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十六回

張清智重新落座,便與小如一道輪番灌裴長青酒,裴長青酒量再好,也是禁受不住,很快便醉了,最後一杯酒下肚,掙紮着起身道自己要走,沒走兩步,一個踉跄,人便栽到了地上。

馬婆子“哎唷”一聲,張清智哈哈大笑,朝白仙童丢了個眼色,便與小如來起身,一道相扶着也晃晃悠悠地出了門。

白仙童見裴長青醉得不辨南北了,心裏歡喜,招呼馬婆子幫自己架起他往內房送。

馬婆子如今靠說媒糊嘴,年輕時也是個風流人,打白仙童落腳此處後,兩人平日十分親近,時常坐一處做些針黹女紅,白仙童“媽媽”“媽媽”的叫,馬婆子又豈不知她的心思?無需多說,早就心神意會,和白仙童一起架着裴長青從地上起來,将他送到卧房,放倒在榻上後,說笑了兩句,出來揀些桌上剩下的吃食包起來,便也醉醺醺地去了。

白仙童跟到外,闩上院門回到房裏,見裴長青閉目仰面躺在自己枕上呼呼睡着,便走過去脫了他鞋将他腿擺正,又到鏡前拆了自己頭發,褪去自己外衣,只留個桃紅的抹胸爬上了床,端詳他臉龐片刻後,輕輕拍他面頰,湊到耳畔叫了聲“長青哥”,才叫兩聲,見他眼皮微動,以為要醒了,一顆心正怦怦地跳起來,不想他驀地睜開眼,“哇”的一聲竟吐了,将方才吃喝下去的酒食盡數都吐了出來。

裴長青吐完,倒回去又睡了,房內卻立刻酸氣沖天。白仙童無奈,只得披衣下了床,将地上打掃幹淨,要爬回去時,見裴長青臉色通紅,身上還沾了些方才吐出的穢物,于是又出去打了盆涼水,拿汗巾替他細細地擦面。

裴長青正迷迷糊糊着,忽然覺到面上一陣涼意,頭腦似乎也随之清楚了些,勉強睜開眼睛,才看清身邊竟是白仙童在忙碌。見她鬓發不整,身上小襖子扣子開着,露出裏頭的桃紅小衣,酥胸半露,粉面生霞,眼角含春,脈脈地望着自己,吃了一驚,掙紮着坐了起來,環顧四周,大着舌茫然道:“義妹,這是哪裏?你怎如此模樣?”

白仙童坐過去,含情脈脈地道:“長青哥,這是我屋子,你方才醉得不省人事,我便留你在我這裏歇了。今晚你不要回去了,可好?”說着脫掉了身上襖子,玉臂搭上了裴長青的肩膀,人也朝他靠了過來。

裴長青一愣,心跳得幾欲撞出胸膛,眼見她那只手就要解開自己衣襟了,腦海裏忽地躍出了梅錦的一張臉,頓時打了個激靈,一下将她推開,自己翻身便從床上跳了下去,因七分醉意三分慌亂,以致于撲摔到了地上,爬起來連腳都沒站穩,含含糊糊說了句“我先走了”,跌跌撞撞地打開房門,徑直便往院子去。

白仙童一愣,呆了一呆,眼見他人快出房門了,急忙追了上去,在門檻處一把扯住他的衣袖,道:“長青哥,我就真這麽不堪?如今你見了我,竟畏如狼虎?”

裴長青連連搖頭。又拉自己衣袖,不料白仙童腿腳一軟,就勢撲到了他懷裏,緊緊抱着不放,哽咽道:“長青哥,仙童自第一次見你起,便知曉你和世上那些淫|浪男子不同,仙童一心傾慕于你,至今為你守着清白之軀。如今你既娶妻成家,仙童自知身份低賤,也絕不敢有什麽妄念,只求脫離苦海,這一輩子服侍你和嫂子,便是前輩子修來的福分了。”話說着,面上淚珠不斷下垂。

裴長青面紅耳赤,不敢看她臉,只扭頭過去,勉強道:“仙童,先前我已經跟你說了,往後我只把你當妹子看待。你切莫再有這等念頭。”

白仙童哽咽不已,仰臉望着裴長青,淚落紛紛:“長青哥,我不信你絕情如此。否則成親當日,你為何還要撇下她來救我?”

裴長青終于扭回臉,望着白仙童澀聲道:“我撇下人去找你,是怕你出意外而已。往後你別這麽傻了,早些尋個合适的人,終生有靠,這才是第一要緊的事。”

白仙童哽咽的更是厲害,只緊緊抱着他不放,道:“長青哥,從前你待我也并非這麽絕情,還應了要娶我的,如今你卻這樣待我。莫非是你那新娶的媳婦厲害,不許你再與我往來?”

