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次日天晴得讓人眯眼,許連雅趁閑騎店員的小電摩去了報刊亭。

這回換了人,櫃臺後坐了一個女人,有昨晚那個男人母親的年齡,從面相上卻看不出相像。

中年女人臉上愁雲密布,恹恹地打量着許連雅。

火柴盒一般的箱子當然藏不住其他人,許連雅打了招呼便開門見山地問昨晚看攤的男人怎麽不在。

“你找他做什麽?”女人的不耐煩不是針對她,而像積壓已久終于找到了發洩口。

“有點事,”許連雅見慣了暴脾氣的客人,不以為意,“那您知道他什麽時候還會來麽?”

“不知道,”女人不客氣,“你有事直接去找他不就好了。”

“……”

許連雅不磨她,從錢包掏出一百塊,指了指冰箱上挂的牌子,“充個話費。”

“唔。”女人才撓撓摻着銀絲的頭發挪過來,眉頭平了,“號碼。”

許連雅報了號碼,等她在充值機上摁完,收到短信才把錢遞給她。

女人對着天光邊看水印邊說:“你下雨天的晚上來吧。”

“嗯?”

女人賞她一個眼色,“特別是陰雨天,那雨下得你骨頭都痛了最好。”後半句她幾乎是咬着牙齒。

“……”

許連雅知道再問下去又是另外的消費,便道了謝,鬼使神差地帶着那把傘一起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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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店裏,許連雅再次聯系上次那家修車店來搭電。

她的店左右分別是美容瘦身店和窗簾店,這一排兩層鋪面房位于一家三層超市對面,背後便是小區,地段算得上熱鬧。

許連雅把雨傘拿上二樓,打算車修好再還,沒過一會,電話便來了。

一個陌生號碼,她見怪不怪接起,本以為是咨詢,沒想是修車店的人,動作可真快。

是個男聲,不知是不是電流美化作用,聽上去頗有磁感。對方自報家門後問她車停在哪裏。

許連雅問:“你現在到了是嗎?”

男人說:“還差一個路口。”

許連雅随手把傘放桌上,往窗外撩了一眼,“就在人人樂超市正對面,停在馬路邊的,一輛紅色的雪佛蘭。”

男人說好,她便挂了電話。

許連雅脫下白大褂,露出軍綠色的短褲和白皙的雙腿。她經常樓上樓下地跑,搬運受傷的貓狗或者藥品,忙得時候一站站半天,習慣性穿褲子和平底鞋,方便工作。

還只是上午,剛出屋外,便覺熱浪陣陣,幾乎能淹沒人。她不由皺起眉,走到樹蔭底下。

一輛白色皮卡慢慢開近,擋風玻璃劃過樹葉的影子,她看不清司機,只見皮卡窗戶大開。

大概是了。許連雅從車縫間走到外側揮揮手,皮卡果然在她旁邊停下,顏色有些舊,車身有幾道斑駁的痕跡。

許連雅稍稍彎腰,那人也特意向副駕探身過來。看清對方面容,兩人顯然愣了一下。

許連雅嘆道:“是你啊……”

“對,是我。”報刊亭的男人笑了笑。

許連雅依舊訝然,“來修車的?”

“對,來修車的。”男人似乎在她連續的疑問中尋到樂趣,用了相同的句式回答。

“哦。”許連雅咬了咬嘴唇。

男人切回主題,“你的車在哪?”

許連雅也收起懵然,挪開步子,讓他看見身後的車,“這裏。”

一眼溜過去,也就那麽一抹熱情的紅色。皮卡車估計着空間聽到旁邊,頭對着頭。男人從車裏出來,穿的還是一件黑色短袖衫,軍綠色中褲下露出體毛旺盛的小腿。

“點不着火了?”男人跟她确認。

許連雅嗯一聲。

男人示意一下說:“開一下引擎蓋開關。”

許連雅鑽進車裏照做,男人也從後座取出工具,打開皮卡的引擎蓋。她出來後抱着胳膊看他,男人拿出儀器測了一下電池,說:“電池沒電了。”

許連雅縮了縮下颚,“前天搭過一次,現在又沒了,估計壞了。”

男人還是保持彎腰的姿勢,給了她一個仿佛是“壞了怎麽不幹脆換了”的眼神。

許連雅問:“你們那有得換吧?”

