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十九回

裴長喜走出沒多遠,看見對面來了五六個縣衙裏的衙役,仿佛去鎖拿人的樣子,到了近前,見其中有個相熟的,那人看到他,丢了個眼色過來,故意放緩腳步,等落到後頭了,停下來低聲道:“你堂兄裴長青可在家,若在,趕緊叫他逃!”

裴長喜搖了搖頭。

衙役道:“不在更好。他打傷了人,縣官要我們連夜來捉拿呢!”說完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裴長喜吃驚,慌忙轉身拐入側旁一條小巷子飛奔到了裴家,把剛聽來的消息轉述了一遍。

萬氏吓了一大跳,頓腳道:“好端端的我家長青怎會打傷人?是不是官爺們弄錯了?”

“我也不曉得,恰好那幫衙役裏有個我的相熟人,好心跟我說的……”

他話沒說完,外頭院門便傳來啪啪的拍門聲,夾雜了衙役的呼喝聲。

“來了,來了,這可怎麽辦……”萬氏臉色發白,在屋裏團團轉起來。

見她六神無主,梅錦道:“娘您別慌,我去開門,看看到底怎麽回事。”說完轉身到了前院,打開了門。

門一開,手拿火杖的衙役就沖了進來,不由分說徑直闖到了屋裏,推門到處查看,連箱櫃也不放過,搜檢一番見沒人,一個自稱劉班頭的沉着臉問萬氏:“你兒子在哪裏?他打傷人犯了案,我們大人下令一定要将他捉拿歸案,你若包庇,視為同罪!”

萬氏顫聲道:“差爺,我兒子這些天一直在閘房老老實實做事,未曾惹禍啊,連閘官都稱贊他了,是不是你們弄錯了?”

劉班頭冷笑道:“老阿姆,你兒子裴長青不學好,和縣裏的一幫無賴混子整日混在一起,你當我們沒打過交道?抓的就是他!我看你神色張皇,莫非把你兒子藏了起來?痛痛快快說出他的去處,我們也不難為你。”

萬氏臉色煞白,不住搖頭稱否,劉班頭只一味聲色俱厲地逼問,梅錦上前道:“劉班頭,我娘年紀大,身體也不好,大晚上的突然聽到這消息,驚慌在所難免,何來藏人之說?我夫君今晚沒回家,我們娘兒倆正不放心,方才還托了長喜堂弟去閘房問消息,未曾想你們便上門了,只聽你們說他打傷人犯了案,到底打傷了誰,犯了什麽案,我們半點也不曉得,您給說一聲,好叫我們心裏有數,該當如何,我們絕不敢阻撓。”

劉班頭觑了她一眼,“你是裴長青媳婦?告訴你也無妨,你男人打傷了順寧礦廠的一個鍋頭,對方告到縣衙,大人下令捉拿他歸案!”

所謂鍋頭,乃礦廠行業的一種稱呼,指的是管理礦廠庶務的人。這順寧礦廠在鄰縣,和裴長青八竿子打不到一處,他又怎麽打傷了對方?說起來,還是和張清智有關系。

便是傍晚時分,裴長青回家路上,小如來匆匆找了過來,說順寧礦廠孫家人帶了一幫人堵住了張清智,眼看言語不和要大打出手,讓他趕緊過去助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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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順寧孫家和張家向來有嫌隙。去年生意被張家搶走了好幾宗,今年年初,孫家礦廠的一個鑲頭(技術總管)被挖走,剛前些天,這個鑲頭又暗地裏招走了不少原本在孫家礦廠做工的槌手和砂丁。

槌手砂丁便是鑿礦和背負礦石出井洞的人,通常有三種來源。一是招錄的正常礦丁,二是衛所裏的軍人,第三種乃是犯人流徒死囚,待遇依次遞減。若放在前幾年,倒也沒什麽,礦廠并不缺人,走便走了,但從去年開始,朝廷嚴令禁止調衛所軍人到礦廠充當礦工後,礦丁人數銳減,一時招不齊人,許多礦廠面臨砂丁不足的情況。孫家先被挖走鑲頭,現在還被叫走了一撥人,豈肯吃下這個虧,帶了許多人堵住了外出的張清智,挾到醉仙樓裏說道,要他将人都送回,張清智唯恐自己吃虧,急忙讓小如來叫裴長青過來助拳。

裴長青原也有些躊躇,唯恐萬氏和梅錦知道了要說自己,只是小如來口口聲聲将義氣挂在嘴邊,又吹捧他功夫過人,稱有他過去必能鎮得住場子,以裴長青的性格,那個“不”字怎說得出口?當下掉頭便跟小如來趕了過去。雙方果然言不投機,很快場面失控大打出手,混亂中裴長青打傷順寧礦廠的一個鍋頭,對方斷了兩根肋骨,昏死過去,張清智以為打死了人,慌忙逃離,裴長青也趁亂逃走。對方怎肯作罷,連夜擡了人到馬平縣衙告狀,張清智推說人不是自己打的,土官便命捉拿裴長青歸案。

待聽完了原委,萬氏面上血色頓失,癱坐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來。

梅錦見門外已經聚了不少被驚動了跑過來瞧熱鬧的鄰人,紛紛對着裏面指指點點的。便到房裏取了些錢出來,将劉班頭叫到角落,低聲道:“事情我是知道了。只是方才你也搜了,家裏确實沒有藏人,我們也不曉得他去了哪裏。班頭放心,我們絕不敢包庇。今晚累你們辛苦了,這點小錢,班頭拿去給兄弟們買碗酒喝。”說着将錢遞了過去。

劉班頭收了錢,臉色方緩了下來,點頭道:“看你還算明理,不像你那個婆婆,明明兒子犯了事,還一味只替他辯白。既這樣,我便先帶兄弟們走了,他若回來,你須得立即報我,否則便以同犯論處!”

