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殺雞儆猴

魔道監牢早被清空,又從中打通, 辟出較大的一片空地, 将百餘人都鎖在了一處。

這地方空了足有一個多月,如今總算派上了用場。

因為這些日子的光輝表現, 封如故在被捕後得到了最為特殊的照顧。

他周身經脈統統被鎖死, 頸項處綁了一道兩指粗的青銅鐵鏈,吊懸在黑漆漆的牢頂上, 四肢被擺成了個五馬分屍的架勢,堪稱隆重。同樣被鎖入獄中的道門子弟們無一有此待遇。

可與外界相通的,只有一道施了九重鎖陰訣的鐵門, 開在最東頭。

封如故則被鎖在最西頭的牆上。

丁酉第一次探監, 穿過叢叢人牆,穿過那些或悲憤、或憎惡, 卻又無能為力的眼神, 脊背一陣陣散發着叫人渾身酥麻的快·意,叫他忍不住想高歌一曲。

但見到西牆邊的那個人後,他的這份喜悅便是大打了折扣了。

見他來了,封如故既不大加唾罵, 也不故作清高,只是帶着點研究意味地歪頭看他。

丁酉剛想開口,封如故就笑微微地問:“丁宗主這下開心了吧?”

遭此搶白,丁酉一腔成就感頓化泡影。

封如故這番言辭, 叫他不得不回想起來, 封如故根本不是他親手抓到的, 是他百般威脅,逼得封如故自縛雙手,送上門來。

當然,這是再正常不過的手段,但事後回想起來,丁酉便自覺落了下乘,無論如何也算不上光彩。

更何況這個被他捉到的人還大有看不起他的意思。

不過,丁酉并不着急。

據他所知,外面那些個道門丢了這一群大寶貝,正是焦頭爛額之時。

他擔驚受怕了這些時日,推己及人,很願意讓這些人多急上一急。因此,他有充足的時間來馴服這群認為骨氣能當飯吃、當命花的小羊羔們。

丁酉看得出來,封如故是他們的領頭人。

只要摧毀他、瓦解他、把他碾成灰燼,踩進塵裏,這群小子自會知道好歹。

想到此處,丁酉心平氣和了下來:“封道君對這樣的境遇可滿意?”

封如故吐掉嘴上銜着的一點草,抖抖腕上鐵鏈,笑說:“哎喲,盛情難卻。”

丁酉看着他無所謂的笑顏,立即生起三分光火來。

封如故越是如此,他越是想看到這張臉扭曲、痛苦,滿含絕望的樣子。

他絲毫不覺,自己在冒出這等念頭時,面容已先于封如故有了微微的扭曲:“待在這裏,人聲吵雜,空氣污濁,封道君可會覺得悶嗎?”

封如故:“丁宗主這般體恤,是希望我答‘是’,還是‘不是’?”

丁酉痛恨封如故自作聰明的樣子,偏偏又被他噎得滿心窩火:“這裏的人實在太多了,我丁酉也不想養那麽多無用閑人。封道君,我給你一個特權罷,你擇一人,我會将他帶出去,好生招待,其他人便有一日活命的機會,你覺得如何?”

不等封如故發話,便有一名年輕小道霍然起立:“魔頭!你不過是想挑撥我等離心離德,作那乞生的醜态,別人我管不得,肖某絕不會叫你如願以償!你要一人,我便給你一人!”

說罷,他一頭觸柱,碧血四濺!

