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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山林,守靜将陸明玉扛到肩頭,頻頻回望幾次,确定無人跟蹤,便大步流星往深山裏走。陸明玉腦袋朝下趴着,随着守靜的步伐,她的肚子一下一下地被守靜肩頭所頂,難受極了,默默忍了一段,陸明玉實在堅持不住,偷偷歪頭,打量守靜。

守靜膚色黝黑,像常年下地的農家漢子,濃眉大眼,嘴唇很厚,單看容貌,十分敦厚老實,不然這幾年也不會被法嚴當老實人随心所欲地欺負。察覺到陸明玉的窺視,守靜歪頭,陸明玉本能地想要回避,可沒等她移開視線,守靜先扭了過去,而陸明玉意外抓住了男人眼裏的一絲愧疚。

他還會愧疚?

陸明玉忽然生出了一分希望。

她繼續觀察守靜,心裏各種念頭閃過。她不知道守靜什麽秘密,守靜逃跑要緊,沒必要對她一個小姑娘殺人滅口。那麽她一直老老實實的,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守靜可能真的會把她放在深山哪棵樹上,讓她等人救援。但如果她嘗試勸守靜提前放了她,成功最好,不成功,守靜也沒有殺她的理由。

為了能早點回家,為了讓父母少擔心幾個時辰,陸明玉想試一試。

“守靜師父,你走的太快了,我肚子疼,你能放我下來嗎?”陸明玉怯怯地道,大眼睛可憐兮兮地望着男人,說完請求,馬上表忠心,“我很聽話,我乖乖跟你走,守靜師父放我下來吧,你肩膀頂得我肚子難受。”

七八歲的小女娃,長得又特別漂亮,還那麽乖巧,守靜抿抿嘴唇,忽然蹲下去,眼睛狠狠地盯着陸明玉,“你走的太慢,我背你走,但你要老老實實抱着我脖子,敢亂動,我,我一把把你扔地上摔死。”

他額頭的血已經幹了,但看起來依然吓人,陸明玉驚恐地點點頭,被守靜背起來後,看着守靜敦厚的側臉,陸明玉心裏反倒安定了一些。真正的惡人,才不會在乎一個孩子肚子疼不疼,守靜肯這樣對她,足見骨子裏還保留着幾分良善。

陸明玉決定再接再厲,小手抱着男人脖子,腦袋搭在男人肩頭,天真地問:“守靜師父,你額頭怎麽流血了?疼不疼?”

守靜腳步一頓,看眼肩頭的女娃,搖搖頭,悶悶道:“不疼。”

陸明玉不信,眨巴眨巴眼睛,眼裏湧出淚水,“我脖子上流血了,特別疼,守靜師父流的比我多,怎麽可能不疼。守靜師父,我給你吹吹吧,吹吹就不疼了。”

小姑娘天真善良,但越善良越讓欺負她的人良心難安,守靜不想接受這份好意,再次裝兇,惡狠狠地對陸明玉道:“我不疼,不用你管,再敢說一個字我就扔你下去。”

陸明玉噌地躲到他背後,用行動告訴他她再也不敢了。

守靜莫名有些失望,可逃命要緊,他不再管小姑娘的心情,大步向前,誰料沒走幾步,身後忽然傳來極力忍耐的哭聲,一抽一抽的。守靜皺眉,扭頭往後看,小姑娘埋着腦袋,他只能看到陸明玉散亂的烏黑頭發。

“哭什麽哭?”守靜裝作不耐煩地問。

“我想我爹爹……”陸明玉邊哭邊含糊不清地道,“我爹爹是瞎子,他不愛出門,我答應給他當拐杖他才陪我出來上香的,現在我跟守靜師父走了,爹爹肯定生氣了,以後都不會再陪我出來逛……”

傻乎乎的,哭得特別傷心。

守靜忽然想到了他的女兒,有次女兒貪玩擦傷了膝蓋,晚上早早躲到被窩裏睡覺。他打工回來,問妻子女兒怎麽睡得這麽早,妻子輕笑,說女兒在裝睡,其實是怕被爹爹責罰。但他怎麽舍得為這點小事打女兒?

身後的小姑娘也傻,等她回家,她父親只會更疼她。

“別哭了,你爹爹不會生氣的。”自從擄走這個小姑娘,守靜就一直壓抑着對女兒的思念,但此時此刻,他忍不住了,小姑娘因為他哭得那麽傷心,是他的錯,他不能不管。

陸明玉嘴角偷偷翹起,擦擦眼睛,問他怎麽不知道爹爹不會生氣,然後打鐵趁熱,順勢跟守靜聊了起來,“守靜師父,他們說你殺人了,你為什麽殺人啊?我看你不像壞人,是不是有人打你了,你才還手的?”

