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十五回

梅錦帶了些備用藥,和萬氏道了聲,便與寶武趕到了回春堂,金大牙自然不願外借針具,百般推脫時,見寶武喘着粗氣,神情可怖,想起片刻前他拿剪子抵自己脖子的情景,猶是後怕,終于還是不情願地拿了出來。

一拿到針具,青騾車立刻掉頭往城外趕去。

寶武世代居住的苗寨位于馬平縣北的回龍山中,出城後還有幾十裏的山路。越近寨子,路便越崎岖難行,雖夏日白晝長,天黑得晚,但一路颠簸最後終于趕到時,也已經戌時末(晚九點)了,天完全黑了下來,寨子口火把點點,十來個寨民正在那裏焦急地翹首等着,看到縣城的郎中終于來了,急忙趕上前。

梅錦下了騾車。一個三十歲左右面帶焦色的婦人迎了上來,見她不過是個看起來才十六七歲的女子,有點詫異。

“寶武!金郎中呢?他怎麽沒來?金花快不省人事了!”

這婦人是寶武的大姊,掉頭問寶武。

寶武大驚失色,大叫了聲“金花!”,也顧不得多解釋,立刻推開衆人,拉着梅錦便往自己住處狂奔而去。

梅錦趕到寶武的住處,立刻讓随後跟來的寶武大姊燒水投針具煮,随後進到産房,撲鼻就聞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借了屋內火把的光亮,見一個年輕女子躺在鋪了稻草的床上,腹部高高隆起,死了般的一動不動。

“金花!金花!”

寶武撲了過去,用力搖産婦的頭。

産婦慢慢睜開眼睛,氣若游絲般地道:“……寶武……你回了……我不行了……渾身沒半點力氣……”

“我又請了郎中來!郎中來了!”寶武跪在床邊嚷,旋即扭頭看着梅錦,“裴娘子,快幫幫金花!幫幫她!”

梅錦讓屋裏的閑雜人退出去,只留寶武在旁邊,命他靠近,給自己掌火把。借了火光仔細看了下床上的産婦,見她身下稻草染滿了血水,面色皝白,□□聲已經弱不可聞,檢查舌頭,舌呈淡紅,苔薄白,脈象沉弱無力。輕壓腹部探察胎位後,洗幹淨手,分開産婦兩腿慢慢探手進去觸摸,覺宮口全開,胎頭已達盆底,但宮縮幾乎完全停止了。

“怎麽樣,她怎麽樣了?”寶武不停問。

“胎位正,但胎兒較大,且她初期生産又用力過猛,現在宮口雖全開,但宮縮停止,并且……”

“并且什麽?”寶武的聲音開始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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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錦道:“我可以試着幫她催産,但之前生産時間耗費太久,她失血過多,且宮內羊水已經流失殆盡……”她躊躇了下,終于道,“胎兒即便出來,可能也已經不行了,你要有這個準備。”

寶武一愣,失聲哽咽,随即道:“我只求你能保住金花!”

“我會盡量的。”梅錦道,算着時間差不多了,出去将煮過的針具拿來,來到産婦邊上,平心靜氣下來,準備開始落針。

産婦脈氣已經微弱至極,首要在與補氣,其次催産。梅錦取合谷雙穴,以撚轉提插之法催醒提神,又取足部的三陰交雙穴瀉之,等産婦神智清明了些,最後在臍下關元穴旁3寸的位置慢慢刺入約5分深,雙側同時緩慢撚轉。落針後,稍頃便重新出現宮縮,産婦□□聲開始清晰起來,梅錦繼續施針,約一分鐘,宮縮随之加強,見差不多了,梅錦指引着産婦用力,片刻後,一團血肉滑了出來。

是個男嬰,但确實如她先前預料,胎兒因為長時間缺氧,胎心已經停止多時了。她朝寶武搖了搖頭。寶武擦去眼淚,開始低聲安慰流淚的妻子。

梅錦留在邊上觀察産婦,見胎兒滑出後,□□出血不多,除了神疲力乏之外,暫時沒有出現其他不适,擦了額頭上的汗水,終于也松了一口氣。

事實上,這是她第一次使用這個方法幫助産婦催産,到底能不能奏效,起先她心裏也沒譜。這法子是來源于她祖父在去世前回憶整理出的那部醫案,其中就記載了他早年下鄉時曾以此法幫助過一個難産農婦的經歷。關于針灸催産的機理,并無深入研究,但一般認為,可能是通過調節神經□□的功能活動,如促使垂體後葉素分泌增加的手段而實現的。因為現代醫學昌明,基本已經無需醫生使用這樣的方法助産,所以梅錦當初看了也就丢開了。

沒想到,今天在這裏,這種方法竟然再次派上了用場。

寶武家在寨子裏似乎頗有地位,金花生孩子難産,外頭聚了不少的人,知道胎兒沒了的消息,傳來嘆息聲,夾雜了幾聲婦人的哭泣,但很快便止住,片刻後,寶武大姊和另幾個婦人一道進來開始收拾屋子,喂金花吃了雞蛋紅糖水。又有一個身穿深藍靛染衣物的年長老婦走來,自稱寶武母親,向梅錦道謝,說在外面備好了飯食,請她出去食用。

傍晚被寶武匆忙叫走,直到此刻,梅錦一口水都沒喝過,此時肚子确實也餓了,道謝後出去吃了些。飯畢梅錦進去再次看了産婦金花,開了副有助産後排惡露恢複身體的方子。

寶武一家對梅錦感恩戴德,收拾出一間幹淨屋子留她過夜。因夜已深,當夜無論如何是趕不回縣城了,梅錦便留宿了下來,目睹寶武百般安慰妻子,體貼周到,男子中實在罕見,雖遺憾胎兒最終沒能保住,但心裏也頗為欣慰。

