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熬盡心血

封如故三天共睡了兩個半時辰, 心裏又惦記着韓兢去休息前的那點異狀,不很踏實,連着做了好幾個不重樣的噩夢。

在最後一個夢境中, 他夢見他家小紅塵來找他,自己明明就站在他跟前, 叫啊,喊啊, 喊得嗓子啞了,身上燥了,他還是茫然地站着,四下轉着尋找他的影蹤。

後來,小紅塵找不着他, 便走遠了。

封如故想追,窮盡了全身氣力去追。然而小紅塵的身影越來越遠, 而他始終停在原地。

很快,天地間都空了, 只孤零零地站着一個自己。

醒來後,撲面而來的是暗藍色的天幕。

野曠天低,如有實質, 壓得封如故胸口發悶。

封如故坐起身來, 一字不發, 先将擱于身側的“昨日”、“今朝”抓在手中, 握緊片刻, 視力與聽力才緩慢恢複過來。

……太累了。

他将自己的靈力以窮兵黩武的方式運使出去, 這等透支,歇上三天三夜都未必能彌補回來。

被連續追殺七日的結果,便是封如故剛提了劍,肌骨的酸痛感還未蘇醒,便有一股疲累從心底暗潮似的湧上來,倦得他只想一頭栽倒,萬事不顧了。

但他還是頂着那股把他往泥裏、往地上摁的疲累,用一雙劍将自己撐了起來。

封如故想去看一下韓兢如何了。

他們有約,在某地休整,至多呆上一個時辰,絕不多留。

因此,當封如故發現韓兢消失不見,已是半個時辰後的事情了。

他提着劍,随手抓了個弟子來:“見到韓師哥了嗎?”

那弟子已戰得木然了,見人來攔,本能地去扶了劍柄,看清是封如故,才放了劍,讷讷道:“沒有啊。”

封如故又問了幾人,得到的答案大同小異。

有人說,看見韓兢往南去了,以為他是去巡查,便未曾放在心上。

召集弟子,清點人數後,封如故确認,連帶先前掉隊的三人和韓兢,隊伍中總共少了十幾號人。

有人提出:“他們是不是回去找人了?”

聞言,底下登時亂了套。

“這等時候了,還來添亂子?”

“話不是這樣說的。值此危境,我們更不能扔下道友。我們與那些自私自利、唯我獨尊的魔道不同,這是情理,更是情義!”

“可我們不能輕易分散!韓道君對我們強調多次,我們傷患太多,絕不能散。散了形,也就散了神,到頭來,反倒方便那些個魔頭對我等各個擊破……”

“韓師哥是不是找他們去了?”

“我最後見着了韓道君一眼,他往南去了。”

“可我們是從北方逃來的……”

封如故站在争執的衆人身前,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他們的對話。

沒人知道他的心事。

韓兢管着他們所有人的牽絲線,因為他行事最是穩妥。

而現在,封如故發現,他在離開前,把所有的線都掙斷了,就連和自己的牽絆亦是如此,好像是做足了一去不回的打算。

封如故知道韓兢的為人。

他發現弟子走失了十幾人,定不會置之不顧。

他前去援救時,考慮到自己會失陷的可能,因此掐斷所有聯系,免得牽累衆人,也是合情合理。

但封如故将韓兢離開前留給自己的兩三句話反複回味,罕見地困惑了。

他隐約覺得,韓兢離開,并不是為着那十幾名仗着自己被幾個道門耆老誇過幾嘴、便自負嘉才的莽撞家夥。

為何自己會産生這等預感,封如故也想不明白。

他只是覺得,他的韓師哥,有可能再不會回來了。

底下的人亂了一陣,總算有人發現,韓兢斬斷了所有人的牽絲線。

得知這點後,他們的議論聲低了,心中生出了兩三點悵然,就連方才一口一個“情義”的人,也盡皆默然。

英雄情懷,在被追殺得焦頭爛額的人眼中,已是一件虛無缥缈的事情。

他們無比清楚地意識到,在“遺世”這等虎狼之地,走失一個人,便難再尋回。

在一片混合着不安和壓抑的靜默中,封如故開口了。

“走啦。愣着幹什麽?等着被人追上來包圓兒啊?”

有弟子不願放棄:“真的不等他們了?”

