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五十六回
梅錦折回來的半路,對面有一人騎馬而來,行的近了,見是李東庭到了梅錦近旁,勒馬問道:“梅氏,可見到我二弟了?方才我叫他等我,我有話跟他說,一轉頭就不見了!”
梅錦忙指着身後道:“二爺剛走沒一會兒,料還沒走遠。”
李東庭向她道了聲謝,立即快馬追上,片刻後,遠遠看到他盤膝坐于路邊一塊石頭上,放任馬匹在邊上嚼草,仰頭望着天邊剛升上去的一輪滿月,一動不動,猶如老僧入定。追到近前,停馬翻身下來,走到邊上,問道:“二弟,在想什麽?”
李東庭知道自己這個弟弟平日一向高傲,今日衆目睽睽之下受了這樣的羞辱,雖有必要讓他得個教訓,只是內心想必不平,是以此刻和他的說話聲也輕緩了不少。
李東林紋絲不動,仿佛沒聽到,片刻後,才悠悠嘆了口氣,念道:“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李東庭搖了搖頭。原本是想批他做事冒失的,想了下,改口道:“二弟,前些時候我派你到外面歷練,張叔回來說你很用心,事情也辦的漂亮,母親十分歡喜,我也頗欣慰。今日之事,我料你應也是一時沖動,記住,做事三思而後行,總是不會錯的。芈夫人今晚設宴,你若實在不肯留,我也不勉強你,你先回去,只是路上別四處游走,徑直回龍城。母親年紀大了,別再叫她空擔心。”
李東林扭過臉,盯着李東庭看。
李東庭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摸了摸臉,問道:“看我做什麽?”
“哥,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一直也喜歡着梅錦娘?”
李東庭心髒咚的跳了一下,道:“二弟,你胡說什麽?怎麽可能!”
李東林望着他,扯了扯嘴角,“哥,我從小跟着你大,你想什麽,我雖不能全部猜到,只大多都能猜到個八-九不離十。我早就看出來了,你也喜歡她。否則你絕不會對一個女人如此事無巨細地時時上心。只是從前你顧忌她是有夫之婦,不敢有所表露。如今她是自由身,咱們李氏也不是漢人,沒那麽多束手束腳的條條框框,我料你更不是那種因她嫁過一回便首鼠兩端的人,如今你為什麽還不去向她表白?”
李東庭一陣暗熱,渾身血液都在往心口那塊地方彙聚湧流,聲音卻依舊平淡,道:“二弟,不知道你是如何想出這些的。不要胡說八道了,趕緊回去吧!”
“我是不是在胡說,哥你心裏清楚!你比我大十歲,小時候無論我看中什麽,你都毫不猶豫地讓給我。現在她也是這樣吧?你明明也喜歡她,只是顧忌我的感受,所以你一直沒有絲毫表露,是不是?說真的,倘若她也喜歡我,我是絕對做不到像你這樣,會為了顧及兄長感受而克制自己對她的感情的!”
李東庭不再辯解,陷入了沉默。
“哥,你往後別再顧忌我了!”
李東林從石頭上站起來跳了下去,走到李東庭面前,扯了扯嘴角,“我已經想通了,她說的對,她不适合我,我更不适合她。剛才我一直在想,我以前為什麽迷戀她。我覺得大約只是因為我不大見的到像她這樣的女子而已。肥水不流外人田。反正她是不可能喜歡我的。與其便宜別人,還不如成全了自家兄長。我話就放這裏了,你自己看着辦吧。”說完竟然拍了拍李東庭肩膀,轉身牽過馬,上去拍拍屁股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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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東庭目送弟弟縱馬離去的背影,眉宇漸漸變得舒緩,轉身騎馬回來的路上,心情忽然也變得前所未有的輕松——事實上,他現在肩上壓力前所未有的重。雖然剛剛迫使芈夫人表了态,清除了一個潛在的不穩定因素,但是,他心裏十分清楚,這一次蜀王之亂,絕不同于十幾年前發生的骠國之亂。這一次的平叛,毫無疑問可以預見會比上次更加漫長,也更加艱難。這一次,比起上次的唯一優勢,就是那時候,他還是個初生牛犢不怕虎般的十七八歲少年,而現在,他已經将近而立。這十數年裏,他憑了自己一副肩膀扛過來的無數風風雨雨所帶給他的寵辱不驚和遇強更強就是他的護身符。
這樣的非常時刻,整個西南,還有朝廷裏,無數雙眼睛都在盯着他的一舉一動。這種時候,他原本更該心無雜念,把全部精力都放到應對蜀亂上去。但是這一刻,來自他同胞兄弟的那一番話,卻突然令他有了醍醐灌頂的感覺。原本一直被深深克制着的那種感情,此刻就像身下這匹馬一樣,撒開了蹄子在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裏肆意游走。他熱血沸騰,恨不得能立刻見到她,然後毫不猶豫地向她表白自己對她的熱烈情感——
如果能得到她的回應,甚至答應嫁給他,成為他的妻,那将該是一件多麽令人感到幸福的事情!