“當然有。”

“那一會我跟你去換一個。”

“行啊。”他套上白手套,開始給兩車的電池連線,“我先給你搭上電。”

雖然沒怎麽明顯,許連雅還是感覺到男人笑了。這種隐秘的笑容,讓許連雅心中微妙,像春風将柳葉吹拂過臉皮。

白天光線比報刊亭的明亮太多,男人彎下腰的樣子,又讓許連雅想起他搬箱子時候胳膊呈現出的力量感,如今更加清晰。

也因為彎着腰,男人上下身的分界明顯地映進她的眼裏,她甚至能看見後腰皮帶的輪廓,許連雅發現他的比例還不錯。

“你今天不用去報刊亭麽?”

周圍是來往汽車的轟鳴,樹葉偶爾的沙沙聲,路人的話語也成了背景音。許連雅的話與其說打破沉默,更像從沉默中産生。

男人也許沒料到這個話題,頓了片刻,才說:“我只是幫人看了一天。”

許連雅琢磨什麽似的點點頭。

那顆平安扣從他衣領畫出來,顯現出原本的淡綠色。

“你呢?”男人擡頭,“不用上班?今天才周三吧。”

“是周三,”許連雅聲音輕快,“我上班比較自由。”

男人目光正好望向她後面的寵物店,上面綠底白字的招牌寫着:康樂寵物醫院。

“老板娘?”

許連雅愣住,男人又笑了,沒有解釋原因,許連雅也只“唔”了一聲。

搭好線,男人撸下手套随意塞進褲袋,鑽進皮卡裏開始轟油門。

許連雅的目光從她的車電池沿着連接線一直溜進皮卡的駕駛室,皮卡比一般轎車高些,男人直視前方,她能完整地看清他的側臉,也終于知道那種覺得他長得挺不錯的第一印象從何而來。

作為臉龐的中心焦點,男人的鼻梁挺拔而端正,只消一眼,便撐出了掌控全局的立體感。

“好了,”男人熄了火出來,重新戴上手套拔掉連接頭,“你點火試試。”

許連雅重新坐進駕駛座,擰轉鑰匙,儀表盤亮起,發動起轟鳴起來。

“好了吧?”男人走到車窗邊,扶着車頂再次确認。才那麽一小會,他額角已沁出細汗,隐隐反着光。

“去修車店吧,你帶路。”

男人說了店的地址,距離這裏只有兩個路口。

站得離他近了,許連雅倒不好意思直直盯着人家看,只匆匆一瞥便看向別處。

也許男人又捕捉到她的小心思,側開身時淡淡一笑,這讓許連雅困惑又窩氣。才不過一眼,她便落于下風。

許連雅忽然開口,像要挽回局勢一般,但徒勞了。

“你的傘我放在家了,改天再拿給你。”

男人上車前看她一眼,笑說:“随意。”

皮卡開在她之前,許連雅跟在其後,透過擋風玻璃和皮卡的後窗玻璃,她只能勉強看到駕駛室裏腦袋的輪廓。她忽然想到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可也沒有非要知道的理由,或者應該說是契機。

非上下班高峰,路上車輛不多,很快迎來前面一個紅綠燈路口。旁邊車道沒有來車,許連雅壓了壓油門,沖到皮卡左邊,緩緩停下與之并排。

男人的胳膊又懶懶搭在窗上,似乎往這邊瞅了一眼,許連雅也是“不經意”地一轉頭,才瞥見他的動作。她将碎發捋到耳朵後,又目視前方,肩膀松懈下來。

音箱裏傳來一首有關雨的歌,讓人感覺清爽了許多。她默數着,數到将近五十,信號燈變綠了。

皮卡和雪佛蘭一前一後拐進入一條林蔭下的單車道上坡路,修車店開在一個小區側門外。店面的四個車庫已經挺得滿滿當當,皮卡直接停在店前空地,許連雅踟蹰着不知該停哪,一個穿深藍色短袖制服的員工便小跑了過來。

她降下車窗表明來意後,對方告知她可以在此停車,由他來停。

許連雅照做,下車後便聽得店裏一洪亮的男聲在喊——

“阿揚。”

