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四十回

萬氏當夜精神倍健,衆人散了後,她還依舊拉着梅錦不停說話,說的無非是明日怎麽給衆親戚分送些布帛吃食之類的話題。說到興奮處,忽然沉默了下來,漸漸紅了眼睛,擦着淚道:“錦娘,娘知道我裴家有你這樣的兒媳婦是有福,這就給我享了福了,只是娘一想到長青還在服着苦役,心裏就說不出的苦。我想着,這回你既然救了這麽個大貴人,土司府也賞了這麽多的東西,要不你趁這機會再去求求李大人,讓他疏通下,叫長青早些回來啊?只要長青能回來,這些賞賜,就是全拿回去,娘也是心甘情願。”說完眼巴巴地看着梅錦。

梅錦沉吟了下,道:“娘,一事歸一事,不是我舍不得這些身外之物,而是實在不好再開這個口。國有國法,長青原本要判至少十年流役,如今減到兩年,李大人已是給了我們極大的臉面,這會兒又過去說這個,我怕他不方便。且你想想,如今已經半年過去了,也就剩一年半,也沒多久了,一眨眼就過去。且我想着,長青性子有些魯莽,做事也憑沖動,之前我說了他多次,他口中應的好好的,一轉頭就又忘,這才時不時地惹出事來,叫他趁這會兒年輕吃點苦,磨磨脾性,回來再好好過日子,在我看來,也不是不行。”

萬氏聽她這麽說,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道:“媳婦兒,你這話是怎麽說的?長青在那種地方吃苦,能歷練出什麽?我見李大人很好說話的樣子,對我也客客氣氣,你如今又立了這麽大的功勞,你去求他再幫個小忙又怎麽張不開口了?且又不是別人,是你自個兒男人的事。我見你是舍不得這些財物,不樂意長青早些回來吧?”

到裴家這麽久,萬氏還是第一次用這麽重的口氣和她說話。

梅錦微微一怔,想了下,從床沿邊站了起來,語氣平靜地道:“娘,今日你應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有話我們明日再說。”

萬氏方才那重話一說出口,自己也是吓了一跳,見梅錦起身這麽說,有些讪讪,哎了聲,“錦娘啊,你別瞎想,娘不是這個意思,方才不是你說不去,娘一時有點急嗎,娘不是說你不要長青早點回來……”

梅錦笑了笑,點頭道:“我曉得的。不早了,娘您睡吧,我也回房了。”

梅錦起身順帶端走桌上半碗吃剩的紅棗羹,出去帶上門時,聽見萬氏還在那裏低聲嘆息個不停。

……

次日有個病人病情急,梅錦一大早就被叫走,忙到晚上才回來。婆媳兩人見了面,萬氏仿佛還是有些抹不開臉,吃飯時便沒提昨晚的話頭。她不提,梅錦自然更不會主動提。

前日土司府的賞賜裏,還有連宅子一起的奴仆共計十人,有男有女,梅錦隔日過去看了一眼,最後留了兩個能寫會算可以幫忙打理莊子田地的男仆,一個叫李大,一個叫百生的,另挑了個看起來老實能幹活的名叫阿寶的丫頭和阿鳳做個伴,一起伺候萬氏,剩下的,暫時用不着那麽多人,留下不過是擺門面,還添累贅,便叫李大領着人統統給送了回去。

過了幾日,萬氏仿佛終于丢開了念頭,開始忙着給長喜和平日有往來的幾戶人家分送夠裁一兩套衣裳的布料,又道自己腿已經好了,上回萬百戶之妻病了沒去看,正好趁家裏有東西,張羅着要過去探望。梅錦也希望她能去散散心,省得整天在家沒事胡思亂想,給她安排了車和人,裝了滿滿一車東西給送走了。

