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寸相思

雖然已經過了正月,朔北的風還是刺骨的凜冽,軍帳外,寒光凜凜的铠甲在陽光下顯出刺眼奪目的光芒。

年輕的将軍負手立在軍帳前,面南而立,目光幽遠,墨色長發和紫色戰袍一起随着獵獵寒風而動。

身着銀白铠甲的甲士走上前去,拍了拍一身紫色戰袍的年輕将軍,道,“好不容易得空,不在帳內休息,想什麽呢?”

面向南邊而立的年輕男子沒有轉過頭,只是語氣平靜地道,“這個時令,長寧該換春衣了吧?”

甲士大笑,沒有回答,反而問道,“子瑜兄是思念心上人了?”

葉瑾轉過頭,劍眉微蹙,語氣頗有些嚴肅,漆黑的眼睛裏卻含了幾分笑意,道,“楊扶,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喚做楊扶的甲士也不生氣,用肩膀撞了一下葉瑾,揶揄道,“你那點心思別人不知道,我楊扶還不知道麽?睹物思人這種事,我也幹過。”

睹物思人麽……

葉瑾下意識地按了按心口,護心鏡裏,是一方做工精細的絲帕。

葉瑾出生便是在般若寺長大的,自幼便比尋常人少那麽一點多情,多那麽一絲冷漠。因着武将世家,就連那一絲冷漠也順理成章地成了無情。

從前出征,葉瑾從來不會思鄉。

一夜征人盡望鄉的情形,在他天生薄涼的思維裏,不過是軟弱的表現。

可是這一次,他卻常常夢見長寧,夢見她。

那個厲害的小姑娘,他有些想念。

她有沒有換上春衣,長寧城裏是不是已經染上了□□,這些既不是戰策也不是兵法的,他原本以為沒有用處的想法,卻難以抑制地滋生着。

出征北疆他原本并非是唯一人選,是他請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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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他在葉府,心卻常常不知道去了哪裏,沒來由地就發了呆。

葉瑾太清楚,雁門公府和大司馬府的立場。

當他終于意識到不能這樣下去時,北疆剛好燃起了戰火。

簡直就是上天贈予他斷念的機會。

然而出征後,思念卻越發清晰起來,如同一團亂麻終于找到了理順的由頭,一下子明了起來,變成了一條長長的線,綿延地伸展向遠方。

線的那端連接着什麽,葉瑾不願意想。

“有這時間,不如看看怎麽擊退北戎。”葉瑾冷冷地扔下一句話,目光投向遙遠的天際。

楊扶大笑,葉瑾與他算是生死之交,沒人比他更了解葉瑾的性格,薄涼清傲得很,不知道哪家千金,竟然入了他的法眼,待他回京,定要好好瞻仰一番。

“扶倒是還真要多嘴一句,子瑜兄,聽扶一句,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啊,別等那小姐出了嫁,你後悔都來不及。”

出嫁……

葉瑾修長白皙的手指慢慢收緊。

她今年,已經十四歲了。

若是她知道了他的心思,會等他麽

不,若是叫她知道了他的心思,會逃開吧。

葉瑾想起每一次撞見他,她都是那副緊張得不得了,恨不得馬上離開的樣子。

他有點恨她。

明明是她闖進他平靜的世界裏攪渾了一池春水,卻無辜地想要離開。

離京前,他送她回家,其實是想早存了心思拜訪秋長天的。

他想要一個保證,保證這不知歸期的漫漫征程結束後,她還是她,不是任何人的所屬物。

即使他沒有立場沒有身份要求,即使他知道即便秋長天不答應他也沒有任何辦法。

是他要離開的。

不是麽。

那個久經沙場的男人在聽完他隐晦的表達之後,竟然只是高深莫測的笑了。

“葉瑾,你知道你是誰,她是誰麽?”那時秋長天這麽問他。

他是怎麽回答的呢,都忘記了。

只記得最後,秋長天大笑道,“好,我便等着你來娶她。”

出門就撞見了她。

他深深地看着她,想要把那怯怯的小臉刻在心底,再也不忘記。

她卻別開了臉。

秋景濃,你什麽時候才能懂我的心思呢。

遠處,狼煙再起,年輕的将軍轉身走進帳裏。

朱色的軒窗半開着,暖洋洋的日光從窗間的縫隙射進來,正照在桌前依偎在一起的兩個少女身上。

穿着水紅色長裙的少女正用力地奪另一個青衣少女手中的信封。

“秋姐姐,你就給我看看吧!”葉璇第一千次地央求道。

秋景濃掐着一封沒開封的信,一邊躲閃一邊搖頭。

坦率地講,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麽辦。

秋景濃收到一封來自邊塞的信。

卻不是秋長天的家書,而是來自北疆。

來自葉瑾。

他為什麽要給自己寫信,秋景濃想不通。

“你等我拆開,一定給你看。一定。”秋景濃算是讓了步,一面手疾眼快地拆了信。

素白的紙箋上只有一句話。

東風不顧荒蕪地。

葉璇見她愣了一愣,探身搶過了那張紙箋,卻左瞧右瞧沒看出來什麽端倪,不禁喃喃道,“瑾哥哥這是什麽意思?”