“我相信韓師哥,必會将人帶回。在那之前……”

封如故指尖一揚,締起數條牽絲線,各自沒入在場弟子體內,聲音琅琅:“封二薄命,與諸君同。”

除了文忱私下拉幫結夥、帶走的那十幾人,剩下的弟子對封如故都很是信服,聞言也鼓起了幾分勇氣,彼此招呼着,背運傷員,徒留封如故一人站在原地,身陷喧鬧之中,卻感覺自己像是孤身一人。

好在,他很快迎來了一個好消息。

昏迷多日的荊三釵醒了。

他醒來後問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家呢?逃出來沒有?”

封如故失去了能說真話、倒苦水的兄長,如今對着比他年紀還小一些的荊三釵,他的笑容燦爛無匹,舉着水囊道:“都在呢。”

聽到這三字,荊三釵才恢複了一點精氣神,抿了一口水,又嗆出一半,沿着嘴角溢出的都是血水。

封如故迅速拿手背給他擦了,又将血漬在身側泥土上悄悄抹去,不教荊三釵察覺到自身糟糕的狀況。

活到現在,他們都只靠一口氣撐着,封如故不想讓荊三釵連這口氣也洩了。

荊三釵喉嚨腥甜,逼着自己喝下幾口水,才嘶啞着嗓子問:“韓師哥呢?”

封如故答得利落:“去探路了。”

荊三釵“唔”了一聲,想要坐起身來,然而徒勞半晌,也分毫難動,硬生生把自己逼了個面目扭曲。

封如故失笑,按住他的肩膀,道:“一副再好的弓弦,繃到盡頭的結果是什麽,你該清楚的。好好休息你的,別管其他。”

荊三釵望着封如故蒼白得不見一點血色的臉,足以猜想到他幾日來是如何熬盡心血,籌謀求生的。

他輕聲問:“那你知道繃到盡頭的後果嗎?”

“我嗎?”封如故笑說,“抱歉,我封如故從不知道什麽是盡頭。”

荊三釵咬牙切齒地微笑了。

到了這步田地,封如故怎麽還是這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德行?

封如故還想同荊三釵說兩句話,便有弟子把他叫走了。

荊三釵從後望着封如故背影,恍然覺得他像是一座美人燈,身如薄紙,其內燈影飄忽,卻還是竭盡全力,撐出一個漂亮架子,不願倒下。

他不能倒下,因為他身後沒有一人可依靠。

想到此處,荊三釵心中生痛,無力地仰卧在地,用肩膀蹭去眼角滲出的熱淚。

封如故帶着隊伍走了。

韓兢也果然像是葉上之霜,就這樣憑空消失了蹤跡。

那十幾人自從離隊,更是杳無音訊。

封如故率隊,遭了不下十數次剿殺惡戰,大的小的,林林總總,甚至有些不是丁酉麾下血徒所為。

正道既與魔道做出勢不兩立之态,魔道也同樣可以和正道不共戴天。

在此時此地,早已沒有什麽道理公義可講了。

韓兢無端失蹤,封如故不得不将全盤壓力背在自己一人肩上。

為了踐行那同命之諾,他再也沒睡過一次覺。

因為封如故的瘋名早在丁酉那裏挂上了號,一旦遭遇圍殺,精銳之徒便盡沖封如故一人而來。

每每拼殺而出,封如故橫劍掠身過處,草木俱腥,步步流丹。

偶有歇息之時,他也是加緊布置結界,查看弟子傷情,偶爾甚至還會同他們說上一兩句俏皮話。

有弟子着實心疼他:“封道君,你睡吧,我們來守着。”

封如故笑着,眼波一泛:“怎麽,心疼我啦?”

在場多半都是十五六歲的少年,怎好承認自己心疼一個比自己大不了一兩歲的同輩同性之人,何況那人又生得畫一樣,是哪怕精勾細描也難以繪出的寫意人,不由得紅了臉,支支吾吾的,再說不出什麽漂亮話來。

封如故得了戲耍人的樂趣,便仗劍大笑而去。

誰都看得出來,封如故這副模樣太不對勁了。

他連“疲累”這種情緒都不再表露出來,像是把自己活成了一盞燈,拿自己的命燒出無盡光亮,好在無盡暗路中為他們映出一條明途。

所有人都攢着一口氣,掙着命活下去,且盼外面的人速速打開一條大門,殺将進來,救他們出這沉淪苦海。

盼星星,盼月亮,卻叫他們盼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某夜,封如故尋了個隐秘處,借歸墟劍法之訣,在體內再次融進了充足的魔氣,修改了陣法。

