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七十三回
這是一座非常破敗的土地廟。裴長青推門時,用力稍大些,邊上的一扇木窗竟應聲掉了下來。進去後,見屋頂瓦片殘缺不齊,中間房梁下有根大腿粗的柱子支撐着,土地像金身剝落,露出裏面的泥胎,前頭是個泥巴築起來的神龛,神龛上貢品全無,只剩個鏽跡斑斑的香爐,裏頭插了一小截早已腐朽的香。
裴長青拔出身上帶着的那把匕首,将掉下來的窗削成細片,取了火石,慢慢燃起一堆火。
深夜寒意很重,即便在馬車裏,也是寒氣逼人,火堆起來後,跳動着的明亮火苗立刻驅散了寒意。他讓梅錦坐到火堆旁取暖,自己繼續拆着剩餘的窗戶。
“長青,你走之後,阿茸一直很想你,好幾次向我問及你。”
梅錦靠坐在柱子邊,注視着他揮匕首撬着窗板,忽然這樣道了一聲。
裴長青背影微微一頓,但并沒回頭,随即又開始撬。
木頭早已經腐朽,很快又被他拆掉了一扇窗板。
“我對她說,你出了趟遠門,以後回來了,就會去看她。她很高興。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她現在變得比以前開朗了許多,也開始學會寫字了。上回她問我,知不知道你在那裏,她說想給你寫封信……”
“別說這些了!”
裴長青忽然悶聲悶氣地打斷了她的話,用力拽了一把窗棂,喀拉一聲,整個窗戶連同邊上的板壁都榻了下來。
“你不想聽,我就不說了。”梅錦頓了下,“我方才吐光了,肚子有些餓,你去車上幫我拿些吃的來吧。”
裴長青轉頭看了她一眼。見她說完便靠在了柱子上,已經閉上眼睛。火光映照下,臉上神色依然十分憔悴。點了點頭,轉身便往外而去。
他一出去,梅錦立刻睜開眼睛,見果然如自己所料那樣,他把那把匕首插在了窗板上。
這一路上,他的警惕極高,梅錦幾乎找不到任何能夠脫身的機會。
方才她要他停下來,也只是不想越走越遠,在盡量拖延時間而已。
但進到這間破廟,打量過四周後,她腦海裏便突然浮出了一個或許能夠逃脫的計劃。雖然有些冒險。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已經沒有選擇餘地了。
她想拿到他的那把匕首。所以才故意和他提阿茸的事,目的就是為了擾亂他的心神。
顯然,她的目的達到了。裴長青被她故意支出去的時候,并沒有帶走匕首。
梅錦壓抑住自己猛然狂跳起來的心髒,迅速從地上爬起來,跑過去用力拔下了匕首,然後回到了她選好的位置,靠着神臺而立。
裴長青很快就拿了吃食進來,見梅錦已經不在火堆旁,而是起身靠在了土地像的神臺前,手裏握了一把匕首,正是自己方才轉身出去一時随手插在牆上的那把,一怔。但很快,他将手中東西放下,朝她走去,渾不在意地道:“錦娘,你以為你拿了這東西就能殺我了?匕首很鋒利,你還是還給我,萬一傷到你便不好了。”
“你別過來!”
梅錦沖他喝了一聲,随即緊握把手,對準了自己的手腕。
“裴長青,我知道我殺不了你。但我若這樣被你帶去四川,我寧可現在就死在這裏!”說完沒有絲毫停頓,将匕首鋒刃對準自己手腕劃了一刀,血立刻從口子處溢出,沿着她手腕滴淌下來。
裴長青這才明白過來她的意圖,神色大變,飛身撲了過來,一把奪過匕首,伸手緊緊壓住她手腕傷口,嗆聲道:“我只是想讓你回到我身邊而已。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
他雖捂她手腕了,但梅錦方才那一割并不淺,已經傷及大血管,血依然不停從他指縫裏滿出。
裴長青見她慢慢無力滑靠下來,眼睛半睜半閉,一張臉白的像紙一樣,頓時心神大亂,撕拉一聲,從自己衣襟上撕下塊布條便迅速纏住她手腕,放她到地上,口中道:“你別動!我去取傷藥,上了藥就不流血了。”
“長青,我知道你這次是為了我而來,但我寧可死,也不願跟你去四川。你若真還念着點舊情,那就放了我。”
梅錦死死拽住他衣袖,睜開眼睛道。
裴長青蹲在她腳邊,與她對視了幾秒,道:“好,好,我都聽你的。你別動,我先去取傷藥,馬上回來……”說完起來轉過身,撿起地上那把剛才被他甩出去的匕首,大步往外去。
他一轉身,幾乎就在同時,梅錦從地上迅速爬了起來,雙手端起神臺上的那個香爐,用盡全身力氣,對準他的頭砸了下去。
