瘋子?保不齊他還會帶我們去什麽更加匪夷所思的地方,徒增危險。他若是老老實實的,那就罷了,若是再拿我們的性命冒險,不如我們……”

所幸,這次圍剿中封如故這一方反應極快,始終掐着防身之訣,未受毒害,總共只有四人輕傷,重傷的人數并未增加。

封如故折返回來後,聽到韓兢說明各家弟子傷情後,點一點頭,說聲“挺好”,就靠着樹坐下了。

韓兢替他擦去他已無力擦去的額頭細汗:“如故,你休息吧。”

封如故只回了一聲“嗯”,鼻音輕得都像是耳語。

韓兢引導他在自己膝彎上躺下:“睡在這裏。”

封如故打起最後一絲精神:“韓師哥,你不休息嗎。”

韓兢看着天邊将盡的一輪淡月,幾點銀礫,低聲道:“月光已盡,再不多看幾眼,實在浪費了。”

封如故懶洋洋哼了一聲:“你還是不夠累。”

韓兢溫柔地用指背撫一撫他的側臉:“……抱歉。韓師哥很快便能幫到你了。”

封如故翹起二郎腿,閉目道:“韓師哥,我師兄劍術難以精進,是不通七情,連與生俱來的殺意與獸性都得靠後天領悟;你倒好,和師兄全然相反。指月君說過……”

韓兢接過話來,虛心地承認自己的缺陷:“師父說我劍術難以全然發揮,是因為我過度多情,雜念蕪生,劍術其形其神兼備,卻耽擱在了一個‘不忍’上。”

“多情好啊。”封如故聲音低了下來,“多喜歡我師兄一點吧。”

大概是生死之間,人總是格外坦誠,韓兢說:“我真的很喜歡他。”

他身姿筆直,把自己坐成了一株潇潇清竹。

但這支竹子今日格外話多:“以前,伯寧是很想騎鶴的。他說,如故家在江南之地,他想帶着如故,騎鶴去看一看他的家鄉。”

說到此處,他抿着嘴,很是不好意思:“我說,我會養一只鶴給他。我也真的養了。”

“一只雪頸、霜毛、紅網掌的鶴。從小小的一只養起來,丹藥為食,醴泉哺喂,現在它已有十二歲了。我本想在伯寧入道二十載時,贈與他做紀念……”

封如故去捂韓兢的嘴:“好吵。”

被捂嘴的韓兢眨眨眼睛,發出一聲輕笑。

隔着封如故的手掌,他将心中事說給自己聽:“……我真想再多喜歡他一點。”

言罷,他指一指自己,又擺了擺手,示意自己不會再吵了。

封如故這才放下手來,翻個身,一聲不吭地睡了過去。

初陽之下,那堪為劍道扛鼎的少年面容間少了幾分驕傲昂揚,五官柔和得與他的年歲正相當。

韓兢由他枕在自己膝頭,疼惜弟弟似的,輕摸一摸他的臉頰,旋即閉上眼睛,運息靜心,由得一股靈力漸漸流入自己經脈之中。

………

接下來,是曠日持久的奔逃。

連續二十幾日的徒勞尋找,已把本來志在必得的丁酉一行人逼至瘋魔,一旦發現有道人的蹤跡,便是無休止的瘋狂追殺。

即使是封如故的誘敵錯行之計,只為大家争來了短短三個時辰的休整時間。

他們一直在逃,活活逃成了一群驚弓之鳥。

在短短的休整時間裏,封如故只顧得上打坐調息,或是去看一看荊三釵傷勢如何了。

不過,經過那夜之後,韓兢似是開了竅,劍鋒再不加任何收斂,再加上魔道血徒在這不間斷的追殺中消耗了許多實力,封如故肩負的壓力驟然少了不少。

等封如故意識到韓兢已很久沒有來找自己時,已是七日之後的事情了。

待到又殺退了一批魔道來犯之徒,封如故提着劍,在一衆或坐或站的弟子中尋找韓兢。

他找來找去,在一處斷崖之下,找到了一個背對着衆人而坐的身影。

但那人的氣質有些陌生,不僅解了前襟,衣衫略有不整,而且從背影便透着股叫人心驚的冷淡,以至于封如故駐足看了片刻,才敢确認那是自己要尋的人。

“……韓師哥?”

他認出那人擦拭的是韓兢的劍。

韓兢的“春風詞筆”形如宣筆,劍身通體為青玉,散着熒熒潤光,唯有劍尖一點是墨玉,純色欲滴,故得其名。

韓兢心中似有心事,聽到封如故喚他,也不回頭,只短促地應了一聲:“嗯。何事?”

封如故撓了撓腦袋。

他其實也沒什麽事兒,就是想找韓兢說說話。

韓兢向來是個能讓人安心的人。

只是若他也有心事,自己也不必打擾他了。

封如故剛要道聲無事,便聽聞身後某處傳來一陣騷動。

韓兢也聽見了,合上衣襟,回身握劍:“出了什麽事?”

鬧出騷動的人又是文忱。

不過這次的确是出了大事了。

“漏人了!”文忱焦急得直跺腳,“有三人失落在魔道包圍圈中了!”

有人勸慰他說:“也許只是掉隊呢。或許很快……”

文忱急道:“就算掉隊,我們已在此處休息一刻鐘,斷沒有趕不上來的道理啊。”

封如故在旁聽了個大概,幹脆道:“他們不是我,八成已經陷落了。”

文忱聞言大怒:“到這時候你還來顯擺?!”

封如故莫名其妙道:“我顯擺什麽了?”

文忱不欲與封如故再打口水仗,轉身點将:“或許他們還有一線生機。……你,還有你,跟我來!”