她循聲望去,只見一老板模樣的中年男人叉腰皺眉,沖皮卡方向揚起下巴。

“來了。”應的是報刊亭的男人。

許連雅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琢磨着具體是哪一個“yang”。

阿揚從她身邊過,示意她跟着來,“你先進裏邊坐會。”

車庫裏間是會客室,一堵玻璃牆與兩間洗車庫隔開,左右兩扇門分別連接修車庫和另外一間洗車庫。

許連雅忍着機油味進了裏間,二十來平方的房間內靠牆陳設幾個貨架,上面擺放機油、車蠟、雨刮器等。沒有窗戶,燈光和玻璃牆透進的光讓房間顯得不那麽狹窄。她在一張茶幾邊坐下。櫃臺裏的人出來給她端了一杯水。

一杯水還沒轉涼,剛才幫她泊車的男員工進來了,問她要換哪個牌子的電池。

許連雅不禁有些意興闌珊,放下塑料杯問:“有跟我原來一樣牌子的麽?”

“有,我拿給你看看。你等一下。”男員工應得很爽快,又往外面修車庫去,不一會抱進來一個箱子。

許連雅過去看了幾眼,看上去和原來的差不多,便問多少錢。

“四百。”

跟她料想的差不多,她點頭說:“換吧。”

坐着也無趣,許連雅便徑自到外面。阿揚從車庫裏間出來,過去跟換電池的男員工叽咕幾聲,後者笑笑走了。

車頭躲在大樓的陰影裏,車尾露在陽光下,阿揚像剛才給電池接線一般,彎腰在引擎蓋前,背對着她,褲子便不知不覺繃緊了,顯出渾圓的輪廓。

許連雅不覺有些耳熱,趕緊走到他身邊,抱臂看着他。

阿揚擡頭看了她一眼,這回沒什麽表情,他渾不在意地側頭在袖子上蹭去額角的汗。

“站外面不熱?”他冷不丁地問。

“不熱。”

“很快,等會。”

“嗯。”許連雅以手扇了扇風。

男人動作果然利索,不多時便換好,試了一把沒問題。許連雅瞅着車停放的角度有點刁鑽,斜後方便是那輛皮卡,倒車不易,便說:“你順便幫我倒好車吧,我去交錢。”

“沒問題。”他露出輕松的笑。

許連雅從修車庫進裏間,沒走幾步聞聲回頭,老板不知幾時出現,阿揚邊倒車邊透過車窗和他說話。許連雅隐隐不放心,又走幾步回頭,定住腳步——

“哎,我的車……”

紅色雪佛蘭斜斜蹭上了皮卡的車尾。

阿揚蹲在車尾,許連雅和老板彎腰在他身後,三人一起看着長長的劃痕,底漆已被刮掉,露出了鐵架。

老板一巴掌糊在阿揚後腦勺,喝道:“叫你不小心。”

阿揚腦袋慣性地晃了晃,咕哝一聲,也許在埋怨“還不是你和我說話”。

老板跟許連雅賠笑道:“我們幫你重新做漆吧,免費,你看怎樣?”

許連雅點頭,“行,什麽時候可以做?”

“看你的時間,要是現在有空,今天天氣好馬上就可以做,不過要明天才能取車。”老板說,做油漆晾幹需要天氣配合,“要是沒空,我先開單給你,你有空就過來。”

阿揚扶着膝蓋站起來,許連雅眼光溜了他一下,對老板說:“那你先開單給我吧。”

老板離開後,許連雅揶揄道:“挺水的啊。”

大概曉得她不生氣,阿揚沖着她笑:“對啊,緊張了。”

他胡子修得整齊,皮膚黝黑,又看不出年齡,這沒皮沒臉地笑起來,玩心倒是不小。

做油漆的單子開出來,不多不少剛好四百。

“錢從你工資上扣。”老板指指阿揚,立馬換上笑臉把單子遞給許連雅。

阿揚嗯哼一聲,皺起眉,卻看不出真的憂愁的樣子,幽幽看了許連雅一眼,“今天這單白做了……”

許連雅扯了扯嘴角,老板替她罵了一句——

“你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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