萬氏在鈞臺縣住了三四日,回來時興高采烈,心滿意足的樣子,接下來再不提裴長青的事了。

梅錦見她終于想開,不再逼自己了,也是松了口氣。

……

修存堂如今在馬平縣幾乎家喻戶曉,天天有病人上門求醫。家裏既無事了,梅錦便整日在醫館裏忙碌,根本脫不開身。萬氏邊上如今有阿鳳阿寶兩個丫頭伺候,口口聲聲裴老夫人,家裏什麽活兒也不用自己動手做,沒人見了她不說有福氣的,她自然也不好說梅錦不顧家,照舊時不時地到她醫館看一眼,或者去那所莊子裏轉一圈,剩下的,也就是每天扳着指頭數日子,等着裴長青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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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忽一個多月過去了,這日梅錦醫館裏,來了一個熟人,便是去年梅錦去苗寨裏給他妻子金花接生過的那個寶武。

自從去年她去過一次苗寨,後來苗寨裏人若有自己看不好的病,都會到縣城找梅錦。只是寶武這回來,卻不是看病,而是請梅錦接生。原來金花懷了第二胎,算着日子,也就這兩天要生産,有了上次教訓,唯恐到時意外,他今日提早過來,想請梅錦再随自己到寨裏為妻子接生。

時間過得竟如此快,轉眼都一年了。感慨之餘,梅錦一口答應下來。回家後和萬氏說了,見寶武在邊上看着,萬氏也不好搖頭,憋着,最後點了頭。

因預計可能要住個一兩夜才能回,具體看産婦生産情況,出發前,梅錦去屋裏略微收拾了幾件換洗內衣,打在包袱裏,連同藥箱一起拿出來,到院中時,萬氏推了推阿鳳,說她跟着一塊兒過去,多個幫手。梅錦應了。叫阿寶在家好生照料老太太,帶着阿鳳便上了寶武的車,出發往苗寨去。

阿鳳坐上車,走出去一段路後,攤開掌心,露出剛才攥着的幾個銅版,笑嘻嘻地道:“裴娘子,這是阿姆方才悄悄給我的,叫我到了後,跟着你,一步也不要走開。你拿去吧。”

梅錦啞然失笑,“阿姆給你的,你就收下吧。到了你幫我背藥箱。”

“好,在家對着阿姆悶,我正想出來跟你走走呢!”阿鳳吐了吐舌,哈哈地笑。

梅錦搖了搖頭。

……

梅錦到了苗寨。當天半夜,金花便開始發動生産,梅錦在旁徹夜助産,到了次日上午,終于順利生下了一個女嬰,寶武全家歡歡喜喜,對梅錦再三感謝不提。

昨夜一夜沒睡,一直熬到了現在,此刻産婦母女平安,也沒別的事了,梅錦收拾幹淨,叫阿鳳不要吵醒自己,去補了一覺。睡醒已是傍晚,神清氣爽,準備告辭要走,寨裏的人卻不放,說今日恰好是寨中一位長者百歲壽辰,晚上全寨要給老壽星擺酒賀壽,務必要她多留一晚,吃了壽酒,明日再走。

此時,逢百歲壽很是稀有,被視為極大的福氣,盛情難卻,梅錦便答應了。

邊上一個百歲壽星的孫子高興地道:“今晚若土司府的土司大人也肯來,貴客就齊全了!”

這裏人口中的土司,自然是指李東庭。梅錦聽到有他,便問邊上的寶武。

寶武解釋道:“老土司還在時,哪裏有百歲長者過壽,他必定親自去賀壽,是個慣例了。我小時候,記得另個寨裏有人過壽,當時老土司便親自去了,全寨人都體面了許久,半年後還在說。今日我回龍寨也有尊者過百日壽,早早就給土司府送了消息,只是如今這位土司大人他來不來,就不曉得了……”

話音剛落,忽聽寨口方向傳來一陣歡呼,又有敲鑼打鼓聲,寶武忙和邊上的人跑過去,片刻後便跑了回來,興高采烈地朝梅錦喊道:“土司大人來了!土司大人親自來了!”