秋景濃卻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前一世,她記得,長寧城曾經廣為流傳過一句殘詩。

東風不顧荒蕪地,一寸相思一寸灰。

一寸相思一寸灰。

葉瑾寫給她這樣一句話,究竟知不知道下句。

這個人,上一次莫名其妙地托她哥哥秋意南帶給她玉佩,美其名曰叫她替代保管,這一次又莫名其妙地給她寫信,還是套在了寫給葉璇寫的信裏,叫她轉交給自己,搞得神神秘秘。

到底要怎樣呢。

“不過秋姐姐,你會嫁給我瑾哥哥麽?”葉璇很快就不再糾結于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而是轉向了另一個話題。

秋景濃打了個激靈,也不知道這孩子腦袋裏都在想什麽,道,“幹嘛這麽問?”

葉璇用小手托着下巴,嘟嘟囔囔地說道,“因為瑾哥哥想要娶秋姐姐啊……”

“你哥哥什麽時候說要娶我了!?”秋景濃幾乎就要跳起來了,大聲道。

“瑾哥哥就是要娶你啊,他不是把玉佩都給了你麽?”葉璇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無辜地說道。

“誰說……”秋景濃原本想要訓斥她,話到嘴邊卻停住了,道,“那玉佩是……”

“前些日子娘親說的,那玉佩只能給未來的良配啊。”葉璇解釋道。

秋景濃無語問青天。

“你哥哥只是交給我保管,待他回來,還是要還給他的。”秋景濃試圖解釋清楚,卻發現那姑娘根本聽不進去。

“那秋姐姐想要嫁給瑾哥哥麽?”葉璇锲而不舍地問道。

秋景濃卻被她問住了。

嫁給葉瑾麽?

秋景濃從來沒想過嫁給任何人,過了年關,她就已經十四歲了,家族的大難也快要來臨了,秋景濃沒心思想那些風花雪月。

“秋姐姐?”葉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說話呀?”

秋景濃垂下長睫,嘴角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

“不,我不想。”

葉璇沒想到秋景濃會拒絕的這樣幹脆,一時間也呆愣了片刻,才喃喃道,“那我瑾哥哥太可憐了……”

太可憐了……

若是大司馬府依然遭難,你才懂得什麽叫做可憐罷。

罪及三族呵。

因着過了年,重生後的壓抑沉重慢慢地被壓在了心底,秋景濃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起過去那些可怕的記憶了,然而今日被葉璇提醒,秋景濃就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了。

前一世裏的血流漂橹天地變色還在眼前那麽明晰,告訴我,你這唯一的清醒者如何當做一切都沒發生過?

葉璇又在秋景濃的院子裏待了半天,便被雁門公府的人尋回去了。

秋景濃獨自一人坐了一會兒,想了想,托青流往陳留公府送了一張箋,束起長發,換了一身男裝,便出了門。

還是成昔樓。

那店小二見進來的公子頗為豐神俊朗,穿戴又華麗非常,自然是二百分的殷勤,秋景濃随着小二上了二樓,便随便尋了個座位坐下來。

不一會兒,便從樓下上來一個白衣少年,頗為風雅地直奔秋景濃而來。

“怎麽”白衣少年坐下來,便開門見山地問道,“急匆匆地叫我出來。”

“沒什麽。”秋景濃咧嘴笑了笑,“葭伊,敢不敢陪我喝點酒?”

誰說過的,酒是個好東西啊,一醉解千愁。

“你還有心思喝酒啊?方才北疆傳來捷報,葉瑾連越四級,直接進為上開府儀同大将軍了。”陸葭伊擡手敲了敲秋景濃的腦袋,“你二哥秋意風不過才是大将軍,比葉瑾高一級而已。”

秋景濃擡手飲下一口茶,笑道,“那又如何我?們家現在可還能加官進爵?”

秋長天已是大司馬,長子秋意雲為上大将軍,次子秋意風官低一級為大将軍,六子秋意南年歲尚小,還在太學,以後定要走文官之路的,還有何可進?

陸葭伊掰着指頭想了想,點點頭,“那倒也是,你們家已經夠顯貴了,若是再進,恐怕要權高過主了。”

秋景濃沒說話。

“不過那葉瑾到真是年輕有為哦,過了年關才十八歲吧,已經進到如此地位了。”陸葭伊贊嘆,“我若是個男子,定要做個像他那般的将軍。”

秋景濃聽見葉瑾的名字心便漏挑了一拍,并不想提起這個人來,便随口說道,“你想不想出去逛逛?”

“去哪裏”?陸葭伊無所謂地問道。

“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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