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二十一回

長喜趕着騾車午後到了龍城的土司府。

梅錦來到大門前,登上臺階叩了兩下門,裏頭出來一個門房,恰好還是上次打過交道的那個,對方也認出了梅錦,比起上回,态度客氣許多,聽梅錦問李府君,應道:“老府君前日去了金剛寺預備功德佛事,不在府裏。”

梅錦一怔,再問一句,得知今日可能回來,想了下,順道又問李東林。

“二爺也陪老府君去了寺裏。”

梅錦問了寺廟路程,沉吟。

上次過來鬧了一場不愉快,算是得罪了李東林,所以這次來,她是打算厚着臉皮去求李府君幫忙的。不想李府君去了寺廟,路雖然不是很遠,但人家做佛事,她斷不好此刻便貿貿然地找過去到寺院裏打攪,既然門房說今日會回,自己在這裏等着便是。見門房答完看着自己,謝過轉身下了臺階,對等着的長喜言明情況,道自己不知道還要等多久,請他先回。因家中确另有事,長喜客氣兩句,便先行離去了。

梅錦找了個蔭涼地,翹首開始等着李府君回來。這一等就是一個下午,直到傍晚暮色漸濃,還是沒等到,正猶豫要不要繼續等下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車輪辘辘碾過路面的聲兒,扭頭見一輛馬車來了,朱輪華蓋,一面飾了珠璎的簾子被人掀起,從窗裏探出一張小女孩的臉,正是土司府的官姐兒阿鹿。

阿鹿方才便看到了等在路邊的梅錦背影,只是不大确定,看清是她,忙沖她揮手,叫随行停車,跳下去跑到她跟前,問道:“梅姐姐,你怎會在這裏站着?”

梅錦見阿鹿回了,等了一下午的焦躁心情終于稍解,問清她剛從金剛寺回來,便道:“我來是想見你祖母老府君的,不巧聽說她去了寺裏。她沒回嗎?”說着看向馬車,見邊上是幾個騎馬的随從,霞姑從車上下來了,卻并沒見到李府君,也沒李東林的身影。朝霞姑走過去,問了聲好。

霞姑笑着應好。

阿鹿道:“梅姐姐你要見我祖母?原本祖母要回的,偏大和尚說還要做一天法事,祖母便先叫我先回了。他們明日才回。梅姐姐你先随我進去!”說着不由分說拉她手往土司府大門裏拖去,裏頭人聽到門外動靜,忙開門迎接,阿鹿擰着眉呵斥:“笨頭笨腦的何時才能長進!不知道她是我姐姐嗎?竟讓她在外頭等了許久,就不會讓人先進來?”

門房低頭諾諾地不敢應,阿鹿拉着梅錦手繼續往裏去,口中吱吱喳喳地道:“我在家沒勁,正想着哪天去馬平縣找你呢,你就自己來了!這回一定要多住上幾天才好!”一路說着,穿過明堂進了二門,經過游廊,最後到了阿鹿所住的薔薇園旁的一處花廳了。

霞姑看出梅錦過來應是有事,等侍女奉茶上來,叫人帶阿鹿下去換衣服後,含笑看着梅錦,梅錦便站起來道:“多謝姑姑和官姐兒款待。實不相瞞,我今日過來,是有求于老府君。”

霞姑面上并未露出異色,依舊笑道:“事急不急?倘若很急,我這就安排你去金剛寺,原本我也打算晚些時候要回寺裏去的。”

梅錦忙道:“不敢到寺裏驚擾老府君。我等明日便是。”

霞姑含笑道:“也好。今日天色将暮,你回馬平便是半夜了,出去投宿女子一人也不方便,不如就在這住一晚上。我回寺裏後跟府君說一聲。明日她便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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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錦并未假意客氣推辭,朝她誠摯道謝,霞姑笑道:“我就中意你這樣的直爽人,不似旁人扭扭捏捏。我便叫人在薔薇園裏給你收拾個屋出來,可好?傍着阿鹿的。吵是吵了些,只我曉得她,你既來了,若叫你住別的地兒,她必跟我吵。”

梅錦微笑道:“随姑姑安排便是,我住哪兒都一樣。”

——————

天色暗将下來,用完晚飯,梅錦暫時住在和阿鹿屋子相隔不遠的一間東廂房裏。據霞姑說,這地方的男主人李東庭今日也不在府上,大約明後日會回,此刻家裏就剩阿鹿一個主人。原本阿鹿也要明日回的,只是她不耐煩再留寺裏,李府君擔心她聒噪煩擾到金剛寺和尚,這才叫霞姑先送她回家。因今夜還有通宵法事,霞姑須得陪在李府君身邊,晚些還要回去的。安頓好了一切,和管事的叮囑了一聲,便又坐了馬車急匆匆地走了。

霞姑前腳剛走,阿鹿後腳便摸了過來,要領着梅錦到各處走動。

土司府前堂看起來森嚴雄偉,後頭住家的地方卻修的猶如江南園林。薔薇園顧名思義,處處開了各色薔薇,景致确實爛漫。只是梅錦有心事,何來心情觀花,拗不過阿鹿盛情,跟着她随意走了些地方,便借口天黑回去,到了屋前,阿鹿道:“姐姐,不如今晚你睡我那裏去吧?咱倆也有作伴。”