為什麽殺人?

守靜目光空洞起來。

他沒想殺人,是法嚴欺人太甚,他打他也就罷了,打完了還罵他娘。守靜自己吃苦可以,絕不能容忍別人罵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他從小沒了爹,是母親辛辛苦苦将他拉扯大,他努力賺錢,娶了一房貌美媳婦。媳婦溫柔賢惠,為他生了活潑可愛的女兒,守靜以為他的好日子會一直過下去,可村長的纨绔兒子趁他不在家,光天化日闖進他家,欲欺辱媳婦。母親上前制止,被纨绔推開撞到櫃子上,死了,女兒幫娘親打壞人,被纨绔一腳踹死,媳婦……

媳婦被纨绔糟蹋了,活着等他回家,告訴他是誰害了她們,然後趁他不注意,撞牆而亡。

守靜忘了那些天他是怎麽熬過來的,他只記得他殺了仇人一家,被官府追殺。

守靜很累,背負了幾年的秘密,他突然很想說出來。

身後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她天真無暇,守靜想讓她知道,他不是壞人,他是被逼得沒辦法了,不得不瘋。他想讓她知道,他不是故意擄走她的,他只想活下去,為什麽活,守靜說不清楚,他就是想活着,每年給家人燒點紙錢,免得他們在那邊沒錢花。

陸明玉聽怔了,沒想到守靜過得如此慘。

她想勸守靜早點放了她,此時卻無法開口。

開不了口,時機也不對。

良久良久,陸明玉才趴在男人肩頭,臉龐朝外,小聲問:“你女兒,多大了?”

守靜這才發現自己流了一臉淚,他擡手擦掉,沒有回答。

陸明玉識趣地閉上嘴。

午後出的事,不知不覺,紅日偏西,即将落山。陸明玉慌了,她還記得來時的路,但如果天黑了,她肯定會走丢的,而且黑漆漆的山林,陸明玉也不敢獨自亂走。

“守靜師父,我想回家,咱們走了這麽遠,你放了我吧?”沒有拐彎抹角,陸明玉誠心哀求道,真的夠遠了,再加上她自己跑回去的時間,足夠守靜脫身。

“你想自己回去?”守靜不傻,猜到了小姑娘的意圖,但他不可能這時候放人,“這裏離安國寺太遠,你一個人走不回去,聽話,我把你放樹上,你乖乖睡一覺,明早就能見到爹娘了。”守靜邊說邊打量四周,發現一棵老樹,他走到樹底下,高高舉起陸明玉,叫她爬上去。

陸明玉興奮極了,打定主意,等守靜一走,她就跳下樹,沿原路回家。

“不許下來,聽話。”守靜仰着頭,對緊緊抱着樹杈模樣乖巧的女娃道。

陸明玉連連點頭,大眼睛裏裝着由衷的關心,“守靜師父快走吧,逃得遠遠的,別再回來了。”

守靜苦笑,他還回來做什麽?再次叮囑陸明玉別自己下來,守靜垂眸,默默站了會兒,往東走。小姑娘單純,但明天官兵肯定會詢問小姑娘他的去向,他必須謹慎。

男人走了,陸明玉趴在樹上,望着男人漸漸走遠的背影,心情複雜,她以為她上輩子已經夠苦了,但與守靜比,她日子要好很多……

山風吹來,高處更冷,陸明玉攥緊衣領,終于開始擔心自己的處境,視線移向來路,卻在半途生生頓住,陸明玉及時捂住嘴,難以置信地盯着林子裏的黑影。

真的有人,一個穿黑衣的男人,光線模糊看不清楚臉龐,只知道他正偷偷靠近守靜。

對方是什麽人?救她的嗎?可之前圍捕守靜的僧人,沒有這樣打扮的。不是僧人或自家護院,難道是其他綠林歹人,準備對守靜下手,看看有沒有金銀可圖?那他殺了守靜後,會不會再來抓她?

陸明玉臉都白了,守靜至少不會害她,那個鬼魅一樣出現的黑衣人……

陸明玉張嘴,想要提醒守靜,可才冒出這個念頭,黑衣人突然朝守靜沖了過去!

守靜聽到了疾奔而來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回頭,闖入眼簾的,是個持劍的黑衣男人。僅僅一個照面,守靜便知道自己不是來人的對手,他拼命往前跑,可楚行估算好距離才出擊的,既然動手,怎會叫犯人逃脫?