這香爐生鐵鑄就,十分沉重,裴長青心神不定,根本沒料到梅錦還會這樣做,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撲到了地上,一動不動。
根據梅錦經驗,後腦被香爐這種重量的鈍器以她方才的力量突然砸中,以裴長青的抗受能力,最多也就三五分鐘,便能蘇醒過來。
梅錦從他身上迅速翻出那把匕首,緊緊握在手上。因為精神極度緊張,整只胳膊都在顫抖。
只要她能往他心髒紮下去,她就不必擔心他蘇醒後反制自己。
梅錦顫抖着手,将匕尖對準了他的後心部位,閉上眼睛咬牙要刺,感覺到匕尖入肉的那一刻,終究還是下不了狠心,轉身飛快跑出去,從馬車裏取來繩索,将他雙手雙腳反綁住,再将自己受傷手腕以衣帶重新緊緊縛住壓迫血管止血,人便奔到了外面,以匕首割了車身與馬匹相連的索套,牽出來馬。
之前一段時間,為了方便出行,加上也有條件,梅錦已經學會了騎馬。
這匹馬是裴長青的坐騎,速度耐力都是極好,即便行了數百裏,稍加休息幾個時辰,腳力便能恢複過來。只是體型對于梅錦來說高大了些。她略微吃力地爬上馬背,坐穩後,原本還擔心它認主不肯聽自己驅策,以手輕輕撫它背上馬鬃,試着微微夾緊馬腹,馬匹竟應她命動了起來。
梅錦壓抑住因興奮而加速的心跳,認準方向,驅馬朝自己來的方向去。就在這時,身後破廟門口傳來呼喇一聲,梅錦回頭望去,借了月光,驚見裴長青竟扶着門框跌跌撞撞地出來了。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脫困的,眼見他怒吼着朝自己追了過來,神色猙獰無比,全身汗毛倒豎,立刻用力收緊馬腹。
這匹良駒連日來索套加身,被迫拉着輛馬車跑路,此刻突然被解除枷鎖,四蹄輕松,感應到馬背之人的意圖,揚起蹄子便朝前奔去,猶如一道閃電,轉眼便跑出了數丈,一下将裴長青落在了後面。
梅錦穩住身體,回頭看了眼,略微舒了口氣。
她現在出雲南還沒兩天。
雖然南盤土司已叛變,但黔地其餘地方依然受朝廷轄制,蜀王世子領兵撲向雲南,為免驚動李東庭,必定不敢走官道。只要她此刻逃脫,上了官道,仗着馬匹腳力連夜離開南盤土司府地盤,找到任意一個朝廷沿着官道所設的驿站,就能把消息傳遞出去。
梅錦挽着馬缰,全神貫注加速離開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尖銳呼哨。
四下靜寂,這呼哨聲瞬間傳了過來,顯得分外清晰。梅錦身下的馬匹像是受了召喚,竟然慢慢停了下來,任憑她怎麽驅策也不肯繼續向前了。
梅錦知道情況不妙了。想棄馬下去時,又一聲呼哨響起,馬匹已經掉頭,撒開蹄子便跑了起來,最後停在了裴長青的邊上。
裴長青臉色陰沉,猶如狂風驟雨來臨前的暗霾夜空,上前一把抓住梅錦胳膊,将她從馬背上了拖了下來。
梅錦奮力掙紮,猶如一只困獸,一口狠狠咬在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腕上,裴長青卻仿佛絲毫沒有感覺,繼續将她強行拖進破廟裏,一把掼在了那根柱子邊,人便撲了過來,雙手死死掐住她兩邊肩膀,用力晃她,咬牙切齒道:“錦娘!錦娘!我不想看到你破城之日遭辱,為了你好,才抛下一切帶你離開龍城,為了你,我甚至殺了蜀王的兒子,你卻這樣對我!”
他力道奇大,又在盛怒之下,梅錦被他晃得五髒六腑都似移了位置,眼前漸漸發黑,忽然身子一松,他放開了她肩膀。
梅錦緩了緩神,怒道:“裴長青,你為我就算再殺一百個蜀王的兒子,我也不會領你的情!你這種自私自利,眼中只看得到一己私欲的人,簡直是死有餘辜!我方才原本應該一刀紮進你心髒結果了你的!我真是後悔!既然又落回你手,你殺了我便是!我最後再跟你說一遍,我寧可死在龍城,也不願跟你去四川!”
裴長青半蹲半跪在她面前,大口大口喘息着,神色猙獰無比,忽然猛地擡起胳膊,捏拳重重砸了過來,面門一陣拳風拂過,梅錦閉上眼睛,卻聽嘭的一聲,他一拳砸到了她頭頂的柱身上。
柱子微微抖了一下,頭頂瓦礫間,撲簌簌地落下了許多塵泥。
“李東庭到底有什麽好?竟叫你對他這麽死心塌地!他有權有勢,我如今也有!他對你好,我能對你更好上一萬倍!”