就是在這樣的念頭驅使下,李東庭一路疾馳,很快追回到了寨口。
初夏傍晚那輪初升的淺白滿月下,他遠遠看到她正行走在路邊,背影纖娜,晚風掠起她的裙擺,她的腳步輕快。她忽然又停了下來,俯身摘了路邊的一朵野花,拈着送到鼻端聞了聞,唇邊仿似露出一絲淺淺微笑,然後繼續朝前走去。
李東庭看得心怦怦直跳,憑着方才一路積聚起來的那種熱血沸騰感,終于追到她身後,叫了聲她。
梅錦已經聽到馬蹄聲了,回頭見是他,雙手背後,藏起方才摘下來還拈在手裏的那朵野花,臉上露出笑容,站在路邊,朝他點了點頭,微微仰着臉問道:“大人,找到李二爺了嗎?”
“找到了。”
李東庭停馬在她面前,見她這樣望着自己,臉上的微笑很自然,但和平時看起來并沒什麽兩樣,帶了點尊敬和客氣的感覺。剛才的那種熱血沸騰感,仿佛迅速開始降溫了。
這裏到望部寨口還有一點路。李東庭想下馬陪她一起走完,但卻忽然緊張起來,手心也開始不停冒汗。
梅錦站了一會兒,見他停馬在距離自己五六步外的路上,表情看起來略游離,仿佛有話想和自己說,又仿佛在想別的事情,一時琢磨不透,遲疑了下,試探着又道:“大人,你還想說什麽嗎?”
李東庭回過神來,終于下定決心,翻身下了馬,道:“這裏還是望族寨外,雖說應該安全,但你一人,天又快黑了,還是我陪你進去吧。”
梅錦見他說話時目光望着前方,神情有點嚴肅,自己瞥了眼前頭只剩下大約一百米路的大門口,呃了聲,道:“多謝大人。”
李東庭嗯了聲,一手牽着馬,和梅錦中間隔着兩三個人的距離,兩人開始并肩慢慢朝大門口走去。很快便走完了,李東庭突然停下腳步,轉向梅錦道:“梅氏,等芈夫人晚宴過後,你……”
他鼓足勇氣,原本是想約她晚宴後和自己去賞個月的,不想就是這麽巧,話還沒說出口,只見阿鳳從對面匆匆跑了過來,東張西望的,突然看到梅錦,臉上露出喜色,噔噔噔地跑了過來,嚷道:“梅娘子,李大人和你在一起啊!吓死我了,方才到處都找不到你,我還以為你又去了哪呢!”
李東庭一頓,嘴巴便閉上了。
梅錦看向阿鳳,笑道:“你這麽一驚一乍,吓的我以後去哪兒是不是都要先在你這裏報個備呀!方才我送了幾步李二爺而已。”
阿鳳拍了拍胸脯,這才看向李東庭,向他行禮問安。
李東庭點了點頭。
“李大人,方才你說晚宴過後怎麽了?”梅錦問道。
李東庭搖了搖頭,道:“沒什麽,随口說說而已。我想起來了,還有點事要尋芈夫人,我先走一步了。”
梅錦含笑點頭,“李大人走好。”
李東庭點點頭,轉身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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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鳳看了李東庭背影一眼,挽着梅錦胳膊兩人往裏慢慢走,嘀咕道:“梅娘子,你怎和李大人同行?方才我見他的臉仿佛有點紅,酒都還沒開始喝呢!你有沒覺得他有點奇怪?看起來和平時不大一樣。”
梅錦道:“什麽奇怪的?他有話要和他弟弟說,說完了回來,我們前頭路上遇到了。大約是兩人談得不大好吧?”