幾個與他相熟的見此慘狀,都生了哀恸,可也不願在姓丁的跟前示弱,硬憋着一口氣,只在喘氣時發出一兩聲變了調的哀聲。

丁酉不為所動:“既然有人毛遂自薦,那就是他了。”

話罷,他一擡手,便有兩名血徒進了監牢來,擡腦袋的擡腦袋,扯腿的扯腿,将那胸前猶有微微起伏的肖姓小道擡了出去。

丁酉對着封如故無聲地咧了咧嘴巴,扭頭出去了。

少頃,外面有低低的嗚咽聲傳來。

漸漸,那叫聲強了起來,變成了呻·吟,變成了哀嚎。

他們聽得出來,這是剛才那名觸柱而未亡的肖姓道友的聲音。

只是此時,他一腔的壯懷激烈,變成聲聲尖銳卻無力的辱罵:“姓丁的,你死無葬身之地,有本事你給我一個痛快呀——”

顯然,丁酉并沒有給他想要的東西。

辱罵聲也停了下來,他的□□與精神做着一場撕心裂肺的天人交戰,只剩喉嚨裏翻翻滾滾、咕嚕咕嚕的痛楚低咽。

那并非他發出的聲音,而是身體發出的本能的哭泣。

一陣清晰的指甲抓撓皮肉的嚓嚓聲音過後,重又響起的聲音裏終于添上了叫人心驚的哭腔:“我錯了……我錯了!你們饒過我罷!!我不修道了!行行好,行行好……”

牢中的人,耳聽着這樣的慘聲,背脊一陣陣起着冷粟,不自覺地發着痙·攣。

多少人開始羨慕起重傷昏迷中的一幹道友。

他們至少省了這點心靈上的苦楚。

過了一會兒,肖小道直着嗓子喊起了爹娘,一聲聲的走着調,一聲聲尖尖細細的,像是指甲撓牆的聲調,從人心上直直劃過去。

在場的多數還是孩子,爹娘二字,狠狠勾起了他們心中的恐懼。

他們愛書劍天涯,愛正義執言,愛熱血沸騰,只因全不知死為何物。

此刻,他們無一例外地慌了神,瘧疾似的打着抖,看向封如故:“封,封道君……”

封如故眯着眼,低頭看着地面上一塊小小的石頭:“收聲。”

“可他——”

“丁酉想要看到什麽,你們心知肚明。”封如故道,“殺雞,無外乎是儆猴。願做那猴子的,盡管擺出一臉衰相給人瞧吧。”

在座弟子都還有幾分少年的心氣,即使心中懼怕,聽到此話,他們一個個也都強撐出了一副英勇無畏的模樣。

無人注意到,封如故攥緊了拳頭,指甲怕冷似的藏進了掌心,發力攥緊。

與他們不同,他雙手被縛,無法堵住耳朵,那慘呼聲,清清楚楚,一聲不落,全被他聽入耳中

半個時辰後,丁酉去而複返,扔了一架骨架回來。

叫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骨架竟還活着。

他血肉模糊地呻·吟,聲音時而高亢,時而低弱,像是只被拔光了毛、又切斷了喙的小鳥,除了一把嗓子,周身上下再無一處東西可用。

再來一趟,丁酉滿意地發現,那些小道已經不敢以目怒視他了,生怕引起他的注意,臉頰統一地泛着鐵青或是灰青色,看得人賞心悅目。

最後,他着重将目光停在了封如故臉上。

叫他沒想到的是,封如故竟不錯眼珠地看着他,嘴裏還銜了一根新草,也不知這樣盯了他多久。

丁酉被他瞧得頗不自在,大仇得報的喜悅也就勢減了二三分。

他重又将目光對準那些蔫頭耷腦的小雞崽子們,心中快意也沒有:“你們知道什麽是報應嗎?”

沒人應聲。

這個時候,他們更願意做被恐吓的猴子,而不是被殺的雞。

丁酉見他們個個乖覺,胸臆之中一半悲憤,一半快意,一半烈焰,一半清池,彼此相沖,叫他憋悶不已,索性把心中話一口氣吐了出來。

“他可以口口聲聲喚着父母,但這世上,已沒有父母能叫我喚上一聲了。我等,你等,皆生于天地之間,道不同不相為謀,也就罷了,難道我們沒有父母嗎?”

“我全家不過是修心道,自居深山,從未害過你們一絲半毫,可你們道門殺我父母,殺我小弟時,何曾寬宥半分?!那個時候,你們可曾想過今日?”