裴長青心亂如麻。見白仙童臉若梨花帶雨,楚楚可憐,有心想說幾句狠絕之話,想到從前她待自己的好,話卻又不忍出口,躊躇搖擺之時,忽聽她提及梅錦,心頭一凜,腦子頓時清醒大半,急忙用力掙脫開她的抱,後退了兩步,擺手道:“和她無關。只是往後,我确實不好再和你這樣往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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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錦當夜留宿在苗寨,半夜下了場雨,次日一早起身去探視産婦金花時,雨已經停了,寨子裏晨霧缭繞,遠遠望去,猶如人間仙境。

金花體格本強健,經過一夜休息,加上丈夫寶武在旁貼心勸慰,雖仍感傷難過,但精神比起昨晚已經好了許多,見到梅錦過來,坐起要向她致謝。梅錦攔了,讓她躺回去,再檢查了一遍身體,知應無大礙了,留下醫囑,便告辭要動身回縣城。

寶武母親五更便起床做飯,定要梅錦吃了再走。桌上擺出的雖不過是些尋常的山蔬臘味,但十分幹淨,味道也好。梅錦用完早飯,道了謝,被寨民送到了寨子口,坐上停那裏的昨晚接自己來的青騾車,才發現車上已經放了不少東西,除了山珍野味,還有一籃棗子。梅錦推辭,寨民不肯收回。到最後沒奈何,只得收了下來,臨行前對衆人道:“我略通醫道,往後你們若在別處請醫不便,盡管來叫我,我當盡力而為。”

聽她這麽說,寨民露出喜色,紛紛向梅錦道謝,青騾車出了寨口老遠,沿着羊腸道下山時,梅錦回頭遙望,透過氤氲的山霧,依稀也還能看到衆人依舊站在那裏目送自己。

“裴娘子,昨夜全仰仗了你,若不是你,我家金花如今怎樣還不知道呢。昨天那個産婆叫她溜了,下回讓我再遇到,我非把這婆子砑成肉陀不可,害了我孩兒命不算,差點還害死我的金花!”

寶武趕着車也不忘發狠,完了又道:“你救了我家金花,往後我的命就是你的!只要你有差遣,任憑吩咐,我寶武要是皺一皺眉,教我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苗人骁勇而強悍,深山裏的許多苗寨都不伏王法管教,輕易更不接納外人,但一旦認定了是自己人,必掏心掏窩地相待。

梅錦聽他賭咒,笑道:“我本就是郎中,救死扶傷乃是本分,你言重了。昨夜慶幸我能幫上些忙,你妻子平安無事就好。”

“話不是這麽說。那個金大牙

也是郎中,卻見死不救。裴娘子,你醫術好,又肯幫人,我從來沒遇到像你這樣的郎中。你方才還答應往後替我們看病,大家都很感激。”

山中寨子裏的寨民出入不便,土醫能治的病範圍有限,有個災病上身,求醫十分不便。這也是為什麽方才梅錦說自己願意替他們看病時,衆人這麽高興的緣故。

太陽漸漸升高,山上缭繞的晨霧也開始散去。梅錦和寶武一路說着話,漸漸出了山。太陽升過山崗頂時,青騾車終于抵達山腳,改道上了一條能容兩車并排而過的路。因昨夜下雨路面未幹,不時有些積了淺水的坑坑窪窪,所以騾車走得并不快。

昨夜來得急,且天色也暗,梅錦沒細看道路。這才看清,這條道依着山勢而開,一側靠山壁,另側就是一道陡坡,底下是條溪澗,垂直高度至少兩三丈,倘若失足這麽跌落到溪澗裏,即便不死,也要去了半條命。想起昨夜趕路時的情景,不禁略微感到後怕。

寶武走慣了,早習以為常,指着前頭不遠處下坡的拐彎道:“這叫羊腸彎,過了這個彎,就出山,上平地了,離縣城也不遠了。你別怕,我走慣了這道,閉着眼睛也不會出錯。這路看着險,卻是通龍城的近道,平時不少人往來……”說着說着,回頭四顧了下,回頭略忸怩地道:“裴娘子,我早上出來時,水喝得多了些,前頭就是平地,怕找不到地方……”

梅錦立刻會意,忙道:“你去方便吧。”

寶武哎了聲,慢慢停下騾車,跳了下去,最後牽着騾子将車停在了靠山壁邊凹進去的一處寬坦地方,道了聲“我去去就回”,随即往坡下草木茂盛處走了過去,找隐蔽處方便。

梅錦坐于小車裏等寶武回,透過紮起了簾的車窗眺望四周時,忽聽到身後方向傳來一陣馬蹄落地之聲,探頭出去望了一眼,見一行七八人坐于馬上,正縱貫朝自己的方向疾馳而來。

這支馬隊行進速度很快,俄而便到了她身後不遠之處,最前的是匹黑色的健馬,馬背上的人縱馬轉眼便到了近旁,梅錦下意識地瞥了他一眼,見這男子不年輕了,但年紀也不是很大,二十七八的樣子,身着尋常便服,身上也無多餘配飾,唯一有些紮眼的,是他手腕上紮着的一段暗镂了條蟒龍的黑色皮制護腕,神情肅毅,雙目直視着前方,渾身自然而然地透出了些有別于常人的高高在上之感。

梅錦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坐直了回避,不想那男人風一般地從騾車邊上掠過時,馬蹄高高濺起了地上一個淺水坑裏的一灘污泥,有幾點正好甩進車窗,濺到了梅錦的臉上,這人卻絲毫沒有察覺,自顧縱馬朝前頭的那個羊腸彎疾馳而去,轉身就只剩下了個背影。

梅錦皺眉,擡手擦了擦臉,見他後頭還跟了七八匹馬,立刻放下了簾子,免得再有泥水被馬蹄帶着甩進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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