裴長青暴怒萬分,不顧指節處已經破了的手皮,猛地從地上站起來,發洩般地連續用力擊打着那根柱子。手背很快鮮血淋漓,他卻絲毫沒有痛感,又擡腳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踹了一腳柱子,仿佛這根立柱便是那個奪走了他女人的那個男人。
更多瓦礫碎片仿佛下雨般從屋頂掉落,房梁盡頭的角落裏,傳來一聲輕微的喀拉聲,似乎有什麽斷裂了。只是兩人情緒都已失控,并沒有留意到這細微響動。
“裴長青,李東庭當然比你好!他值得我敬他,服他,甚至去愛上他。他遠勝于你,不在于你以為的那些地位和權勢,這些你如今也有了!他勝過你的地方,在于他的心胸和他願意擔負起與他地位相匹配的巨大責任的勇氣!而你呢?你都幹了些什麽?你原本可以走正道成為另一個更好的你,偏偏卻為了滿足一己私欲,一錯再錯。裴長青,這世上人人有自己的委屈,無數人懷才不遇,但這不能成為人放縱自己私欲踏上了歧途的借口!剛才我明明有機會,卻沒有殺死你,你知道為了什麽嗎?因為我想起了從前你種種的好!就算到了現在,如果你肯悔過,我也依然會把你當家人看待。你本善良,奈何為賊!你還有臉質問我他到底哪裏比你好?”
裴長青終于停了下來,死死盯着地上的梅錦,眼中目光閃亂,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就在這時,頭頂那根房梁發出清晰的喀拉一聲,伴随着響動,瓦片夾雜着細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墜落下來,一塊瓦礫砸到了梅錦肩膀。
梅錦猛地擡頭,駭然看見整片房梁開始塌陷下來,大叫了一聲“屋頂要榻了”,人便下意識地順着那根同樣搖搖欲墜的柱子往後滾到了土地像的神座之下。
裴長青茫然擡起頭,下一刻,轟的一聲,房梁連同那根立柱倒塌下來,立刻将他掩埋在了下面。
整間破廟的屋頂徹底塌了下來,最後只剩下四面光禿禿的牆壁。四周塵土飛揚,梅錦縮在神臺下,用衣袖緊緊捂住口鼻,閉上眼睛。等周圍動靜平息下來,慢慢挪開壓在了神臺前的幾根椽柱和一堆破碎瓦礫,從神臺下爬了出來,看見裴長青雙目緊閉,下身被壓在一堆瓦礫下,上面還橫了那根被他用力擊踹過的柱子,目測骨折已是最輕的傷了。
“裴長青!”
梅錦沖他喊了幾聲。
裴長青臉色慘白,終于慢慢睜開眼睛,見梅錦遠遠站在一邊。沉默片刻,嘴角邊扯出一絲似哭又似笑的表情,啞着聲道:“錦娘,我走到這一步,已經不可能再回頭了。這都是天意,老天替我做了這樣的決定。也好,現在你可以走了!”
梅錦走到門口時,停了下來,回頭再次看了一眼,見他仰面一動不動躺在沒了屋頂遮蓋的一片斷壁殘垣裏,猶如死去一般。一咬牙,轉頭匆匆離去,翻身跨上那匹馬,朝前疾馳而去。阿鹿正在剝吃荔枝,剛往嘴裏放了個果子,船恰好與相向而來的銅船對頭相撞,荔枝滑溜,一下被吸了進去卡在喉嚨裏出不來了,這才險些窒息。
“……幸好這裏遇上了你,多謝你救了阿鹿,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才好。”霞姑操着漢話對錦娘再三道謝。
梅錦道:“不必介懷。順手之舉而已。”
霞姑再三道謝。錦娘看了眼床上女孩,見她臉色已經漸漸恢複了過來,這會兒睜大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緊緊盯着自己。
不過六七歲大的女孩兒而已,殺人在她看來卻仿佛踩死螞蟻般稀松平常,看她和李東林似乎很親密,也不知道這個李東林平時都教了她什麽。梅錦倒不怎麽反感,只是覺得可惜了。見她這麽盯着自己,便朝她笑了笑,轉身要走。
“還不知道你怎麽稱呼?”霞姑又問。
“我姓梅,可以叫我錦娘。”
“梅家娘子,看你言行舉止,似乎通醫道?剛才撞船時,我家二爺額頭恰被一疊瓷盤滑下來砸中了,流了許多血,你若能看,麻煩再給他看下,到前頭集鎮還有些遠。”
梅錦回頭看了眼李東林,道:“跟我過來。”
李東林擡手摸了下自己額頭,嘶了一聲,低聲又咒罵了一句。
梅錦帶他到外艙的一張桌邊讓他坐下,打了盆清水幫他擦拭掉臉上的血污,檢查了下傷口。
他額前正中被瓷器砸破,拉出一道将近三公分長的橫傷口,皮肉外翻,深已見骨,傷口裏還殘留着碎瓷片,過去了這麽久,血依然細細地往外滲着。
“最好縫合。”
梅錦檢查完,說道。
“怎麽縫?”李東林問,神色一緊。
“用針縫。”
李東林立刻從凳子上站起來,拔腿就要走。
“害怕是吧?”梅錦對他背影問。
“什麽?”李東林停下腳步,轉過頭,“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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