丁酉陰恻恻道:“我早沒有下半生了,但你們還有。所以這筆生意,我穩賺不賠。”

那些弟子身落下風,又被人指着鼻子翻起舊賬,聽丁酉細數他滿腹冤屈,心有戚戚焉,竟各自有了羞愧之意。

丁酉一吐濁氣,大覺快慰之時,突聞封如故開口道:“看來,丁宗主是有仇必報,不信奉‘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一套了。”

丁酉看封如故一眼,胸中方解的疙瘩又冒出頭來:“确實如此。怎麽,封道君有何高論?”

“沒有高論,只覺得你說得好極,妙極。在這件事上,我與丁宗主心念完全相同。”封如故道,“到方才為止,你共殺我一十二名道友,絕了他們的下半生,有朝一日,我同樣會報複回來。到那時,我會記得斬草除根。”

丁酉的面目猙獰起來,快步走到封如故跟前,蹲下身來,輕聲問道:“封道君,你是不是在找死?”

在場諸人,無不為封如故捏了一把冷汗。

而封如故接下來的舉動,更叫人後背發乍。

因為魔道實在忌憚此人的鬼神本領,為求萬全,将他渾身上下剝得只剩一套雪白裏衣,連鞋也扒了去。

封如故靈脈被封,現在的氣力還抵不過一只貓。

但他卻擡起雪白幹淨的赤足和叮當作響的鎖鏈,毫無恐懼地一腳踩在了丁酉肩窩上。

“不是找死。”封如故一眨眼睛,“你舍不得殺我的,你留我有大用。”

在場修魔之人,眼見此人如此放肆,盡皆瞠目,心中不約而同地罵道:這個妖物!

丁酉一口氣險些走岔。

他實在不敢想象,到了此等田地,封如故居然還不變色!

但丁酉不得不承認,封如故是對的。

他是一個太好用的籌碼,好用到丁酉不敢殺。

只是這樣的心思被當衆拆穿,由不得丁酉不惱羞成怒。

“是。”丁酉索性承認了,“你,我并不打算殺,但是,這牢裏的人還是太多了。”

一衆小道望着猶自在地上翻滾着的骨架子,紛紛感到一陣窒息的痛苦。

這些表情大大取悅了丁酉,叫他心火稍熄,甚至可以用平靜之态和封如故談條件了:“此事并不是毫無商量。不過,得看封道君是否肯犧牲了。”

封如故點點頭:“你說說看呢。”

丁酉喉頭一哽,仿佛被綁起來談條件的是自己而不是封如故似的。

他嗓音總算陰鸷了下來:“今日,我只殺一人。從明日起,我一日殺掉三人。血宗有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手段,封道君見多識廣,想必用不着丁某一一詳述吧。”

封如故唔了一聲,不為所動:“那丁宗主希望封二能做些什麽?”

“封道君可以選,究竟救不救他們。”丁酉眉開眼笑了,“封道君身上的一塊肉,換一條人命。這買賣可合算?”

果然,封如故揚起了一邊眉毛,好像是個驚訝的樣子。

然而丁酉還沒來得及得意,就聽封如故道:“敢問這麽合算的買賣,丁宗主為何還要從明日開始做?還要給我一夜時間考慮呀?”

丁酉以為自己起碼會挨上一口啐,得意洋洋的表情已然擺好,聞言,面上表情狠狠一滞。

“想聽他們求我?想讓我一夜難眠?”封如故合情合理地推測,“還是想讓我罵你?丁宗主何等英雄人物,不會這樣賤骨頭吧?”