這些日子,他日夜和幾名擅長陣法的年輕修士推演此陣,總算推演獨創出了一個魔道陣法。

有此陣法麻痹丁酉等人,他們或許能得上一兩日的喘息了。

但封如故仍不肯懈怠,在弟子們累得東倒西歪時四處巡視。

巡到東側時,他隐見一條人影從山梁上急急奔來,竟是直沖着他們來的。

因為是拿精血在熬,他的眼睛早看不很清楚了,一切行止皆憑感覺。

這一月有餘的奔逃,早将他磨出了一雙明亮的心眼。

他拔劍喝道:“誰?”

衆家弟子早是訓練有素,聽到封如故有動作,紛紛刀劍出鞘,嚴陣以待。

那身影聽到封如故開口,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呻·吟:“是我……”

有人先于封如故認出了那人是誰,急急收了劍勢:“文公子,你回來了!”

不過是十幾日不見,文忱整個人便不可思議地迅速憔悴了下去,之前的少年意氣統統不在,嗓子像是吞了一捧熱沙似的沙啞:“你們怎麽走了?連牽絲線都掐斷了……當真,當真不要我們了?”

封如故白刃未收,遠遠地站着,并攔下其他要去攙扶他的人:“韓師哥呢?”

文忱一頭霧水:“韓道君……沒有跟我們在一起……”

封如故:“……其他人呢?”

一聽封如故提到其他人,文忱嘴一咧,露出了個要哭不哭的樣子:“我帶着人一路找過去,想把他們三人救回來,最後找到了一處破廟,我還以為他們藏在那裏,誰想他們早被魔道擒住了,破廟四周足足埋伏了三十餘個魔頭……我逃得快,才……可其他人……”

封如故心中乍現一股寒氣,不等文忱訴說他一路找來的辛苦,直接問道:“你是如何找到那三人的?”

文忱吃了這等苦頭,銳氣大減,呆呆“啊”了一聲。

封如故瞬步一移,眨眼之間,一抹劍芒便直指向他的喉嚨:“你是如何找到他們的?”

文忱見了劍鋒,心虛了七分,不敢再有隐瞞,結巴着說了實情:“我,我發小……是被抓的人中之一,我們私下裏締下了一條牽絲線。……是他求我的……”

封如故不由分說,反手一劍鞘抽上了他的臉。

文忱一個跌撞,半顆牙都被打飛了出來。

不等文忱從暈頭轉向中醒過來,寒芒又頂上了他的喉結:“那你切斷了沒有?!”

“斷了,斷了!”文忱忍痛連聲道,“我哪裏敢再留……”

封如故仍死死頂着他:“我們新換了陣法,你不該知道我們藏在這裏。你又是如何找回來的?”

文忱偷看封如故一眼,老實交代了:“你……我怕你發現我等離隊,一氣之下棄我們于不顧,我便偷偷埋了一條牽絲線……”

他擡手指向了封如故:“在……荊道君身上。”

封如故陡然屏息,轉頭看向昏睡中的荊三釵,腦中一跳一跳地劇痛起來。

文忱知道他不會丢下荊三釵,所以,他……

封如故想到了某種可能,駭然轉身,長劍淩空一揚:“衆家弟子小心——”

文忱正心虛間,忽聞他一聲厲喝,打了個抖。

緊接着發生的事情,更是叫他肝膽俱喪——

漫山遍野的殺聲乍然響起,火把相傳,瞬間将這荒涼野山映作不夜之地。

摻在無盡殺聲中的,是丁酉狂放的大笑:“謝謝這位小道友為我等引路了!”