封如故一劍攔住他的去路。

文忱怒道:“你去不去?不去就別在這裏擋路!”

封如故:“去幹什麽?”

“救人!”

封如故糾正他:“送死。”

文忱冷笑一聲:“呵,就知道你指望不上,你也莫要阻攔我!”

他邁步正要走,封如故便抱臂道:“我不阻攔你,請便。但把你身上的牽絲線斬斷再走。”

牽絲線,是封如故與韓兢埋在各家弟子體內的引路之線,就算一時走散,憑借此物,一路引導,也能找回應歸之地。

封如故大鬧“遺世”主城後,便是以此尋到韓兢他們的。

斬斷牽絲線,意味着徹底與大部隊切割脫離。

文忱臉色變了:“為何?!要是他們僅僅是掉隊而已,或是我們成功将人救出來了——”

封如故說:“我不管你救不救得出來。有了牽絲線,魔道便能找到我等。你帶的這幾人一旦離隊,死生有命,莫要牽連我們。”

聞言,幾個被文忱點名的小道友都縮了縮腦袋,不出聲了。

文忱萬千意氣被一盆冷水滅得青煙縷縷,難免有英雄氣短之感,心中愈加憋悶,火氣頂着往上冒:“封如故,你是不是根本沒把我們的性命當一回事,早想甩掉我們這些累贅包袱了?”

封如故笑道:“有自知之明了?真是意外之喜啊。”

文忱這下氣性上頭,一副任誰攔着都沒用的架勢:“放開我!!你們不去,我一個人去!韓師哥,把他們三人的牽絲線交給我,我把他們都給帶回來!”

所有人的牽絲線,都由韓兢一人保管。

在一片混亂中,韓兢靜靜道:“他們三人的牽絲線都已斷了。”

文忱:“……”

就連本打算鎮住文忱後,自己提劍去救人的封如故也怔住了。

牽絲線斷開,要麽是牽絲人死了,要麽是他們已落入魔掌,自知無力回天,不願牽累衆人,方才自斷絲線。

文忱呆呆望着韓兢片刻,眼中迅速浮出淚水,轉身而去。

封如故心中也有幾分悵然,想同韓兢說兩句話,韓兢卻轉身離去,神情間有幾分說不出的冷淡。

這叫人心悸的冷淡出現在韓兢臉上,叫封如故心裏無端打了個突。

他追了上去:“韓師哥,牽絲線真的斷了?”

韓兢答:“是的。”

封如故還是不信:“韓師哥,你別怕我去冒險救人。我生平最不怕冒險。”

韓兢答:“真的斷了。”

封如故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逼他轉過半個身子來,正要開口,竟見他胸前暈開一片淺紅血色,不禁一驚:“你受傷了?”

他正要去扯韓兢松垮的前襟,韓兢便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如故……不要碰我。”

封如故急道:“受傷了何必瞞着?!”

韓兢身體擰着,竭力躲避封如故,措辭很是怪異,甚至有一點颠三倒四:“離我遠點兒……我很奇怪,我怕傷到你。……我怕我很快連怕也要忘了……”

封如故聽他話說得越來越怪,不由分說踮起腳,去摸他的額頭。

……果真有些燙。

封如故看他胸前出血的狀況,判斷他傷得不重,心就放下來了些,推一把他的後背:“師哥不要管這裏的事了。去休息吧。”

韓兢低着頭被他推出兩步,突然道:“如故。”

封如故:“什麽?”

“我做正确的事情,是錯的嗎?”

這看似混亂的話,勾起了封如故心中不好的預感:“韓師哥,你做了什麽?”

牽絲線,難道是韓師哥……

如果他主動扯斷了牽絲線,自己就不能去冒險,文忱無法尋到那失陷的三人,少了性命之虞,魔道也無法根據牽絲線尋到他們的行蹤。

但那三人……便被徹底抛棄在了這“遺世”之境。

但一轉念,封如故又抛卻了這等不切實際的推想。

那可是韓兢啊。

他聰慧,卻向來多情,情理永遠大于事理三分。

哪怕有萬千理由,他也不會放棄那三人的。

果然,韓兢搖晃了一下,像是剛和自己打過一場天人之戰,臉色煞白:“無事。我或許是……燒糊塗了。我休息會兒……休息會兒。”

封如故是信任韓兢的,馬上收起了無稽的猜想:“去吧去吧。”

韓兢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

封如故正注視着他的背影,與他四目交接,又擺了擺手,叫他快去休息。

韓兢抓着胸口的衣服,深深地看他一眼,眼中的情緒卻淡得看不清楚:“如故,我去了。你好好的。”

封如故不以為怪:“去吧。這裏我盯着。”

另一邊。

文忱并十幾個和他關系處得不錯的小道友,頭對着頭,小聲商議。

文忱攥緊拳頭:“我跟你們說,韓兢和那個封如故一樣信不過!——他們根本沒死!也沒掐斷牽絲線!”

有人問:“文公子,你怎麽知道?”

“掉隊的有個我自幼的玩伴,他膽子向來小,為防萬一,在我這裏還結了一條牽絲線!”文忱扯開胸口,其上爬着一道微光細細的線脈,“這條根本沒斷。姓韓的在騙我們!他就是不想救他們三個!”

有人精神一振:“我們去将此事告訴封道君!”

“指望他封如故?”文忱含淚嗤笑一聲,“他只顧自己顯擺,道友們的死活,何曾被他放在心上?”

周圍一片默然。

文忱一揮手,滿心都是英雄夢:“就這樣,聽我的,我們偷偷去,再偷偷回。我就不信魔道是銅牆鐵壁,他封如故能殺個七進七出,我們就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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