在丁酉啞口無言時,封如故又道:“無需一夜時間考慮,我現在答應你了。你可以走了。”

他成功地将一通生死威脅攪合得索然無味,讓丁酉再次無端生出一腔暗火來,卻又找不到理由發洩。

丁酉幾乎疑心,封如故是打算在今夜自盡,所以才答應得如此爽快。

他冷笑着将封如故踩在他肩上的赤腳推開,站起身來:“封道君,要死就死淨些,別将自己弄得半死不活,更是難過。”

在肖姓小道友難忍的輾轉痛吟間,封如故笑一笑:“謝丁宗主提醒啦。”

言罷,封如故腳趾猛地一動。

丁酉頓覺耳畔生風,耳尖刺痛了一陣,像是有什麽硬物貼着他的耳朵飛了出去。

他驚怒交集地回首,發現那姓肖的小子停止了苦吟,一具白裏摻紅的骨頭架子抽搐一陣,喃喃了幾聲誰也聽不懂的話,總算是斷了聲息。

他額上被一塊小石子徹底打穿。

他的血與腦髓已經在血毒的折磨下流得盡了,所以,從那黑洞洞的穿孔裏并未流下什麽穢物。

在丁酉挾憤的注視下,封如故神情泰然無比。

早在剛才把腳踏在丁酉肩上時,他就用小石子夾在了自己的腳趾之間。

石子磨得他很是疼痛,而多虧了這份疼痛,讓他面對丁酉,保持了足夠的鎮靜。

接觸到丁酉冷冰冰的視線,封如故眯着眼睛,甜蜜地笑開了。

“見笑。丁宗主請安心,這石頭并不是沖着您去的。封二靈力已無,自然知道這點投石伎倆是無法奈何丁宗主的。”封如故道,“但讓一個将死之人死得幹淨些,倒是足夠。……現在您欠我十三條人命啦。”

将一番話說出十足挑釁的意味,封如故可是深谙其道。

丁酉再不願與他糾纏,拂袖而去。

離開前,他低聲囑咐底下血徒,今夜要看好封如故,若有異動,馬上來報。

不過這回的确是丁酉多慮了。

封如故并沒打算死。

他甚至有閑心用腳将能夠到的稻草攏作一堆,給自己做了個柔軟潮濕的墊子。

有人小聲道:“封道君,你不必……”

“不必什麽?”封如故道,“你們不需要我幫的話,現在馬上叫丁酉回來,還來得及。”

若現在是半個時辰前,這群少年中起碼有一半會慨然而起,不肯叫人替己受難。

但封如故此話一出,瞧着那地上死得連瞑目與否都不知道的屍首,衆道友沒一個作聲的。

他們連句漂亮話都不敢再多說一句。

封如故從一張年輕的臉,看到另一張年輕的臉,心裏說不上有什麽期望,自然也沒什麽失望。

封如故把頭枕在冰涼牆壁上,眼望着頭頂上方淺淺躍動的一豆燈火,一雙眼睛愈加黑白分明。

總算,有人打破了這叫人難堪的寂靜:“封道君,我……”

封如故看向他。

那看起來約莫比他還大上兩三歲的弟子鼓起莫大的勇氣:“若您想要一個痛快,我可以——”

在此等境況下,這已是極大的善意了。

封如故眼中總算有了些溫度:“謝了。”

那弟子羞愧地垂下頭來。

封如故多次救他們性命,事到如今,他們唯一能做的,竟然是給他一個好死。

他拖着受傷的右臂,正準備起身,便聽得封如故道:“……可我不要死。”

弟子着急了。

他知道,丁酉那一日三刀,是打算用慢刀折磨他。

明日,後日,封如故或許還受得住。

若是時間久了呢?

沒有人能救得了他們,沒有人能知道這剮刑要持續多久。

或許,等到有人來援時,封如故已經變成了一具骨架。

而丁酉有足夠的本事,讓他在那時還茍延殘喘地活着。

弟子的憂慮,封如故是知道的。

正因為他什麽都知道,所以他不去想,只顧着盯着頭頂那燈瞧。

瞧得久了,眼前便多了殘影,殘影像是個青衣長發的小人兒,秀氣地坐在那裏,一張張寫着大字。

他在這苦境中淡淡地笑了:“我不能死,我還要回去。……有人等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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