————

再說裴長青這頭,被張清智小如來撺掇了幾句,應不住激,當下随二人一道來到了住在羊子胡同的白仙童家中。

白仙童自去年從青樓脫身出來後就被裴長青安頓在了這裏,房子是張清智家空出來的借他的。裴長青議下親事前,倒時常與張清智等人一起來此吃酒,但數月前開始,他便不大來了,即便過來,也只站個腳便走了。白仙童心裏正忐忑煎熬,突見他和張清智一起來了說要在她住處吃酒,大喜,忙叫了隔壁那個平日有往來的靠說媒為生的馬婆子過來幫忙整酒,待酒席整饬好,他們兄弟幾個叫上馬婆子一起吃酒,她便回到房裏打扮起來。過了一會兒,果然聽到馬婆子叫自己出去,忙趕到門後,定了定神,面上含笑地轉了出去,走到近前沖着幾人福了一福,幾人見她高髻堆青,翠袖微舒,下頭的刺繡湘裙露出半只繡花弓鞋,一張臉濃桃豔李,人袅袅婷婷,張清智小如來便大笑,鼓掌要她唱曲兒。

白仙童出來後,一雙妙目便落到裴長青身上。此刻假意推辭了一二,最後抱張琵琶坐到椅子上,輕攏慢拈,開始唱了起來:“七月七夜裏妙人兒來,呀,正湊巧,珊瑚樹兒玉瓶裏栽。是誰人把奴的窗來舔破。眉兒來眼兒去。暗送秋波。俺怎肯把你的恩情負。欲要摟抱你。只為人眼多。我看我的乖親也。乖親又看着我……”

沒等她唱完,小如來便連連喝彩,說唱得好,又鼓噪要白仙童坐到裴長青的邊上。白仙童笑吟吟看了眼一直悶聲喝酒的裴長青,款擺腰肢地走了過來,馬婆子早端來一張凳,她便坐了過去,往他方才喝過的一個酒盞裏注滿了酒,自己端了起來,嬌聲道:“數日前仙童一時糊塗,竟在哥哥成親之日跑去尋了短見,幸被哥哥所救。小妹現下細想,羞愧難當,今日趁此機會向哥哥賠罪,還往哥哥在嫂嫂面前替仙童求個情,莫怪罪才好。仙童自罰三杯。”說罷仰脖喝了,連斟連飲三杯。

裴長青見她喝了三杯,面頰便紅雲起燒,仿似還要再斟,忙伸手奪壺,卻被白仙童攔住了,再斟酒一杯,笑道:“聽說哥哥新娶的嫂嫂貌美賢淑。方才那三杯是賠罪,這一杯,卻是仙童敬哥哥和嫂嫂百年好合。哥哥若還把我當妹子,那就喝了下去。”說着,那雙纖纖素手把着自己剛喝過的杯子,送到了裴長青的嘴邊。

邊上張清智小如來起哄不停,裴長青躲避不開,只得接過,一口喝了下去。

馬婆子笑迷迷道:“這才叫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門。哥哥妹妹叫得老身都酥牙了,若再年輕個十歲,老身也要認個俊頭俊臉的親哥哥才好哩!”

張清智小如來哈哈大笑。

裴長青方才只悶頭喝酒,此時見白仙童離自己越靠越近,邊上的張清智等又起哄個不停,不知是酒意還是別的,只覺心頭噗吐噗吐地跳,見白仙童端着那杯酒就要湊到嘴邊,一管鮮紅指甲戳到了自己面頰,慌忙避開,從位子上站起來抱拳道:“實在是對不住,忽然想起還有件事,兩位哥哥再繼續樂和,小弟先告辭了。下回再聚。”

聽他說走,張清智和小如來如何肯放?死活拉着不讓走,笑他定是畏懼河東獅吼,裴長青無奈,只得又坐了下去。再一番猜拳行令,觥籌交錯,張清智借出恭起身,朝白仙童丢了個眼色。

白仙童會意,片刻後借故也跟了出去,看見張清智在廂房門後朝自己招手,便走了過去,關門被他順手扭了一把胸,躲開惱道:“你這是做什麽?叫我出來跟我動手動腳的!”

張清智譏笑道:“你全身哪塊肉我沒動過,連落腳的這屋子也是借我的,跟我裝什麽貞女烈婦!”

白仙童啐了他一口,“呸!我管你這麽多!你把我送給了你三弟,如今我就是他的人了。你再糾纏,我就去告訴他!叫他也知道你這個好兄弟到底有多好!”

張清智冷笑:“他還道你冰清玉潔,是個連男人肉都沒聞過的清倌兒呢!你要說就去說,看他知道了還要不要你!”

白仙童心裏暗恨,臉上卻只得露出笑,道:“你叫我出來,究竟做什麽?話跟你說前頭,你既把我給了你三弟,如今我就只想好好過日子,求你莫再為難我了。”

張清智道:“姐兒愛俏。我三弟一表人才,又年少力強,你看上他想傍個終身,也是人之常情,我為何為難你,不但如此,我反而幫你。”說着摸出一錠銀子,朝白仙童丢了過去。

白仙童接住了,狐疑地看着他。

張清智附到她耳畔小聲叮囑。白仙童聽完,道:“你要我纏他叫他往後常常留宿于此,不消你說,我也願意,只是我卻不解,你何以如此費心要促成我和他的事?”

張清智道:“你照我說的做就是,管那麽多做什麽?”

白仙童雖然疑惑,只這恰是她心頭所想,如今又有張清智答應全力相助,豈有不應之理?便道:“如此說定了,我今晚便留下他,你幫我勸他多喝些酒。”

張清智應了,轉身先回前頭,白仙童轉到竈房端了盤點心,也佯裝無事地走出來,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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