……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封如故忘記了。

他在十年之間努力回想,卻怎樣都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怎樣殺出重圍的。

那該是很激烈精彩的一戰,但封如故忘卻了所有的細節,只記得一疊疊的人,一潑潑的血,迎面而來,無休無止。

丁酉派了人,專程尾随在文忱這尾特地被他放過的漏網之魚身後。

他勢在必得,因而此次是傾巢出動。

風中翻飛着鐵鏽似的腥味,淋遍周身。

封如故逆千人而行,心中并無快意,只餘空洞與哀傷。

在他以為眼前之人再無可殺完的一日時,封如故眼前竟是豁然開朗。

他宛如一把尖刀,再度破圍而出。

然而這次,他無力再去保護任何人了。

封如故其身如風,掠入林間,硬是擺脫了追兵。

但是,除他之外,沒有一個人從那等包圍中脫逃。

天地之間,當真只馀他一人雙劍,數着心尖上那幾條已經徹底斷裂開來的牽絲線,心生茫然。

他孤獨地倚樹而立。

太久沒有休息,封如故已然忘了他還可以坐下。

山巒那頭的喊殺聲淡了,弱了,唯餘魔道們歡喜的呼聲和笑聲。

他們本打算在第一日就将這群小道捉拿起來,孰料白花了一月多光陰,折損了成百的徒兒,總算艱難地達成了這一心願。

但是,他們最大的心腹之患再次脫逃。這不是一件好事,因此,必須及時彌補。

少頃,山巒間回蕩起了丁酉的聲音。

“封如故,我知道你未曾走遠。你也不會走遠!”他中氣十足,聲震曠野,“你的道友,一人不剩,皆落于我手,雖然有的已是無力回天,但活着的人,你就這樣不管了嗎?”

封如故嘴唇微動,罵了幾聲。

他只需要切斷牽絲線,那些人的死生便都與他無關。

到那時,丁酉再不可能根據牽絲線找到他。

以他的本事,他大可以随便找個地方一躲,任丁酉在“遺世”中掘地翻天,他亦不懼。

……斷了它,斷了吧。

“是了,你大可以拂袖而去!不過,你若轉頭走了,這百來個人頭頃刻間便會落地!這不是你們四門……對,現如今是三門了,你們三門合辦東皇祭禮,年輕精英卻盡喪此地,只有你一人活着回去,你們風陵的名聲不要了嗎?”

封如故将發熱的腦袋向後倚在槐樹樹幹上,喉結微微滾動。

丁酉聲音裏透着叫人憎惡的志在必得:“可是,你若回來,我便不會殺他們!”

封如故幹幹地笑了一聲,低喃道:“騙鬼。”

二人相隔數裏,丁酉卻像是聽到了他的聲音:“我知道你不信。但你還有別的路好走嗎?你若不歸,我便将你棄衆人不顧之事宣揚出去,風陵百年聲名,皆喪于你手,這一百條性命,也都是因你而死!”

話說到此,山野俱靜。

雖然說得如此篤定,丁酉并沒有十足把握确信,封如故會為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回來。

在這長久的、無人回應的寂靜中,他漸漸着了惱,一揮手,拉出一名小道士來,抱着一線近乎于無的期待,叫麾下弟子檢視,他與封如故相連的牽絲線是否還在。

小道士被喂下消靈丹藥,無力抵抗,只能任那弟子将魔氣滲入體內,肆意搜查。

丁酉:“如何了?”

那血徒皺皺眉頭,似乎對檢查到的結果不敢置信。

丁酉不耐煩起來:“說話!”

血徒不敢耽擱:“宗主,牽絲線沒有斷。但據此所示,那封如故,距離我等不過百步之遙……”

丁酉正愣神,便聽得身側血徒驚訝地叫了一聲:“宗主,你看——”

長夜之間,緩緩步出一道人影,白衣透血,狀如豔鬼,視之令人心驚。

他在不遠處站定腳步,獨身一人,面對數量遠勝于他的千軍,像是一個偶然路過的行道客,淡然問道:“我來,你便不殺他們?”

丁酉也未料到封如故會有這等膽識,一時怔忡。

他本來也沒打算殺絕他們。

封如故不來的話,他頂多殺上七八十個,留下二三十個地位不差的,權作籌碼。

到時候,他們的性命可當大用。

丁酉端詳封如故片刻:“是的,你束手就擒,我便不殺他們。”

山風烈烈間,封如故一言未發。

刺啦一聲,“昨日”沒入地面。

咔嚓一聲,“今朝”插·入岩石。

封如故咬下被碧血染出绮色的發帶,散發于肩,用發帶圈圈纏縛了手腕,旋即擡頭,挑釁地面對着丁酉等人揚了揚手。

……其勢其神,仿佛眼前這千軍萬馬才是他的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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