梅錦笑道:“不妥。我怕我睡覺打呼吵你。”

阿鹿咯咯地笑,“我還磨牙哩!霞姑說聽我磨牙都怕我爬起來咬她一口肉!”說着拽了她手死活要拖她到自己房裏,又高聲呼喝侍女将她鋪蓋也取來。侍女似乎對她有些忌憚,聽她令下,忙急匆匆跑過去拿,片刻便風一般地抱了過來鋪到床上。

梅錦不知阿鹿何以會對自己如此親近,但自然而然也很是暖心。

上輩子人到中年,她始終沒有自己的孩子,并非完全不在意,遇到年幼病人尤其上心,有時在路上看到年輕母親帶着孩子散步,不自覺也會多看上兩眼,心裏未嘗沒有羨慕之情。這一刻,當她和阿鹿并頭躺在榻上,放下了紗帳,聽她和自己叽叽咕咕的時候,心裏漸漸湧出了一種很難用言語去表述的陌生感覺。

或許這就是為人母的感覺?

如果上輩子,她也能像別的女人那樣生出一個孩子,或許她的丈夫張文華就不會變心了?

梅錦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會在這時候冒出這樣一個念頭,苦笑之餘,心中也掠過一絲酸楚——畢竟,他們曾真的相互愛過對方,即便最後他變了心,她也決絕和他一刀兩斷,但不管出于感情,還是習慣,直到現在偶然想起來,她也依然還是會覺得自己胸口裏一絲絲地發悶。

“……梅姐姐,其實前次我二叔自己去了馬平縣找你的,我也和他一道去了,只是到了你家邊上,他朝人打聽你住處時,聽人說你男人拜堂丢下你跑了,還說他和別的什麽女人相好,我二叔就回了。我當時聽了,可氣死了,你不知道……”

阿鹿絮絮叨叨地說道。

梅錦一怔,低頭看了她一眼。

“……梅姐姐,你要是不想那個女人活,我去幫你把她砍了,你男人要是舍不得,索性再把他也砍了,叫他們做一對鬼相好,你再去嫁個好男人便是……”

梅錦微微咳了一聲,見她打了個哈欠,閉上眼便睡了過去,忍不住搖了搖頭。

屋裏依然殘餘了些白日沒有散盡的暑氣,阿鹿把臉緊緊貼着梅錦的一邊胳膊,睡得很是香甜。她脖頸裏沾了幾绺頭發,漸漸沁了汗,弄得梅錦和她相貼的皮膚也潮濕了起來,但她絲毫不覺難受,拿了手帕替她輕輕擦去積在脖頸裏的汗,然後輕手輕腳下了床。

她原本打算等阿鹿睡着自己再回客房的,忽然卻改了主意,叫那兩個原本照霞姑吩咐要輪守下半夜的侍女自管去歇了,由她照顧阿鹿夜起。

侍女起先不敢答應,見梅錦認真,最後道謝應了,說自己兩個就睡在隔壁屋裏,若有事,叫一聲她們就起來。

侍女帶上門退了出去,梅錦留着桌上的一盞燈,重新爬上床,放下帳子,在阿鹿邊上輕輕躺了下去。

侍女方才說,官姐兒怕黑,晚上睡覺,屋裏必定是要點着燈火的。

梅錦脫去外衣,側歪在床榻外側,搖着手中團扇,一下一下地替阿鹿打着輕風,腦海裏一會兒浮現出前世的種種,一會兒想着萬氏裴長青母子,慢慢地,終于也阖上了眼。

————

将近亥時末,夜色漆黑,土司府大門前的街道空無一人。平整寬闊的青石路面上,一行車馬在點點火杖光中猶如長蛇般由遠及近地迤逦而來,打破了夜的寧靜。馬蹄和辚辚車聲裏,這行人最後停在了土司府的大門前,随行下馬拍開了門,值夜門房看見一個身穿整齊公服的男子下馬,在火杖光裏快步拾級而上,忙跑下臺階迎接。

這男子是昆麻土司李東庭,因承了正三品宣慰使的官職,此刻身上穿的便是公服。纻絲料的緋色繡麒麟袍,腰系飾犀角的雙節玉帶,腳上是雙玉色底的黑面麂皮朝靴。本朝官服雖以緋色為尊,須三品以上官員方能穿,但尋常男子少有将緋色穿好看的,要麽突兀,要麽流于陰柔,便是官場上,也時有人以“镬中螃蟹着紅袍”來譏諷身居高位的政敵,偏他穿了這公服似量身打造,愈被烘托的挺拔偉岸,人群裏一眼看去,猶如鶴立雞群,極是顯眼。

李東庭将手中馬鞭遞給身邊的随從,對迎上來的門房道:“貴客到了,進去叫人迎候。”

門房,觑見臺階下一個身體微胖年約五十開外的太監正被人扶着從馬車上下來,忙朝李東庭彎了個腰,轉身快步跑了進去,口中大聲喊道:“大人回了!大人回了!衆人出來迎接!”

原本已經陷入了沉靜的土司府随了老門房的這一路吆喝,立刻蘇醒過來,燈籠一路亮了進去,沒片刻,整個前堂便燈火通明,管事的帶了仆役府兵魚貫而出,将家主及貴客一路迎接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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