這人在皇上微服出宮前殺了一個大和尚,行跡過于可疑,他必須抓人。

身如利箭,楚行很快追上守靜,長劍出鞘,守靜狼狽躲閃,楚行一個轉身,手中長劍飛速從守靜腿上掠過。陸明玉離得遠,看不清那劍有沒有刺中守靜,卻見守靜踉跄一下,直直撲倒在了地上。

陸明玉捂住嘴,不敢看,又忐忑黑衣人會怎麽處置守靜。

“你究竟是何人?”劍尖對準守靜脖子,楚行冷冷地問,鳳眸鷹隼般盯着守靜,審視真假。

守靜離得近,認出了楚行身上的官服,再看看被男人刺傷的右腿,守靜自知無法再逃,反倒釋然,仰面躺在地上,對着天空燦爛的夕陽,他嘴角慢慢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想說的他已經告訴那個小姑娘了,現在被官兵帶回去是死,都是死,那不如……

“勞煩官爺替我告訴陸姑娘,就說守靜對不起她,下了黃泉也會替她念經,求佛祖保佑她一生平安,如意順遂。”說完往上擡頭,欲借楚行之劍自刎,楚行眼疾手快移開長劍,守靜失笑,手中匕首一轉,又快又準地紮進了自己心口。

楚行皺眉,再次打量一番地上的男人,回想他死前所言,忽然明白,這人絕非刺客。

既然殺人兇手已經死了,楚行收起長劍,取出腰間響箭,知會安國寺裏的手下。“嗖”的一聲,響箭沖天而起,與此同時,遠處傳來“砰”的重物落地聲,楚行疑惑地看過去,卻見剛剛還在樹上的小姑娘居然跳下來了,顯然傷了腳,一瘸一拐跑向山下。

“四姑娘?”楚行立即朝小姑娘跑去。

陌生的聲音,熟悉的稱呼,“奪路而跑”的陸明玉身形一定,詫異轉身。黑衣人逆光跑來,燦爛的金色夕陽模糊了他五官,只有身材颀長,待人近了,陸明玉終于認出了她前世的大伯子,可,楚行,他,他怎麽會在這裏?

陸明玉震驚地忘了言語。

小姑娘穿着粉嫩的裙子,呆呆傻傻站在樹下,楚行在她身前站定,神色如常呼吸平穩,足見方才追殺犯人輕輕松松。目光掠過未來弟妹雖然稚嫩卻同樣漂亮的臉龐,楚行心如止水,直接看向陸明玉微微擡起的左腳,“受傷了?”

陸明玉回神,臉突然紅了起來。

早知道是楚行,她何必冒然跳樹?看着好像不高,跳下來卻扭了腳,疼死了……

“死”字一浮現腦海,陸明玉忽然想起什麽,焦急地望向守靜的方向,“表舅舅,守靜他……”

“他畏罪自盡了。”楚行平平靜靜地道,蹲下來,神色凝重地盯着未來弟妹的腳,顯然與一個畏罪自盡的和尚比,他更在意弟妹的傷勢。在意,也頭疼,雖然弟妹還小,他幫她捏捏骨檢查傷勢應該沒關系,但,畢竟是弟妹。

正發愁,忽聞低低的哭聲,楚行擡眼,對上小姑娘悲傷的臉龐,臉上挂着淚,望着和尚喃喃自語,“都怪我,如果我早點認出表舅舅,他就不用死了……”在陸明玉看來,守靜兩次殺人都情有可原,他劫持她卻細心地照顧,真的不是壞人。

楚行萬萬沒料到小姑娘非但不恨不怕擄走她的壞人,反而因為對方的死自責起來,清楚短短半日守靜肯定對陸明玉說了什麽,楚行暫且壓下疑惑,先安撫眼前的小弟妹,“四姑娘說錯了,就算你認出我,我還是會抓他回去,殺人償命,誰也躲不掉。”

“可他不是故意殺人的啊。”陸明玉抹掉眼淚,認真地看着楚行,“表舅舅,他……”

“不是故意也不行。”楚行冷聲打斷她替守靜辯解的話,“人命關天,誰都沒資格要別人的命。”

陸明玉知道守靜過得有多苦,現在人死了,楚行竟然連聽都不想聽他的苦衷,陸明玉胸口一陣沖動,忍不住問了出來,“既然這樣,那表舅舅戰場殺人,是不是也不應該?”

楚行愣住,鳳眼第一次望進小姑娘的眼睛。

他長得冷,不生氣眼神也比一般人生氣時吓人,陸明玉忽然後悔了,低頭乖乖認錯,“對不起表舅舅,我說錯了。”她不該拿守靜報複殺人與楚行殺敵為民相提并論,或許楚行說得對,守靜殺人就要償命,只是想到守靜所受的苦,陸明玉眼睛一酸,方才新蓄滿的眼淚掉了下來。

看到那吧嗒下落的淚疙瘩,楚行向來冷靜的俊臉上,清晰地閃過一絲慌亂。

糟糕,他把弟妹吓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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