阿鳳咂了咂嘴,不再言語。
……
當晚芈夫人筵席上,散了時已是戌時末。芈夫人喝得大醉,最後被人扶着退席。梅錦大病初愈,并沒喝酒,只是李東庭看着也喝的差不多了,最後起身離開時,梅錦見他腳步略微晃了下,被邊上的随從扶了扶,這才站穩。
宴散後,梅錦回到自己落腳的屋,阿鳳已經在隔壁屋裏呼呼大睡,不知何故,她卻遲遲睡不着覺。見窗外一輪明月懸于半空,皎潔明美,想到住的地方過去不遠就有一片湖,索性披衣起來,信步走了出去。剛走出去沒多遠,隐約看到前頭路邊仿佛有個黑影,起頭吓了一跳,再一看,認出竟是李東庭,這才松了口氣。見他轉過頭,應是自己腳步聲已經驚動他了,避也來不及了,便站了原地,朝他點了點頭,微笑道:“李大人,這麽晚了,您怎還在這裏?”
李東庭平日酒量很好,今晚許是望寨酒烈,醉的很快。回去後竟又吐了,人有些昏沉,卻一直睡不着覺,閉上眼睛,眼前便反複出現她的樣子,有些心煩意躁,見月色如水,索性出來想透透氣,突然見她竟也半夜不睡走了出來,一時定住。聽見她和自己說話,這才醒悟過來,壓住劇烈跳動的心髒,朝她慢慢走了過來,停下後,揉了揉臉,低聲道:“我……晚上喝醉了,回去吐了一場,不大舒服,所以出來透透氣。不早了,你怎也在這裏?”
月光皎潔,梅錦見他眉宇間仿佛略顯疲色,忽然想起上次在苗寨的百歲壽筵上,也是衆多-人-輪流向他勸酒,他豪氣幹雲,來者不拒。今晚又是如此。當時見他酒席上一碗碗烈酒如水下肚,她便已經隐隐有些為他擔憂,只是不好上前阻攔,此刻聽他回去後竟吐了,忍不住低聲道:“李大人,我知你為保一境平安,殚精竭慮,只是身體是自己的,酒水穿腸,小飲怡情,過量則傷身體。別怪我多嘴,往後這樣的場合,飲酒還是不宜過多。你還很難受嗎?別在這裏吹風了,回去吧,我去給你燒碗解酒湯。”
李東庭怔怔看着她,聽她這樣用略帶責備般的語氣和自己說話,心裏如同有陣暖流湧流而過,說不出的熨帖舒适,甚至覺得萬分的滿足。
其實按着李東庭平日的隐忍性格,身體再不适,也不會在旁人面前随口表露。方才也不知道為何,聽到她問自己,竟然就說了出來。或許內心深處,他想的便是聽到從她口中而出的關切和安慰。
西南治下人口構成複雜,各族為地盤利益争鬥不斷,又各自為政,動辄爆發沖突,極難管教,他自十七歲開始主政雲南,為收服邊境上的部族,可謂是盡心盡力,像今晚這樣的酒席過場,更是司空見慣。卻從沒有人像她這樣責備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我……”
他此刻壓下突然加快的心跳,頓了一頓,對她微笑道:“我沒事了,感覺好多了。我記住你的話了。以後少喝酒。”
梅錦方才說那話,也只是出于一時所想,說完便有些惴惴不安,唯恐他覺得自己多事。見他這樣反應,才放下心,朝他笑了一笑。
月光将她笑臉映的皎潔柔和,李東庭一顆心再次怦怦直跳,見她說完,便朝自己點了點頭,似乎轉身就要回去了,心裏一急,想開口再留她片刻,又覺這樣深更半夜,自己也是單身一人,留下她似乎有些不妥。躊躇着時,路邊草叢裏忽然竄出一團黑影,擦着梅錦腳下疾馳掠過。梅錦絲毫沒有防備,只覺一團毛茸茸之物挨着自己腿蹿了過去,吓的全身毛骨悚然,尖叫了一聲,整個人下意識地跳了起來,李東庭也下意識地張臂接住了她,一下将她緊緊抱在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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