梅錦起先見衆多寨民說起李東庭時,都是一副滿含期盼的樣子,眼看天色将暮,正有些擔心他來不了,要叫寨民失望,忽然又聽到他到了,也是跟着松了一口氣,随寶武等人一起往寨口方向走了幾步,最後停在路邊,看下去,果然,紅色夕陽裏,遠遠看到李東庭正滿面笑容地與此前一直候在寨口迎他的寨中族長等人并肩上坡往寨裏來,身後跟了幾個擡着擔子的随從。

今日過壽的那位老壽星,此刻也穿了身嶄新衣裳,在兒孫攙扶下出來迎接土司,見到李東庭,顫巍巍地要下跪,李東庭忙上前攙扶住,笑道:“盛世長青樹,百年不老松,老人家福大壽高,積慶由餘,莫要折煞了東庭。”

衆寨民見他言語親厚,個個歡聲笑語,寨裏又燃起鞭炮,鑼鼓四起,比過年還要熱鬧。

站在梅錦邊上的寶武卻覺這土司有些面熟,定定看了李東庭半晌,終于想了起來,猛地扭頭看向梅錦,睜大眼睛道:“他……他不是那日那個……”

梅錦笑着,點了點頭。

寶武錯愕時,李東庭擡起視線,忽然掃到了正夾在衆寨民裏站路邊的梅錦,目光一定,腳步随之停下,随即露出笑容,朝梅錦走來。

見他到了近前停下,梅錦便笑着朝他道好,知他心裏疑惑,把自己此刻也現身在此的緣由說了一下。

李東庭笑道:“原來如此!寨裏雙喜臨門,更該好好慶賀一番。”

……

當晚,壽筵大開,整個苗寨裏篝火點點,遠望猶如繁星。幾桌主席擺在了寨中族屋的堂屋中,李東庭是貴客,自然坐主位,梅錦也被請入李東庭邊上的那個位置,梅錦推辭着,寨民不肯讓,瞥見李東庭坐那裏含笑望着自己,再推辭,倒顯過了,便坐了下去。

開筵後,山珍野味不斷上桌,酒水更是成壇成壇地往上送,許多寨民紛紛輪流來向李東庭敬酒,一喝就是一碗,李東庭也是來者不拒,席間賓主盡歡,到了最後,就連梅錦也被勸着喝了酒,幾杯下肚,腹中便熱了,臉也開始紅,正微帶醺意,看到桌上又上了一道菜,眼神便定住了。

上來的是一盤田鼠。原本也沒什麽,桌上菜原本就有不少野味,梅錦雖不大吃,但也不是不能下筷。只是這盤裏的鼠,看起來像是剛出生的崽,蘿蔔頭大小,顏色還是粉紅,整只囫囵似乎在水裏煮熟便撈上來,就這麽密密麻麻碼放在盤裏,據說吃這剛出生的鼠崽是大補,且因為不易捕捉,算今晚的大菜,只有這桌貴客才有,外頭那些酒席就沒。

族長為表對客人敬意,親自起身分菜,夾了盤裏兩只最大最肥的,分別送到了李東庭和面前面前的盤盞裏。

梅錦兩眼發直,看着面前盞裏這只通體粉紅的東西,實在沒勇氣把它放進嘴裏,又不好把它夾回去讓給別人,見同桌已經夾起面前分來的鼠崽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胃裏一陣翻湧,強作勇氣正打算閉着眼睛一口吞下去,邊上忽然伸來一只手,将她面前那只裝了鼠崽的盞迅速調了過去,接着又将自己面前那只空盞換到了她面前。

梅錦扭臉,見李東庭若無其事,夾起剛換過去的她的那只鼠崽放進嘴裏。因為方才換盞時,他動作很快,又用衣袖遮擋了下,并未引起同桌注意。

梅錦如釋重負,幾乎是感激涕零地看了他一眼,李東庭看向她,微微點了點頭,眼裏含着一絲淡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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