梅錦自然答應。劉班頭将錢納入襟袋,呼了一聲,衆衙役便收了索枷随他出門。

梅錦送走裴長喜,将議論紛紛的鄰人關在了門外,返身回到房裏,見萬氏依舊癱坐椅子上,口中不住地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我的兒,你去了哪裏……”一聲沒叫完,眼中淚已經流了出來。

梅錦心情也是沉重,過去安慰了她幾聲,萬氏抓住梅錦的手,哭着道:“也不知道長青逃哪裏去了,這要被抓到,若判個牢獄流放,叫我們娘兒倆可怎麽才好?”

梅錦沉吟道:“娘,您別急,剛才那個劉班頭不是說了嗎,對方只是被打傷。只要沒出人命,我們想法子轉圜下,說不定也就大事化小了。舅舅應該認識些人,叫他想想辦法!”

萬氏從椅子上跳起來,“我竟忘了!就我們娘兒倆個,能辦得了什麽正事,我這就去找他!”

梅錦忙攔住她,道:“娘,這麽晚了,你怎麽過去?鈞臺縣隔着一天路呢!不如我去找長喜,煩勞他明早再替我們跑一趟,總比我們自己過去要快。”

萬氏又軟回到椅上,滴淚道:“你說的也是。且去找他吧,就說等過了這一關,嬸娘會記住他的好。”

梅錦扶着萬氏回到屋裏,安置她躺下,轉身出去打開院門,見外頭人還沒散光,三三兩兩地依舊聚在邊上,正議論紛紛,她開門才停了,圍上來打聽內情,這當中有真關心裴家的,也少不了幸災樂禍,林五娘便是其中之一,梅錦暗嘆口氣,搪塞了幾句離開,找到長喜把事情說了一遍。

裴長喜和裴長青關系一向不錯,他娘和萬氏也走得近,母子正在家中議論此事,見梅錦找來求助,當場二話不說便應了。梅錦道謝,回到家中。

當晚萬氏頭疼的老毛病犯了,梅錦陪在邊上悉心服侍,又百般寬慰,一夜無眠,等到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知道裴長喜出發往鈞臺縣去了,便告訴了萬氏,萬氏這才稍定下神,焦心如焚只等着萬百戶過來商量應對之策。

馬平到鈞臺,走得快一個來回也要一天一夜。裴長喜趕到鈞臺找到了萬百戶,萬百戶聽得外甥犯事,當即上路,隔日半夜趕到,睜着眼到天亮後,胡亂洗了把臉,第二天便出去走動,黃昏時回來,破口大罵張清智良心被狗吃了。

原來這一天他跑了好幾處地方。先去找了張家。他的本意也并非要賴上張家,只是想着他家門路應比自己多些,事情既是因張家而起,想請他家助力一二而已,不料張清智卻避而不見。找到小如來,小如來也躲躲閃閃,說當時叫裴長青來,也不過是想借他鎮住對方,沒成想他自己強出風頭,下手又沒個輕重,這才犯了官司,與他并沒幹系。萬百戶聽他口氣,似乎還有些埋怨自己侄兒把事情鬧大的意思,忍住氣,只得去找幾個往日和自己有點交情的人,奔波了一天,又累又餓,這才回來。

“你找的別的人怎麽說?”

等萬百戶罵完張清智小如來,萬氏緊張地問。

這兩天,裴長青一直杳無音訊,梅錦也時不時地到縣衙附近打聽消息,萬氏更是日夜不得安生,茶飯不思,變得憔悴無比。

萬百戶道:“我找了衙門裏的書吏,據他說,孫家鍋頭傷得不輕。這孫家在順寧縣不是好相與的,被人背後戳脊梁骨的事幹了不少,聽說和不少土官也有往來,這回吃了這樣的虧,料是不肯善罷甘休。這書吏引我見了本縣土官陳大人,陳大人看起來倒是想化解此事,只是聽他言下之意,若原告孫家不肯讓步,他也不好從中轉圜,長青若被抓住,照了律例,最輕怕也要杖五十,徒刑三年哪!”

萬氏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哽咽道:“弟弟,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他要是出事,我也不想活了,你可一定要想法子救救你親外甥兒啊!”

萬百戶道:“姐,不消你說,我自會盡力。如今沒有別的法子,明日我只好托人幫我引見,厚着臉皮去求孫家了,只要他家肯放過,賠多少銀錢,咱都認了。”

“你快去快去!”萬氏不住點頭,“只要他家肯放過長青,便是要我變賣全部田産也行!”

萬百戶搖了搖頭,長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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